第57章 過去的回憶(四)
“容意……容意!”
燕容意猝然驚醒,發現自己已經被師弟和師妹連拖帶拽到了洞府內,身着漆黑道袍的承影尊者正蹙眉立在他身前,伸手向他探來。
“師父。”燕容意連忙跪在地上,“徒兒無事。”
承影尊者抿唇不語,面上沒什麽表示,實則心裏隐隐有些不滿。
白霜和忘水将燕容意扶進洞府時,連淩九深都吓了一跳。
他不茍言笑的徒弟滿面蒼白,額角滾下大滴大滴的冷汗,白柳跟在後面焦急地問:“大師兄是不是練功出了岔子?”
修行之人,走火入魔,算是常事。
淩九深立刻想要替徒弟診脈,不料,燕容意回神以後,直接跪下,不着痕跡地躲開了他的手。
“徒兒……徒兒練劍時分了心。”燕容意的目光落在淩九深墨色的袍角上,眼睛又幹又澀,語氣平靜,心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難道連他身為天下第一劍修的師父,也是炮灰嗎?
可他不敢擡頭,生怕師父面上也有兩個漆黑的字——炮灰。
燕容意拿到《攻略》很多年了。
他早知道自己是故事的“主角”,并且游刃有餘地完成着不同的劇情,就算偶有失手,天道也會自行彌補殘缺的劇情,所以他的目光從未在身邊的“炮灰”上停留。
沒必要。
從未有“炮灰”影響劇情的發展。
但是,就在剛剛,一個可怕的猜測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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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那道劈在仙鶴身上的天雷,他以為自己是氣運之子,躲避了所有的災禍,事實上,同樣的災禍并沒有消失,而是落在了與劇情不相幹的“炮灰”身上。
他們從生到死,在書中沒有只言片語,所以連死,也只能死得悄無聲息。
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彌補主角犯下的過錯。
是他們撐起了看似合理的情節。
燕容意迷茫了。
南招提寺的佛修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他把這個世界當做一本書,冷漠地活了許多年,可這個世界……也是真實的世界啊!
他身邊的人是活的,腳下的草是活的,連擦肩而過的一只此生再也不會相遇的鳥,也是活的。
難道因為他們活在一本書裏,不是主角,就注定當炮灰嗎?
不,肯定不是這樣的。
跪在地上的燕容意攥緊了拳頭。
……成天追着他切磋的白霜,沉穩幹練的忘水,癡迷煉丹的白柳,燒成錦毛雞的扶西,還有他冷若冰霜,實在極其關心他的師父。
這些都是他至親至愛之人,不是炮灰。
燕容意想通以後,心緒重歸平靜。
他冷靜地站了起來,毫無波瀾的目光落在白霜等人身上:“我已無大礙。”
白霜心大,拍着胸脯感慨:“大師兄,你剛剛的樣子實在是吓人得緊。”
緊接着自言自語:“果然修為越是高深,走火入魔時,越可怕。”
白柳比哥哥細心多了,非但沒有放心,還走到燕容意面前,湊近了瞧他的神情:“大師兄,走火入魔不是小事,這幾天你就在師尊的洞府內好好休息吧,我去給你煉制丹藥。”
“丹藥丹藥,你怎麽又在研究丹藥?”已經走到洞府前的白霜聞言,腳下一轉,又繞了回來,扯着妹妹的衣袖往洞府外走,“你要是把研究丹藥的時間花在練劍上,早就成為執法者了!”
忘水望着這對兄妹,忍不住笑出了聲,笑完,轉身對燕容意行禮:“大師兄好好休息,我去陪白霜切磋劍法。”
言罷,轉身離開了洞府。
只是,忘水背過身後,面上溫和的笑意一點一點消散,他陰郁的目光落在白霜和白柳身上,捏劍的手收緊。
燕師兄走火入魔之前幹了什麽?
他看見了那只奄奄一息的仙鶴。
難道那只仙鶴有什麽玄機嗎?
忘水悄無聲息地踏上飛劍,身影消失在了雲層後。
落在洞府外的樹上休息的扶西似有所覺,望着忘水離去的方向,喃喃自語:“忘水這麽着急,是要去哪裏啊?”
困倦的重明鳥很快就把這件事抛在腦後,将小腦袋塞進羽毛裏,與周公會晤去了。
浮山上春去秋來,一晃又是許多年。
開陽長老收的小徒弟長大了,比燕容意還沉默寡言,成日板着臉在太極道場上練劍。
燕容意有淩九深親自指點,不再去上早課和晚課,連太極道場也少去了,偶爾路過一回,見到殷勤,還愣了愣。
當初瘦骨嶙峋的小乞兒,如今已經成了劍法精純的劍修。
殷勤瞧見燕容意,手忙腳亂地收劍行禮:“大師兄。”
“嗯,你是殷勤?”燕容意停下腳步,望着面前穿着黑色勁裝的少年,面露微笑,“許久未見,近來可好?”
殷勤垂着頭,結結巴巴地答:“好……多謝大師兄關心,我一切都好。”
“……開陽長老待我很好,各位師兄師姐也好。”
“……浮山上有的吃有的喝,比我在凡間好多了。”
“……浮山上的劍修都是好人!”
殷勤一緊張,心裏的話脫口而出。
燕容意忍不住笑出了聲。
殷勤立刻回神,漲紅了臉,再也不肯多說一句話。
殷勤在太極道場上練劍,是有私心的。
幾年前,燕容意會和所有的師弟師妹一道上早課和晚課,屆時,殷勤只需拖沓些,就能看見墜在人群後,走得不緊不慢的紅色身影。
他的大師兄燕容意,幾十年不變,依舊是風華絕代的紅衣劍修。
而他,也從懵懵懂懂,一無所知的凡人,成長為了開陽長老座下,最令人敬畏的徒弟。
其他弟子都說,殷勤在人間當過乞兒,苦怕了,所以格外珍惜修煉的機會。
他們說得對,也不全對。
只有殷勤自己知道,他發瘋了一樣修煉,是為了離大師兄近一些,再近一些。
成為白袍弟子還不夠,還要成為執法者。
那樣,大師兄就會多看他一眼了吧?
他日複一日地在太極道場上練劍,寄希望于燕容意的目光能在自己的身上多停留一會兒,甚至為此,換上了不同于尋常弟子的黑色勁裝。
可是燕容意非但沒有注意到他,甚至連早課和晚課都不上了。
殷勤消沉了幾天,重新振作。
燕師兄是承影尊者的徒弟,本與他們不同,一直與他們一起上課才奇怪。
殷勤又回到了太極道場上,認真練劍。
只有成為白袍弟子,他和燕師兄接觸的機會才會越來越多。
“你的浮山劍法練得不錯。”燕容意在殷勤身上看見了當初的白霜的影子,“每天都在道場上練劍嗎?”
殷勤心裏狠狠一震,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勤奮,真的能被大師兄看見!
他将頭垂得更低,可惜依舊遮不住通紅的耳朵。
燕容意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擡手拍了拍殷勤的肩膀:“你很好,我會和開陽長老說,給你換身衣服。”
“大師兄?”殷勤不可置信地仰起頭。
燕容意擡手,将一根手指豎在唇前。
殷勤又紅着臉低頭:“大師兄,我明白了。”
這是要讓他當白袍弟子呢!
“明白就好,不要懈怠。”燕容意說完就離開了太極道場。
他不是無緣無故去和殷勤說話的。
實在是舊一代的執法者中,還有三位沒被換下來,幾位長老天天在淩九深的洞府門前長嘆短噓。
這兩年,連白柳都接過了執法者的面具,要是扶西能修煉出人形,燕容意恨不得把面具扣在他的“鳥臉”上。
殷勤是個好苗子,再熬幾年,絕對能擔起執法者的責任。
他抱着這樣的想法回到洞府,渾身雪白的仙鶴款款落下,将嘴裏銜着的信交到他手上:“燕師兄,這有一封關鳳閣閣老寫給承影尊者的信,勞煩轉交。”
“好。”燕容意接過信封,揉了揉仙鶴的腦袋,在洞府內尋到了淩九深,“師父,關鳳閣的閣老給您寄來了信。”
淩九深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随手接過信封,往邊上一丢:“容意,你到為師身邊來。”
他依言走過去。
淩九深冷不丁攥住他的手腕,冰冷的手指宛若五條靈活的蛇,不等他掙紮,就閃電般縮了回來。
淩九深鋒利的眉緊蹙:“怎會如此?”
“師父?”燕容意有些手足無措,另一只手按着被師父摸過的皮膚,指尖微微顫抖。
寒意化為了陣陣熱浪,将他的雙頰也熏紅了。
“為師算不出你的命數。”淩九深并沒有注意燕容意不自然的神情,仰起頭,琥珀色的瞳孔裏彌漫着灰白色的風雪。
燕容意心裏一暖:“師父,天機不可洩露。”
“……您就算能算出我的命數,也不該告訴我。”
淩九深不以為然,冷哼:“你知道什麽人才會說天機不可洩露嗎?”
燕容意搖頭,說:“徒兒不知。”
“窺不見天機的人才會這麽說。”淩九深語氣淡漠而傲然,雙手負于身後,“修行本就是逆天而為,窺一窺天機又何妨?”
燕容意的心緒因為師父短短幾句話劇烈地震蕩起來,仿佛站在渺渺雲海邊,身邊有無數巨鲲扇動着巨大的羽翼,在雪白的浪花中翻滾。
帶着天雷氣息的風拂過他的面頰。
就算是天道又如何?
他不信命。
燕容意心中生出了萬丈豪情,在察覺到熟悉的灼熱之感後,并沒有去看新生的劇情。
他不要做被劇情操縱的傀儡。
為此,他寧可舍棄主角的身份。
“明白了嗎?”
燕容意收回思緒,恭敬道:“多謝師父指點,徒兒明白了。”
淩九深這才拿起關鳳閣的閣老寄來的信,随意拆開,丢給他看。
燕容意手忙腳亂地接住,小心翼翼地展開,鳳鳥的虛影伴随着信紙翩翩起舞,最後化為了密密麻麻的字跡,印在了空白的紙上。
“……我派弟子在槐江之山附近發現一處新的秘境,誠邀各派弟子一同歷練……”燕容意一目十行地看過來,挑了最重要的一句話,念與承影尊者聽,“師父,關鳳閣的閣老想要浮山派的弟子同關鳳閣的弟子一同歷練。”
“他們會有這麽好的心?”淩九深嗤笑一聲,揮袖将他手中的信紙震碎成粉末,“不過是擔心秘境過于兇險,想拉着我派執法者一起去送死罷了。”
燕容意面無表情地聽着,已經不會像多年前那樣,露出苦笑的神情了。
這就是他的師父,外人口中凜如霜雪、孤傲絕倫的承影尊者。
……實際上,是個脾氣頂頂爛的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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