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誅魔大會(二)

鸾鳥蹦到承影尊者面前,沉默着将各派寫來的信箋收攏到一起。

東方羽生死未蔔,由關鳳閣牽頭的誅魔大會勢必照常舉行。

燕容意收攏好信箋,又蹦回到淩九深身旁,用柔軟的羽毛輕輕地磨蹭師父的衣擺。

剛剛有一瞬間,他擔心師父對信箋上的內容信以為真,可淩九深不僅震碎了手中的信箋,還震碎了他們頭頂的鐘乳石。

……這是承影尊者發火的信號。

“豈有此理,我的徒兒怎麽會……”淩九深把燕容意從地上撈起來,抱在懷裏似笑非笑地望着鸾鳥的豆豆眼。

……就算真是燕容意下的手,又如何?

淩九深眼底劃過一絲漠然。

關鳳閣也好,東方羽也罷,都沒有他的徒弟重要。

淩九深又擡起頭,向洞府外望去。

連這個他親手創立的浮山派……也不及燕容意。

燕容意當然不知道淩九深心中所想,他又想起了東方羽。

這位關鳳閣的大師兄,替他擋了珞瑜一劍,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恢複意識。

若是恢複了……

燕容意心裏一緊,想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假如東方羽恢複了意識,且願意為自己作證,那麽這個所謂的伏魔大會就沒有舉行的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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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修士會同意嗎?

想必是不會的。

在燕容意紛亂且包含了無數輪回的回憶裏,浮山派身為天下第一劍宗,一直被其他修士忌憚。

他們恨不得除浮山派而後快。

所以沒有人會放過誅魔大會的機會。

東方羽死了比活着更好。

燕容意猛地擡起翅膀,從淩九深的肩頭一躍而下,居然真的滑行了不小的距離。

他驚喜地扇起翅膀,勉勉強強地飛了起來。

“你要去哪兒?”淩九深冷眼看着鸾鳥撲騰,見他像是要飛,立刻伸手,将他摟入懷中。

燕容意:“啾啾啾。”

——我要去關鳳閣。

淩九深冷笑:“不會飛就想跑?”

燕容意:“啾啾啾。”

——可我不去,東方羽會有危險!

東方羽,東方羽,又是東方羽。

淩九深想起那封堂而皇之送到浮山上的合婚庚帖,猛地一揮衣袖,一條細細的銀鏈就出現在燕容意的腳踝上。

而另一端……則拴在承影尊者的手腕上。

燕容意:“……”等等。

燕容意一屁股坐在地上,擡起細細的爪子,狐疑地晃了晃。

清脆悅耳的聲響不絕于耳。

鏈子是條好鏈子,可……用途明顯不對啊!

師父怎麽把他拴住了?

燕容意嘗試着扇動翅膀,往前低低地飛了一小段距離,可還沒等他高興,就被銀鏈子拖了回去。

燕容意:“……”

燕容意:“啾啾啾,啾啾!”

他只能重新飛到淩九深的肩頭,拼命叫着表達抗議。

淩九深全當沒聽見,還伸出指節修長的手撫摸他的羽毛。

“乖,等你會飛了,我就放你出去。”

可被拴住的鸾鳥怎麽可能學會飛行呢?

燕容意……被囚禁在了淩九深的懷抱裏。

他目瞪口呆地擡起翅膀,試圖用喙将銀鏈子啄斷,可淩九深拿出手的東西豈是凡物?

這條銀鏈子甚至可以比拟法器。

燕容意啄得嘴發麻,還是沒能将銀鏈子啄斷,只能繼續去淩九深耳邊叫。

“啾啾啾。”

——師父,我要去關鳳閣。

“啾啾啾。”

——東方羽是為救我才受重傷的。

“啾啾啾。“

——若是他真的為我而死,我會內疚一輩子。

淩九深把玩着銀鎖鏈的手猛地頓住,匆匆撩起眼皮,專注地注視着團在自己肩頭的鸾鳥,許久,忽而道:“你尚未化為人形,獨自前往關鳳閣,我不放心。”

“……此環乃是一個防身法器,你且戴着。”

淩九深手指輕輕一拂,鸾鳥腳踝上的鎖鏈就消失不見,只剩一個細細的銀環,隐沒在赤紅色的羽毛裏。

燕容意眨了眨眼,啾啾叫着,向洞府外飛去,生怕師父後悔。

淩九深一言不發地目送他離開,垂下眼簾,手腕上有一條線若隐若現。

套在燕容意腳踝上的銀環的功能,當然不是簡簡單單的防身,而是能追蹤靈氣。

……也就是說,燕容意就算飛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淩九深的掌心。

浮山派的開山大典結束沒多久,浮山鎮就再次熱鬧起來。

只是這種熱鬧不同以往,各派修士神情緊繃,鎮上的凡人閉門不出,一場醞釀了許久的誅魔大會即将拉開序幕。

珞瑜就是在這時偷偷潛入浮山鎮的。

他冷笑着注視着天空中不斷閃過的法寶的霞光,心想,自己找不到燕容意,就讓天下人一起去找,天下人找不到,就逼着淩九深去找。

……總有一個人能找到。

珞瑜在尋找燕容意的同時,隐在九霄雲外的天道也在找他。

燕容意氣息全無,簡直和死了一樣。

天道哪裏能想到,燕容意肉身被毀,靈魂融入了鸾鳥的軀體,早已跳出了“人修”的範疇,自然也逃過了他的探尋。

燕容意還是燕容意,又不是……燕容意。

他就算化為人形,也是修煉成人的靈獸。

正因為燕容意不再是人,塵封的記憶才會蘇醒,天道束縛在“人”身上的條條框框才會自行消散。

當然,天道雖然找不到燕容意,它依舊可以輕而易舉地尋到珞瑜。

剛邁入浮山鎮客棧的珞瑜,後頸忽而蹿過一陣寒意,他迅速隐去身形,禦劍飛到人煙稀少的郊外,尚未從芙蓉劍上跳下來,就被手腕粗的天雷從劍身上劈了下來。

“我……”珞瑜伸出焦黑的手,試圖從地上爬起來,但是第二道天雷直直砸在他的脊背上,将他死死壓在了地面上。

珞瑜不甘心地咬牙,閉上眼睛,承受着天道的怒火。

天道降下了九道天雷,最後留了珞瑜一條命。

因為只有珞瑜能幫他找到燕容意了。

“殺了他……殺了他!”天道想到一種可能,瘋狂地怒吼,“珞瑜,我要你殺了燕容意,只要你殺了他,我會滿足你所有的要求!”

……只要不是,只要不是……

天道猩紅的雙眼裏彌漫起恐懼,仿佛又看見了千萬年前的淩冽劍光。

珞瑜狼狽地坐在地上,用傷痕累累的手背蹭掉唇角的血:“所有的要求?”

“當然。”

“如果我要淩九深呢?”

“這還不容易?”天道不屑得輕哼,天空中濃墨一般的烏雲緩緩散去,“我可以創造出無數世界,讓你和淩九深當主角……你想要什麽劇情,自己寫。”

珞瑜想到了什麽,目光微變:“這個世界的劇情呢?!”

他可以書寫劇情的書卷先是自燃了一頁,繼而徹底化為了灰燼。這個世界還受天道控制嗎?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但回應他的卻是重新彙聚的烏雲和密密麻麻的天雷。

燕容意飛下浮山的時候,正好趕上了最後一道天雷。

他下山的時候,在巨鲲身邊耽誤了一點時間……因為他差點迷失在雷雲中。

好在千鈞一發之際,燕容意學會了控制翅膀,開始能乘着風平穩的滑行,這才能落在浮山鎮外的一株千年古樹上,饒有興致地看珞瑜在地上打滾。

珞瑜身上的白色道袍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被天雷劈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焦土。

凄厲的慘叫盤亘在樹林之上,燕容意靜靜地趴在樹枝上,眼裏盛滿了淡漠。

他會同情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甚至是魔修……但他不會同情珞瑜。

……主角。

如果鸾鳥能做出表情,那燕容意臉上必然浮現出了冷笑。

最初的最初,他也做過主角。

正因為他成為過主角,他才知道主角背負着怎樣的命運。

珞瑜選擇了一條和燕容意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不能說珞瑜的選擇是錯的,畢竟人為了自己活着,也是一種平常的選擇。

但珞瑜走過燕容意走過的路,必定意識到了主角的機緣是靠炮灰的死堆積而成。

與其說珞瑜不在乎炮灰的命運,不如說,他從未将忘水,白霜,殷勤……以及這個世界上的人當人看。

在珞瑜眼裏,除了“主角”就是“反派”。

鸾鳥黑色的眼裏湧起了譏諷,片刻又泛起一絲憐憫。

每一個自以為是主角的人,最後會落得什麽下場呢?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燕容意展翅飛到樹下。

快被天雷劈得沒有人樣的珞瑜掙紮着從地上爬了起來,黑霧小心翼翼地落在他的肩頭:“你……你……”

“燕容意……燕容意!”珞瑜舉起雙手,焦黑的皮肉掉落在地上,然後變成霧氣消散。

他不以為意,依舊向天伸出白骨森森的雙手,直到整條手臂都散去,還直勾勾地盯着虛空中的一點:“燕容意……別讓我找到你……”

“……我要你死!”

“……全天下的人都要你死!”

燕容意不耐地抖抖羽毛,把翅膀上的草葉抖落,鼓動着翅膀撲騰到珞瑜面前。

珞瑜自然不會在意一只平常到不能更平常的鸾鳥,更何況,他面前的還是一只毛色不純的鸾鳥。

鸾鳥随處可見,且很少開靈智,就算萬中有一開了靈智,也難修煉成人,就算修煉成人……也大多資質平平,和浮山上修煉成人的仙鶴天差地別。

鸾鳥以一種別扭的姿勢蹦到珞瑜身邊,歪着腦袋看他黑霧缭繞的雙臂,然後閃電般躍起,将珞瑜手臂上的殘肉啄了下來。

“啊——”珞瑜的雙臂雖為黑霧化成,缺一塊肉,卻依舊會産生劇烈的疼痛。

他再次跌跪在地上,無力驅趕鸾鳥,只能催促黑霧:“去……去把它給我……”

可是鸾鳥已經不見了蹤影。

叼着碎肉的燕容意飛進疏林,眼睜睜地看着碎肉在風裏泯滅,就像一團水汽,他的翅膀還沒碰到,就碎了。

……不是魔修。

鸾鳥眯起了眼睛,用露水反反複複地清洗着自己的喙。

他在成為淩九深的弟子之前,被魔修關在囚籠裏,和無數半人半魔的怪物交過手。

他知道魔修的血液是什麽模樣。

珞瑜……明顯不是魔修。

連人都不是。

燕容意洗完喙,不再在浮山鎮上耽誤時間,他張開雙翼,彙入一縷微涼的風,向關鳳閣飛去。

銀白色的蝴蝶落在靈獸的羽毛上。

尹韶華擡手,抓住了蝴蝶的翅膀,只有關鳳閣弟子能聽見的聲音鑽進了她的耳朵:“東方羽傷口惡化,速來。”

尹韶華面色一白,抓緊腰間的引獸哨,急匆匆地召喚出巨大的白色仙鶴,一躍而上:“快帶我去找東方師兄!”

聚集在仙鶴身邊的蝴蝶一哄而散,仙鶴扇動翅膀,氣浪卷走了滿地的落葉。

“尹師姐!”不斷有關鳳閣的弟子騎着形态各異的靈獸追上來,“尹師姐,大師兄的傷勢……”

“尹師姐,閣老何時準許我們去看望大師兄?”

“尹師姐……”

…………

尹韶華深吸了一口氣,回頭對師弟和師妹們搖頭:“大師兄已經有了些許的好轉,但是不宜走動,你們若是為了大師兄好,就不要想着去吵他。”

這一句話,已經耗盡了尹韶華所有的勇氣,她狼狽地扭頭,催促仙鶴加快速度,然後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水。

閣老們都去浮山鎮參加誅魔大會了,關鳳閣中只剩幾位修為高深的弟子。

為了師弟和師妹……也是為了大師兄,她不能表現出絲毫的慌亂。

她要撐住,哪怕大師兄……

尹韶華不敢細想,咬牙抓住仙鶴的羽毛,将臉埋進了臂彎間。

若是大師兄出事,關鳳閣該何去何從?

關鳳閣的弟子又該何去何從?

尹韶華帶着紛亂的心緒來到了靈獸森林深處。

仙鶴落在藤蔓組成的祭臺之上,伴随着沉悶的響聲,化為了一團白煙。

尹韶華含淚從袖籠裏取出一面令牌,對着虛空緩緩一按,悠遠的長吟就從遠處傳來。

她面前的空氣自動分開,露出了漆黑的虛空。

尹韶華擡腿邁入,身影瞬間被虛空吞噬。

而她身後分開的空氣迅速合攏,就像從未裂開過一樣。

尹韶華眼前短暫地劃過無數絢爛的光團,繼而一切塵埃落定,她眼前已經是另一片天地。

雪白的藤蔓纏繞成了閃着暗光的棺木。

面無血色的東方羽躺在裏面,青色的衣袍上洇出了淡淡的血跡。

尹韶華走過去,跪在棺木旁,捏着手帕,顫抖着擦去東方羽衣襟上的血跡。

“大師兄……”她眼角的淚滾落下來,“就算你是蜚廉又如何?你還是我的大師兄……”

尹韶華難過了一會兒,又勉強勾起唇角:“蜚廉的血是不是有毒?我可不敢碰,若是碰了……誰?!”

女修話未說完,餘光裏忽然閃過一道漆黑的身影。

她立刻捏着引獸哨起身,等她看清那人的面容後,眼底湧出濃濃的震驚:“怎麽會是……你?”

她的驚愕停留在了面上,鋒利的劍刺入了她的胸膛。

鮮血湧出了尹韶華的嘴角,她卻毫不在意,只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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