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誅魔大會(十)

燕容意心頭滾過一陣熱浪,說不感動,那必然是假的。

但感動之餘,又有些無奈。

他不知承影尊者當年為何要創立浮山派,但他對浮山派的感情尚在,不願因為自己連累生活多年的宗門。

更何況……浮山派的劍修弟子多是無辜的。

就算不斷的輪回裏,并不是所有的浮山弟子都誠心實意地對待他,可他又有什麽資格擅自決定那些信任他的弟子的命運呢?

若因為誅魔大會而對從未生過事端的浮山弟子造成傷害,對他們而言,純屬無妄之災。

此時的燕容意還不知道,承影尊者已經發過話,将那些起了歪心思的弟子打發出了浮山,他兀自想了會兒,又開始頭疼。

輪回了無數次,看過太多人的命運,臨了了,連自己的命運都看不透。

燕容意發了會兒呆,将手指塞進淩九深的掌中:“師父,誅魔大會那日,我化為鸾鳥,随你去吧。”

化為鸾鳥,天下修士就尋不到“燕容意”,那麽誅魔大會就沒有進行下去的意義,就算他們想對浮山派出手,也缺少了出手的正大光明的借口。

有道是,越是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越忌諱“借口”。

“可。”淩九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萬事有為師做主,你切莫胡鬧。”

燕容意聽了,只覺得好笑。

他何時胡鬧過?

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紛亂的記憶打散。

……他還真不算個安分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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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燕容意從善如流地應允:“好。”

淩九深見他點頭,神情緩和不少,又将他拉到了床邊。

“師父?”燕容意面皮再厚,察覺到承影尊者的意圖後,也忍不住紅了臉,“我……我剛起。”

“是嗎?”淩九深面不改色地将手貼在他的頸側,指腹若即若離地磨蹭,“為師怎麽不覺得?”

“……倒好像是過去了很久似的。”

燕容意剩下的話都化為了呢喃,消散在了風裏。

第二日,師徒二人在客棧樓下碰見了白霜和忘水。

四人除了淩九深,都穿着黑色的長袍,戴着兜帽。

“燕師兄,早。”白霜和忘水向燕容意行禮,語氣裏沒有絲毫的異樣,看來不論是燕容意和承影尊者的關系,還是他與忘水之間發生過的争執,都已經被深埋在了心裏。

“便是今日了。”燕容意在桌邊坐下,輕聲嘆息。

他不點名什麽在“今日”,白霜和忘水卻知道他說的是誅魔大會。

白霜将手擱在桌上,咬牙:“師兄,你既然在這裏,那麽關鳳閣的大師兄東方羽又在何處?”

“他……”燕容意話音未落,餘光裏就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

東方羽離開了客棧。

他頓了頓,勾起了唇角:“他無礙,我也無礙。”

“那關鳳閣還有什麽理由舉行誅魔大會?”

“他們只是想針對燕師兄,針對浮山派罷了。”忘水淡淡地接過話茬,似乎不耐白霜的焦躁,冷聲說,“好不容易尋了個由頭,你以為光憑一個東方羽的證詞就能讓他們停手?”

“師兄的意思是……”

“搞不好,連東方羽都有生命危險。”忘水冷笑着用指骨敲打着桌面。

他的身份暴露,化為白骨的半邊身子也叫一桌的人看了去,此刻連隐藏的心思都淡了,直截了當道:“聽燕師兄話裏的意思,關鳳閣的閣老還不知道東方羽已經無礙,也不知道東方羽也會來誅魔大會。”

燕容意點頭。

“那東方羽既然肯來說出真相,必是瞞着關鳳閣的閣老的。可是在天下修士面前說自己的傷和燕師兄無關,不僅是打關鳳閣的臉,也是打天下修士的臉。”忘水冷漠地得出一個結論,“他會死得很慘。”

“所以……”忘水的目光落在承影尊者身上。

淩九深不急不緩地點了點頭。

燕容意詫異地望向師父。

淩九深垂下眼簾:“容意的事還需要他出面證明,我不會讓他死。”

有了承影尊者的保證,忘水不再在東方羽未來是死是活上糾纏,而是沉默着低下頭,不知道去想些什麽了。

白霜倒是有話說,卻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就說吧。”燕容意對他笑笑,“憋着不難受嗎?”

“燕師兄,”白霜默了會兒,咬牙,“你出現在誅魔大會上,必定成為衆矢之的。”

白霜只要想到各門派修士見到燕容意後的嘴臉,心裏就翻湧起濃濃的厭煩。

浮山有何錯?

大師兄又有何錯?

俗世之人尚且知道沒有證據不能定罪,修仙之人倒是學了那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路數,當真不害臊。

只是白霜說完,燕容意和忘水都笑了。

“燕師兄?”白霜被他們笑得莫名其妙,蹙眉道,“你莫要不當真,我是認真……”

“燕師兄既然要去誅魔大會,又有師尊在,你操什麽心?”回答他的,是忘水。

白霜恍然大悟:“也對,有師尊在,燕師兄就算出現在誅魔大會上,關鳳閣的閣老也拿師兄沒有辦法。”

至于承影尊者會怎麽做……白霜很快就知道了。

承影尊者肩頭多了一只羽翼風貌,毛色赤金的鸾鳥。

“燕師兄?”白霜大驚失色。

燕容意抖了抖翅膀,眯着眼睛叫了一聲,繼而将腦袋靠在師父的頸窩裏,安心閉目養神。

“怎麽會是鸾鳥?”白霜還想再問,忘水已經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擺,冷聲催促,“走。”

白霜兀自糾結:“我們是劍修,化為鸾鳥,還算是……”

“怎麽不算?”忘水嫌他煩,“扶西就是劍修。”

“也對。”白霜瞬間醒悟,與承影尊者匆匆行了一禮,先與忘水禦劍而去。

“師父。”燕容意艱難地用鳥嘴叽叽喳喳。

他已然明白,他的“鳥語”,淩九深是聽得懂的。

“我們要如何做?”

淩九深揉揉燕容意的腦袋,低聲答:“走一步算一步。”

如今旁人是擺足了“請君入甕”的架勢,他們不去,當真是廢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燕容意聽了承影尊者的回答,也不驚訝。

他的師父一向如此,不屑于陰謀詭計,畢竟絕對的修為淩駕于一切算計。

只是燕容意恢複了多次輪回的記憶,就算那些記憶太過紛雜,不适合回憶,他依舊會性慣性地思考,若是自己在關鳳閣的閣老面前現出真身會如何,東方羽說出真相又會如何,最重要的是……天道會如何。

他仰起頭,用漆黑的眼珠盯着陰沉沉的天。

天道不公,何須再懼?

只是珞瑜……

燕容意分神思考的功夫,淩九深已帶他來到了誅魔大會的會場。

關鳳閣底蘊深厚,出手闊綽,一來,便是在浮山鎮內開辟出一方小結界,內容納圓形角鬥場,看臺高聳入雲,無數修士正禦着法器向上飛去,尋找着自己的座位。

燕容意倒吸一口涼氣。

如此情形,與他記憶中的魔修有何分別?

“師父……“燕容意啾啾叫了兩聲,見承影尊者已經落座,便硬壓下心頭的驚駭,暗中打量四周的修士。

承影尊者不遮掩容貌,不代表別的修士不遮掩。

看臺上近乎大半的修士都籠罩在漆黑的長袍中,将氣息壓制到最低,生怕被人認出來。

燕容意狐疑地仰起頭,愈發覺得此情此景詭異得厲害。

難道回憶中的“魔修”,全是關鳳閣搞出來的嗎?

這念頭剛起,燕容意的心就開始砰砰直跳。

他忍不住啄了啄淩九深的衣領,欲言又止,淩九深卻沒有理會他,因為不遠處匆匆而來的一道裹在黑袍中的身影,正是心懷不軌的珞瑜。

燕容意也瞧見了珞瑜,平白一陣氣惱。

他恢複了記憶,倒是忘了這個所謂的“主角”。不過他轉念一想,淩九深與珞瑜也是沒有半分師徒情誼的,心就安了不少。

淩九深的注意力的确落在了珞瑜身上。

不是因為珞瑜是他的徒弟,而是因為他從珞瑜身上察覺出了幾分怪異的氣息。

像是天雷,又像是……

淩九深的瞳孔微微一縮,将肩頭的鸾鳥抱在懷裏,默不作聲地落座。

承影尊者的現身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此番誅魔大會,明裏暗裏誅的都是浮山派,各派修士心裏有鬼,不敢上前,只遙遙地對淩九深行禮。

至于淩九深懷裏的鸾鳥,根本無人在意。

不說鸾鳥是世間最尋常的靈獸,就算淩九深牽着一只蜚廉現身,也無人敢上去分一杯羹。

誰叫他是天下第一劍修呢?

珞瑜也注意到了淩九深,以及淩九深懷裏的鸾鳥。

他隐隐有些不安,聯想起不久之前,目睹他被天雷懲罰的靈獸。

珞瑜倒不認為那只鸾鳥和淩九深懷裏的鸾鳥是一只——承影尊者要是真的對他起了殺心,壓根不會給他任何準備的機會,更不會派一只不會化形的鸾鳥行使監視之責。

……淩九深動動手指的功夫,他就灰飛煙滅了!

珞瑜念及此,滿心抑郁,不自覺地埋怨起天道。

若是天道膽子大一點,他這些年又怎會活得如此小心?

可就算是小心到了如此地步,依舊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

珞瑜強迫自己冷靜。

只要誅魔大會照常舉行,天道還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他就不算是“一場空”。

念及此,珞瑜沒有特意去和淩九深行禮。

他雖擔着淩九深徒弟的名號,自己卻清楚,淩九深是極不喜歡他的。

誰叫他拜師的手段惡劣呢?

說起師徒情誼,珞瑜又不得不去想燕容意。

同樣是徒弟,淩九深待燕容意,從來都是不同的,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可是憑什麽?

珞瑜不甘心地攥緊拳頭,目光落在出現在角鬥場內的關鳳閣閣老身上,他強行從回憶中抽身,凝神細聽——

“……感念諸位遠道而來,老朽不甚欣喜。”

“……多日未見,本該與諸位把酒言歡,只可惜,此番聚會并不是為了別的,正是為了我們關鳳閣的弟子!”

…………

關鳳閣的閣老絮絮叨叨說了半晌,說的是大家心知肚明之事——關鳳閣的大弟子東方羽被燕容意暗害,此番誅魔大會,就是要為東方羽讨個說法。

而同樣身在角鬥場中的東方羽聞言,滿心苦澀終是化為一聲嘆息。

他視之如命的關鳳閣,到頭來,還是将他當成了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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