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突然

辰光尚好的下午,合該安靜的圖書館外頭突然響起了一陣争執聲。

盛薰書的聲音又快又急,隐隐帶着無法遏制的憤怒:“……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是來和同學一起看書的,你偏偏不信,現在還跟蹤我看見我确實和同學在一起,你滿意了嗎?”

盛爸爸的聲音也響了起來,或許是因為多多少少有那麽點心虛,他的聲音雖然威嚴,卻并不急促:“來了圖書館就好好看書,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盛薰書:“許嘉年才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盛爸爸的呵斥一下子變大:“夠了,你給我閉嘴!這輩子我都不想再聽見這個名字從你嘴裏說出來!”

而後一陣安靜。

外頭的兩人似乎散了,蟲鳥車人的嘈雜聲斷續重現,合着急促的腳步聲,一同傳入許嘉年的耳朵裏。

他剛剛動了動垂下去的胳膊,腳步聲已經興沖沖響在了他的跟前,接着是盛薰書興奮而壓抑的聲音:“許嘉年,我爸真的悄悄跟我跟來了,你不知道,當看見我和我同班同學在一起的時候,他臉色都是綠的。真不知道他是期望看見你還是不期望看見你——說起來,你是怎麽猜到我爸會跟來的?”

許嘉年将蓋在臉上的書拿了下來。

他慢吞吞爬起來,因照在臉上的陽光而眯起眼,打個哈欠,說:“這有什麽難猜的——”

盛薰書猜測:“你莫非是用概率論?排除法?數學邏輯什麽的?”

許嘉年:“一包煙。”

盛薰書:“?”

許嘉年只好說得更明白點:“我用一包煙賄賂了我們小區的門衛,讓他在看見你爸車子出門的時候給我發條短信。”

盛薰書:“???”

這個解決方法遠超盛薰書的意料,他懵逼半天,難得精明一回:“不對啊,萬一門衛突然離開了正好沒看見,那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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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嘉年滿意于盛薰書這個有內涵的疑問,于是解釋得詳盡了:“這确實是個問題。所以我們不能被動地防守等待,而要主動出擊。自從我們的事情被發現之後,你出門的次數是有定數的。而現在是暑假,你不用上課,你爸爸還要照常工作呢,所以如果可能,他會盡量選擇在不工作的時候來處理你的問題——就是像今天這樣。”

“挑一個他比較有空的時間,找一個含混不清的出門理由,讓他起疑心。然後通過門衛的觀察,估計一個他會到達的時間,再演一出無可争辯的畫面給他看,就好了,就是現在這個結果了。他深信不疑自己誤會了你,連進圖書館搜一搜的想法也沒有,回頭估計也不會嚴防死守不讓你出家門了。”

盛薰書死魚眼:“聽上去好像很簡單……”

許嘉年實話實說:“确實很簡單啊。你爸其實有點容易騙,本來我都做了其他準備的,比如把我的聲音錄下來在房間裏播放制造虛假現場讓他以為我在家裏而你出去了;或者我先和我的同學出去旅游,你再和你的同學出去旅游,中途兩方一會和——嘿,什麽不都解決了嗎?”

盛薰書眼巴巴:“對對。”

許嘉年:“有事說事,別怪模怪樣的。”咳,你這樣子,我心跳還有點加速了。

盛薰書期待:“那你能再搞個計劃讓我爸把我的零用錢還回來嗎?”

許嘉年:“能。”

盛薰書雙眼放光,撲上來:“那——”

剛才搭在許嘉年臉上的書被扇到了盛薰書的臉上,許嘉年将人毫不留情鎮壓下去:“但這事你得自己想。”

他心裏有一杆秤,還是掂得挺分明的。

幫錯錯拿到出入自由權是因為錯錯本身就享有人生自由,但幫錯錯忽悠他爹給他零花錢,這未免顯得奇怪了。所以這件事情,只能盛薰書自己去幹。我最多……迂回地小小引導一下他走上正确的鬥智鬥勇的道路吧,咳。這也不算太犯規,畢竟我還是和錯錯比較親近的。所謂道理歸道理,幫親不幫理。許嘉年暗暗思忖。

許嘉年休息得差不多了。将手頭那本已經看完的書本放到左手邊,又從右手邊再拿起一本書來。

這是圖書館裏頭的一間獨立工作區。

許嘉年從小學時候就是圖書館的常客了,和幾任圖書管理員都十分熟悉,有點屬于自己的小小特權:就是不管什麽時候來,都能有間單獨的小房間。

房間鑲着透明的玻璃,玻璃之外就是一排排的書籍,偶爾會有陌生人的身影在書架群中一閃而過,但更多的時候,這裏只有書架、書、以及呆在房間裏看書的人。

盛薰書趴在桌子上看着許嘉年。

他的目光從許嘉年手上的書籍挪到許嘉年身旁的書籍,他發現這一回許嘉年拿的書籍全都是大部頭,這一本寫着《心理學導論》,又一本寫着《心理學與生活》,又一本寫着《變态心理學與心理治療》,還一本又是《心理咨詢與治療經典案例》。

他納悶道:“你什麽時候喜歡心理學了?”

許嘉年:“我不喜歡啊。”

盛薰書:“那?”

許嘉年篤定:“它們有用。”

話音才落,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

許嘉年接起來“喂”了一聲,也沒怎麽說話,就光聽電話那頭叽裏呱啦說了一大堆,接着最後笑着說一句:“我知道了,我這裏有類似的,回頭我把東西送你那裏去。”

一通電話很簡單,也就五分鐘多點的時間。可也不知走了什麽運,一連半小時,許嘉年接到了三通這樣的電話。

盛薰書在一旁都聽得不耐煩了,心裏又好奇,問:“都是誰打來的?”

許嘉年:“想聽?”

盛薰書:“想!”

許嘉年:“別說話。”

說着,他将又一通電話開了免提。電話裏含含糊糊的聲音一下子放大了,清晰地在室內響起:“年年啊,阿姨是你隔壁那棟樓的。我聽老陳說你最近在小區裏做個問卷調查,調查家庭和諧必要條件的?你看,是這樣的,阿姨的閨女剛剛生了孩子,但是因為親家母老是在月子裏說閑話,現在小兩口鬧矛盾……我聽說你那裏有幾家就是這種情況,你能不能告訴阿姨,這幾家是怎麽解決矛盾的?”

許嘉年說:“沒有問題,阿姨。回頭我就把類似的檔案送到你家。我聽說阿姨你的女兒是懷了好幾次才懷上的,到時候我過去的時候能和我說說嗎?”

阿姨笑道:“你才多大也想聽這個?”

許嘉年義正言辭:“這是我的作業!”

阿姨滿口答應,模仿着許嘉年做調查時的口吻說:“行啊,你上門來我就詳細的告訴了。也讓你替別的有這需要的人群解決解決問題。”

許嘉年挂了電話。

他看向旁邊的盛薰書,盛薰書從頭到尾目瞪口呆.JPG。

他伸手在盛薰書眼前招了招。

盛薰書翻個白眼:“我醒着呢!但你的愛好也太奇怪了吧……?”他連忙表示,“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嫌棄你的。”

許嘉年冷幽幽看了看人:“我在做社區調查,讓我爸媽看看,為結婚而結婚的家庭到底有多少矛盾和痛苦,究竟是怎麽樣的日複一日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倒枕捶床心有不甘。”

盛薰書總算沒有傻到底,咳了兩聲,小聲說:“并讓他們發覺同性戀有多少美滿?”

許嘉年斜了人一眼:“并讓他們發覺,自由戀愛獲得的真愛有多少美滿。”

盛薰書又舉出反例了:“那如果有相親結婚的人過得很美滿呢?這不就變成他們的論據了?”

許嘉年眼皮也不撩:“傻,還當做學術呢。反例我幹嘛收進資料庫。”

盛薰書:“東西要不先給我?”

許嘉年:“幹什麽?”

盛薰書:“我先拿去說服我爸!”

許嘉年:“不行。”

盛薰書一愣:“嗯?”

許嘉年:“盛薰書,你爸爸要由你來負責,也只能由你來負責。”

他合上了書,他手頭上的是《心理學與導論》。他覺得自己最近真的很需要這方面的知識,不止是引導自己爸媽了解并接受同性戀的事情,還有錯錯……

許嘉年的目光一忽兒從書上挪到了盛薰書臉上。

在他剛才那句話之後,盛薰書沒有接話,眉頭已經皺起來,眼神也不再看着他。

這是很明顯的逃避狀态。

證明主人一點都不想去做他剛才聽見的那件事情。

其實我能夠理解。

許嘉年暗暗想,如果我喜歡錯錯的事情突然間就被我爸媽發現,我爸媽态度激烈,我也會自覺不自覺地回避這個引起家庭戰争的痛苦事情。

可是痛苦是需要解決的,不然就會一直痛苦下去。

我可以幫助錯錯,我試着去解開錯錯的心結,但盛叔叔最終只可能被錯錯說服。

人總願意被崇拜的人或喜歡的人說服,而不會被仇人說服。

我有信心說服我爸媽,是因為我知道他們愛我。

錯錯也一樣,至少這件事,他得自己幹。

許嘉年忽然開口,他的聲音有點輕柔,在百葉窗的柔和光線下,有了一絲缥缈氤氲:“錯錯,過兩天我就要去報道了,那天……你能來送我嗎?”

從後天開始,北大報名的日子就正式來到了!

從南方到北方,将近要坐一整天的火車。許家父母決定陪着兒子一起去北大報名。許媽媽在屋子裏收拾着收拾着,忽然嘆了一口氣。

她看了看外頭,将門掩上,小聲和許爸爸說話:“老許,你說對對是個什麽意思?他是不是喜歡上什麽不該喜歡的人……你看他天天變着法子說服我們,我這心都七上八下的,跳得慌。”

許爸爸沒答話。他打亮火抽了根煙。

煙霧在狹小的空間內缭繞,模糊了這一對夫妻的面容。

一夜很快過去,第二天一早,沒怎麽睡着的許爸爸先一步起來,他開窗開門透風,将房間裏還殘留的那點煙霧散去,又對着家中的鏡子照了照,不由郁悶:白頭發又多了兩根。

接着他走出洗手間,本來打算開門去買個早餐,沒想到門在他面前打開了,從外頭回來的許嘉年和許爸爸撞了個正着。許嘉年愣了一下,舉起手中的塑料袋來:“爸,早餐都買回來了,再過五分鐘稀飯就好了,差不多可以叫媽起來吃飯了。”

塑料袋中冒着的熱氣一忽兒撲倒許爸爸心裏,輕而易舉就将家長一顆疲憊的心給熨帖了。

許爸爸唏噓一聲,接過兒子手中的塑料袋,從中挑出個包子咬了一口。

如果兒子真找了個不該喜歡的人喜歡上了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擺事實講道理說服他啊!

實在說服不了——那也只能再擺事實講道理,慢慢說服了!

總不能把好好一個家,鬧得雞犬不寧吧?

火車發車時間在上午九點。

許嘉年一家吃完了早餐,提着行李出門,往火車站走去,在八點半的時候到達站內,排隊準備上車。不過許嘉年有點心不在焉。他不時回頭看向入口的方向,希望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同一時間,在隔壁的盛家裏頭。

盛爸爸這回也懶得對盛薰書多說什麽了,他直接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看報紙,擺明了不讓盛薰書出門。

盛薰書快被自己爸爸氣死了:“你讓開,我去送一下許嘉年怎麽了!”

盛爸爸冷笑一聲:“呵呵。”

盛薰書:“爸——”

“你們在吵什麽?”盛媽媽不滿的聲音從樓上傳來。

盛薰書還惦記着和許嘉年的約定,抓住一切機會引援:“媽,爸不讓我出門送許嘉年!”

盛媽媽皺眉:“你幹什麽,兒子都十八歲了,去送送朋友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

盛爸爸怒道:“你問問這小兔崽子幹了什麽事情!”

盛薰書嚷嚷:“我幹什麽了!你說我幹什麽事情了!”

盛媽媽:“你最近脾氣也太暴躁了,有什麽事情不能好好說嗎……”

盛爸爸:“你好意思做,我都不好意思說!”

盛薰書也急了,開始滿嘴跑火車:“我到底做了什麽你倒是說啊!我倒是看你最近又關着我又不給我零用錢,把我當仇人看守着,別是我在外頭有了弟弟了吧!”

盛媽媽臉色一變。

盛爸爸氣沖上頭,指着盛薰書的手指都在顫抖:“你和許嘉年——你這個變态——”

極度的憤怒之後,激動的盛爸爸只覺眼前一黑,“咕咚”一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盛媽媽驟然變色:“老盛?老盛?快打急救電話——”

她急急地撲向電話,撥通急救中心號碼。

盛薰書傻在原地。他聽着媽媽的聲音,那道聲音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遠。他看着倒地不醒的盛爸爸,聽着“滴嘟滴嘟——”的急救聲,這道聲音同樣很近,又似乎很遠。

只有爸爸倒在地上并被醫護人員擡上擔架的畫面,如此清晰,乃至成了剪畫,一幀幀定格眼中心中。

許嘉年上了車。

許爸爸許媽媽還有點疑惑:“錯錯怎麽沒和我們一起去北京報名?他的學校應該也開始入學了吧?”

車內人群來來去去,車外人流逐漸減少。當站臺上只剩下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的時候,火車發動了,熟悉的景象飛快向後退去,許嘉年坐在靠窗的位置,托腮向外看去。

風景如畫,飛逝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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