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曲終

關鳳閣閣老的話只是一個由頭,為的是引出衆人對浮山派的不滿。

浮山建派至今,獨占鳌頭,已經壓了全天下的修士千百年。

關鳳閣閣老的話雖說不上一呼百應,但四下裏響起了嗡嗡的附和之聲。

更有甚者,跳出來高呼:“不公!”

燕容意趴在淩九深的肩頭,抖了抖翅膀,無語地啾鳴。

——就算沒有浮山派,他們關鳳閣就是天下第一宗門了嗎?

“欲壑難填。”淩九深揉了揉燕容意的腦袋,“就算關鳳閣真的成為天下第一宗門,他也不會滿足的。”

“啾啾啾。”

——師父,他當着你的面這麽說,有什麽目的?

燕容意問完,淩九深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是他很快就知道關鳳閣想做什麽了。

因為關鳳閣的閣老當着衆人的面,遙遙向淩九深跪拜:“尊者明鑒,我閣弟子東方羽被燕容意暗害,性命垂危,至今未醒!”

“……請尊者給個說法!”幾位關鳳閣的長老也随着閣老跪拜下來。

一時間,所有修士的目光都凝聚在淩九深的身上。

黑袍廣袖的劍修遲緩地撩起眼皮,點星似的雙眸裏湧起了冰冷的笑意:“性命垂危?”

威壓随着淩九深的回答一齊落在關鳳閣的閣老肩頭。

閣老眼前一黑,差點吐出一口血,硬着頭皮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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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未醒?”

“是!”

“你說的可是真話?”

“是!”

關鳳閣的閣老每回答一次,身形就往地裏深陷一分。

“閣老……”

“閣老!”

“浮山派欺人太甚!”

議論聲驟起,燕容意忍不住扇起翅膀,飛落到關鳳閣閣老身旁,又遙遙地望向淩九深。

角鬥場中的修士多披黑袍,但都是畏畏縮縮,不敢露出真面目之輩,唯有淩九深的黑袍上閃着暗金色的光芒,坦坦蕩蕩地向關鳳閣施壓。

“尊者此舉,多有不妥!”當關鳳閣的閣老終于不堪重負,吐血倒地,緊接着,有人耐不住,對淩九深出手了。

垂頭擦去嘴角血跡的閣老眼底閃過一道精光,只待那人被淩九深除去,就欲率領天下修士,與浮山派為敵。

可是預料之中的慘叫并未出現。

閣老猛地擡起頭,繼而瞳孔狠狠一縮——他口中“性命垂危”,“至今未醒”的東方羽正拎着那名修士的衣領,他腳下的白鶴張開巨大的羽翼,揮散開了隐隐圍攏在淩九深周身的修士。

“閣老。”東方羽自是看見了閣老憤怒的目光,他毫不在意地行禮,“弟子東方羽……”

“混賬!”閣老再也耐不住,不等東方羽說完,就揮袖向他襲來,“你是不是受了燕容意的挑唆?……堂堂關鳳閣的弟子怎麽能和魔修沆瀣一氣!”

東方羽不躲不避,眼裏靜靜流淌着悲哀。

——叮!

赤紅色的火焰炸裂開來,閣老的攻勢被熱浪阻攔,火紅的身影在火焰後若隐若現。

“燕道友。”東方羽苦笑着拱手,“有勞。”

他實在是不願對教導自己多年的閣老出手。

“小事。”燕容意擡起手臂,赤紅色的火焰盡數回到了他的袖籠裏,他的容貌也暴露在了天下修士面前。

可不等修士們震驚,九天之上突然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咆哮:“燕——容——意!”

淩九深的身影在這道聲音出現的剎那,攔在了燕容意身前,他雙手背在身後,平靜地注視着不斷翻滾的雷雲,半晌,嗤笑:“原來如此。”

九天之上的天道因為淩九深的話,慌亂了一瞬,空蕩蕩的鎖鏈在日漸稀薄的黑霧中搖晃。

“師父?”燕容意不安地蹙眉,“這是……”

“無事。”淩九深低低地笑起來,“老朋友了。”

天道聞言,驚呼:“你想起來了?!”

緊接着,紫色天雷轟然而至,無數修士在天雷之下形神俱滅。

只是無人發現,那些修士化作的塵埃随風又被卷上了九霄,被漆黑的雷雲吞噬。

“師父?”燕容意的身體裏忽然湧起一陣刺骨的寒意,眼前似乎有無數畫面飛馳而過。

他想問,師父到底想起了什麽。

他亦想問,師父想起的回憶裏有沒有自己。

但是最後,燕容意什麽都沒有問。

他注視着淩九深手中幻化出一柄熟悉的長劍,風卷殘雪,直指蒼穹。

“等為師回來。”淩九深忽而轉身,指尖觸碰到燕容意的面頰,一觸既離。

“師父……”燕容意怔住了,等他回過神,淩九深已經穿過雷雲,不知何處去了。

而他周身的修士正在漫天雷雲中四下逃散。

天地震蕩,世界搖搖欲墜。

燕容意咬牙化身鸾鳥,宛若一柄燃着熊熊大火的箭矢,擦亮了天幕,也劃破了濃稠的雷雲。

九天之上,漆黑的鎖鏈纏繞上了淩九深的四肢。

“你想起了什麽?”天道睜開了猩紅的雙眸,強壓下恐慌,“不可能……不可能!”

“你怕我想起來?”淩九深雖身負鎖鏈,卻有如閑庭信步,淡然地在黑霧中漫步。

“不……不……”天道兀自恐慌片刻,突然醒悟,“你騙我。”

他篤定道:“你的劍尚未……你不可能恢複記憶!”

沉重的鎖鏈随着天道的話複活了過來,仿佛無數散發着毒氣的黑色毒蛇,從四面八方奔向淩九深的面門。

淩九深微微挑眉,手腕一抖,身前綻放出幾朵銀色的劍花。

他的确沒有恢複全部的記憶。

他甚至不确定那些出現在腦海中的畫面,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記憶。

但是淩九深生性淡漠,萬事從心。

就算真的是他的記憶又如何?

就算他曾經飛升過又如何?

無數鎖鏈斷裂在凜冽的劍氣之下,墜下九霄,在半空中化為無數慘叫的冤魂,飛向四面八方。與此同時,各大宗門內,曾經飛升的長老魂燈,轟然炸裂開來。

代表着他們生命的火焰伴随着哀嚎,一朵接着一朵熄滅。

“原來如此……”淩九深蒼白的手指攥住了一截鎖鏈,目光微動,“飛升之人,都在這裏?”

“你又知道什麽?”天道爆喝一聲,黑霧再次凝聚,呼嘯着向站在地面上的珞瑜卷去。

“做什麽……你做什麽?!”置身黑霧中的珞瑜眼見自己的雙手轟然碎裂,飛速與黑霧同化,不由慘叫起來:“不——!”

“不?”天道陰測測地笑道,“你不過是淩九深修行之初所用佩劍之劍靈,天生殘缺,要不是我出手,你連化形的資格都沒有!”

黑霧吐出一柄泛着紅光的細長長劍,細看,劍身中似乎還有珞瑜的身影在瘋狂掙紮。

“我的劍?”淩九深的眼神變幻莫測。

“不錯,你的劍。”天道有了這把劍,哈哈大笑,“有你心頭之血的劍!”

“……你可知,你為何會被我困在這方世界裏?”事已至此,天道已無隐瞞之心,“因為你愛上了自己的劍,居然想帶着劍飛升!”

“……真是笑話!飛升之人怎麽能貪戀紅塵?”

“……更可笑的是,同樣是劍,你厚此薄彼。珞瑜是你的第一把劍,劍身中同樣有你的心頭血,你卻棄之如敝履,唯獨對燕容意青睐有加。”

“……你知道嗎?你是自己放棄飛升,非要陪自己的劍靈在小世界內修行千年!”

飛上九霄的燕容意剛好聽見這句話。

猶如一道驚雷直劈在他眼前,剪不斷理還亂的回憶忽然串聯了起來。

“為了一把劍……值得嗎?”天道正氣凜然地怒斥,“萬事皆有法,你既踏上仙途,就要有摒棄外物的覺悟!”

“……幫助你飛升就是我身為天道的職責!”

可憐天道說得口幹舌燥,最後得到的回應,只是淩九深的一聲輕笑:“笑話。”

“你……!”

“為了讓我放棄心愛之劍,把我困在這裏?”淩九深再次斬斷纏繞上來的鎖鏈,“依我看,你是為了自己才營造出了這個世界。”

“……你真的是天道嗎?!”

淩九深話音剛落,漆黑的霧氣猶如沸騰的水,在九霄之上劇烈地翻滾起來。

“我是天道,我是天道!”尖細刺耳的嗓音引起了山崩地裂。

燕容意化為人形,捂着頭痛苦地蜷縮起來。

又有記憶往他的腦海中擠。

他看見了山間的溪流,樹林裏的鳥雀,奔騰的江河,無數靈獸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間徜徉,最後……他看見了淩九深的眼睛。

“師父……”燕容意騰空而起,火紅色的焰火眨眼間隐沒在淩九深的掌心裏。

一柄火紅的長劍伴着電閃雷鳴凝聚成型。

“容意!”淩九深阻攔不及,只抓到一簇即将燃盡的火苗。

承影尊者不複鎮定,修長的手指急急地撫上劍身。

“師父。”燕容意半透明的身影浮現在淩九深的面前。

他眼裏有滾燙的光:“師父,你不該留在這裏。”

“為師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淩九深壓抑着心頭的怒火,顫聲命令,“回來,容意,為師叫你回來!”

燕容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用逐漸虛化的雙臂攬住了師父的脖頸,輕聲呢喃:“師父,對不起。”

繼而鑽回劍身,故意往淩九深的手指上碰了碰。

鋒利的劍劃破了承影尊者的手指,細小的血珠瞬間隐沒進劍身。

火紅色的長劍發出了舒暢的長吟。

他想起了千萬年前,淩九深為了自己,踏上仙途,又堅決地折返的場面。

燕容意,燕容意。

這是淩九深為他取的名字。

在他尚未凝聚成劍靈的時候,就已經取好的名字。

淩九深曾經對他說過,若他有形,必定教他劍法,必定帶他去萬千世界,必定讓他也有自己的劍。

于是後來,世間有了燕容意。

浮山派首徒燕容意。

火紅的長劍劃開了黑霧,熱浪在九天之上彌漫。

“你的确算是天道。”他平靜地說,“只不過,早在千萬年前,你就應該灰飛煙滅了才對。”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各方世界自有各自的“天道”,只是和花開花敗一般,就算是“天道”,也有凋零的那一天。

當年,淩九深領悟大道,渡過雷劫,飛升成仙後,所處世界的天道就應該重入輪回,重新修行,未來或許還有成為天道的一天。然,千萬年的呼風喚雨讓天道不願就死,又恰逢淩九深拒絕飛升,便打起了将修士當養料,彌補自己不斷流失的修為的主意。

千萬年來,所有渡過雷劫的修士,并不是真的到了飛升的時刻,他們只不過是天道挑中的養料罷了。

而唯一察覺到天道有問題的淩九深來不及深究,就為了徒弟,斬斷前塵,重新回到世界內,陪伴劍靈經歷輪回之苦。

至于珞瑜……的确是淩九深曾經的佩劍,可他在淩九深經歷天劫的時候,唯恐天雷斬斷劍身,背主而去,留下燕容意奮不顧身地擋下天雷,才有了那時飛升的承影尊者。

天道知道,淩九深陪伴燕容意修成正果之時,就是真相暴露之時,亦是他真正灰飛煙滅之時,故,不斷阻撓二人恢複記憶。

可他就算是天道,也沒法對實際上已經飛升,并不被這方天地約束的淩九深下手。

只有和他一同經歷過天劫,劍身中又凝聚了淩九深心頭之血的燕容意能傷到他。

奈何,無論天道如何操縱燕容意的命運,他都不願站在淩九深的對立面。

他是淩九深的劍,忠貞不二,矢志不渝。

燕容意與珞瑜的劍身碰撞在一起,恍惚間看見了漫天的紅霞,無數毛色火紅的鸾鳥在天邊翩翩起舞。

尚未修得正道的淩九深負劍而立,與他說:“待你凝聚出劍靈,我……”

淩九深說了什麽呢?

燕容意失去意識的時候,沒想起來。

珞瑜再不濟,也曾經是凝聚了淩九深心頭血的長劍,二者劍身相撞,發出令人膽寒的嗡鳴,片刻,一柄長劍轟然碎裂,另一柄的劍身也出現了蛛網似的裂痕。

天光大亮,黑霧散盡。

劍破,困住淩九深的世界也破。

淩九深倉惶伸手,将皲裂的長劍擁入懷中:“容意……容意?”

長劍靜靜地躺在淩九深的掌心中,仿若沉睡。

烏雲散盡,明媚的光透過長空,真正屬于他的仙途再次徐徐展開。

又到了最決定的時刻。

淩九深輕嘆一聲:“你呀,總是讓為師為難……”

自關鳳閣覆滅以後,又過了百十來年。

經歷過當年事件之人,無不痛心疾首,說各大門派被關鳳閣的閣老诓騙,說關鳳閣閣老心腸歹毒,不僅是魔修,還時常抓捕天賦異禀的孩童,植入魔種,為自己所用。

還好承影尊者以一己之力,抵抗住了天道降下的天雷,挽救了大部分門派的弟子,只是他的徒弟燕容意受傷過重,直到現在還未蘇醒。

百年一度的開山大典之際,浮山鎮又是熱鬧非凡。

“你說,燕容意到底死沒死啊?”

“我看,是死了!”

“你為什麽這麽說?”

“嗐,百年前我曾經被族中長輩帶去參加那所謂的誅魔大會,有幸見過天道降下的天雷……那陣勢!除了承影尊者,誰不是碰到就灰飛煙滅?燕容意再怎麽厲害,也只是承影尊者的徒弟,若是真的被天雷劈中,必定兇多吉少!”

“話不能這麽講,他畢竟師從承影尊者,若是尊者給了他保命的法寶,他不一定……”

“此話也有道理!”

…………

浮山之上,被積雪覆蓋的洞府門前,扶西和白霜正在下棋。

黑子如困獸,在白子編織的囚籠裏掙紮。

“不下了。”白霜盯着棋盤沉思半晌,頹然丢了棋子,“我去看看燕師兄。”

“真丢人,下不過就拿大師兄做幌子!”扶西叉腰大笑,追在白霜身後,跑進了洞府。

燕容意的真身已經被淩九深懸挂在了洞府之中,以靈氣滋養百年,如今劍身光滑如初,已經不見絲毫裂縫。

只是劍中劍靈始終沉睡,至今微醒。

白霜和扶西在長劍前席地而坐,叽裏呱啦地争吵半天,最後被急匆匆趕來的忘水揪着耳朵拎走。

“今日開山大典,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你們居然在燕師兄這裏偷懶?”

白霜捂着耳朵嗷嗷叫:“忘水師兄,開山大典之事向來是你安排,我們去也是添亂!”

“是啊是啊,倒不如讓我們陪燕師兄說說話!”扶西忙不疊地附和。

“胡鬧!”忘水低聲呵斥,“燕師兄要是有感覺,遲早被你們煩死!”

言罷,将二人丢出洞府,轉身向長劍規規矩矩地行禮:“打擾燕師兄了。”

長劍一動不動地懸挂在牆上,沒有給忘水絲毫回應。

忘水習以為常,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洞府。

又過了一會兒,漆黑的身影從洞府深處走出來,手指在劍身上眷戀地撫摸:“睡了一百年,還要睡,嗯?”

“……劍身都修複好了,你還不出來,是不想見為師嗎?”

“……罷了,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為師等你便是。”

淩九深嘆了口氣,指尖在劍身上輕輕彈了一下。

劍鳴嗡嗡,流光爛漫。

風裏有開山大典開幕的鐘聲和巨鲲悠遠的長鳴。

淩九深理了理寬大的衣袖,轉身欲離開洞府的剎那,一雙冰冷的手從身後捂住了他的眼睛。

火紅的衣擺比天邊的晚霞還要熱烈。

“師父,等等我……”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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