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風呼呼地

盛薰書渾渾噩噩的上了救護車。

救護車的聲音自從響起之後,就再沒有在耳畔停止過。這道聲音莊嚴又肅穆,帶着匆匆而來的沉重,像一個巨人站在他的面前,揮舞着斧頭向他劈來!

但斧頭遲遲沒有落下。

就是這遲遲之中,恐懼成倍增長,增長到了一個階段,便為盛薰書制造了一個單獨的空間。

這個空間裏頭,除他之外的世界一切事物都和他隔了一層薄膜,薄膜之外,救護車、醫院、醫生護士、他的媽媽、乃至他躺在擔架上的爸爸,一切都像是在表演一出遠離生活的默劇,非常精彩,但不切實際。

可是實際就是他正在等着這處默劇結束。

盛薰書懷揣着一種奇異的心情等在走廊的長椅上。他的爸爸在剛到醫院時就恢複了清醒,只是手足仿佛還有點麻木,正在急救中心做檢查。

檢查大概沒有多久,又似乎有點久,總之,最後他被護士叫了進去,看見已經從病床上坐起的爸爸,同時聽見醫生在耳邊說話。

醫生的說話聲有點小。

他費勁了力氣才能聽清楚耳邊的聲音:

“……血壓很高啊,以前都沒有注意到嗎?病人是不是暴躁易怒?現在開始要吃降壓藥了,不能讓病人受到太大的刺激,明白嗎?突然昏迷是很危險的事情,這次運氣好,很快就清醒了,下次就不一定了——”

“……需要住院嗎?”

“……保守起見,也可以住院觀察兩天。”

“……盛薰書?盛薰書?”

接連的聲音沒有叫醒盛薰書,直到盛媽媽用力一拍兒子的胳膊,才讓盛薰書如夢初醒。

盛薰書茫然地轉了一下視線,先看見媽媽,然後看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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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已經從急救中心出來了,正在大堂裏邊,準備排隊交錢住院。

盛媽媽正在對他說話:“待會我替你爸爸辦住院手續,你回家收拾東西,明天自己坐車去學校報名。”

盛薰書:“……我也陪爸爸。”

盛爸爸冷冷說:“不用你陪。你不氣死我就謝天謝地了。”

盛媽媽此刻皺眉問:“好了,你們到底有什麽事情瞞着我?盛薰書,你做了什麽事把你爸氣成這樣?”

盛薰書嘴巴動了動,忽然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而盛爸爸這時候已經冷笑起來了:“看一件事情好不好,看做的人敢不敢說出來!你敢嗎?你看看你自己的樣子,你敢嗎?”他轉臉面向妻子,理智在這一刻全被憎恨所掩蓋,他脫口而出的就是內心最深處的想法,“他是個變态,他喜歡許嘉年!”

咚!

本已遠去的奇異空間再度降臨,巨斧狠狠落下,劈在他的頭頂。

頭暈目眩之中,盛薰書清清楚楚地看見,在聲音響起的一剎那,媽媽也倒抽一口氣,眼神剎那生變。

那是明明白白的,看向異類的眼神。

盛薰書忽然之間無地自容。

我不敢将事情說出來。

因為每一個聽見的人都這樣排斥。

我不敢将事情說出來。

因為這是……錯誤的。

整整一天的火車之後,許嘉年終于在爸媽的陪伴下來到了北大。

他辦好了入學手續,找到了寝室,收拾好了東西和房間,趕爸媽先去學校的招待所入住休息,然後和同寝室的同學一起去出去吃了頓飯。

能上北大的大大小小都是個學霸,許嘉年和其餘同學的相處沒什麽不好的。他們一邊吃飯一邊愉快地定下了寝室長和寝室大體規則:也沒有太多規則,只保證一點,每個人都盡量不影響他人的正常休息。

正是讨論完了,四個剛成年的男性坐在路邊小攤上一邊喝酒一邊撸串,話題自然而然就歪掉了。

最初牽引話題的是這個寝室的老大,也是剛才訂下的寝室長。他複讀了兩年,終于在今年考上北大,是寝室中年紀最大的一個,有二十歲了:“……我剛剛在學校裏頭逛了一圈,北大妹子質量是真的好。你們有沒有需要的?如果有,”他眨一下眼,“我就打入文學社內部,拉個寝室聯誼。”

老二積極響應:“有!”

老三一笑:“我沒有,你們去吧,我有主了,就在隔壁。”

老大老二:“隔壁?”

老三推推眼鏡,含蓄一笑:“清華。”

老大老二齊齊寫個服:“你贏了。”他們轉向最後一個人,“你呢?”

許嘉年端起了酒杯。剛剛倒入杯中的冰啤酒表面還有一圈泡。他低頭吹吹泡沫,抿了一口,然後擡頭,笑道:“我也有——”

就在衆人以為他也有需求的時候,許嘉年側側頭,讓熟悉的名字在舌尖跳躍,卻帶着些惡作劇的珍惜,偏不說出來:“喜歡的人了。”

寝室聚會之後,大家初步了解彼此,然後就各幹各的事情了。

許爸許媽本來打算送完許嘉年就回家的,但許嘉年在當天晚上就拿着旅游路線圖說服了爸媽在北京多留兩天,看看北京人文景色。

他們在第一天看了升旗儀式——雖然只看見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

他們接着又去了故宮——雖然裏頭鎖了很多地方不開放。

他們還去了長城——可惜體會了一把被人頭支配的恐懼。

他們最後去了雍和宮——不管怎麽樣燒一把香祈求萬事順利還是必不可少的。

終于到了分別的時候,許爸許媽一大早起床退房,準備前往車站離京。許嘉年同樣起了個大早,準備把爸媽送到車站。

許爸爸失笑:“怎麽,你還怕你爹媽找不到路到不了車站回不了家嗎?別折騰了,你就呆在學校熟悉熟悉校園,再無聊就去圖書館看看書吧,這一來一回要兩個小時不止呢。”

道理都沒錯,許嘉年還是堅持把爸媽送到了車站,反正他不是國家主席,不至于連兩小時都不能放棄。

到了車站,許媽媽看見有賣水果的地方,中途拐去買了水果準備路上吃。

一時間,等候區只剩下許嘉年和許爸爸。

現在好像是個好機會。

許嘉年猶豫片刻,打開話匣子:“爸……”

許爸爸看兒子的模樣,心中有點預感:“什麽事?”

許嘉年:“你應該能感覺到……我有個還挺喜歡的人。”

該來的總要來。許爸爸沉住氣,說出自己最先的猜測:“嗯,是哪個‘她’?”

許嘉年:“單人旁的他。”

許爸爸不說話。這一刻他內心的郁悶和沉重确實難以用語言描述。

好半晌,他才找回聲音:“……嗯,他是誰?”

許嘉年:“現在還不能說。”

許爸爸開玩笑:“怎麽,你還怕我去找他幹什麽去?”

許嘉年笑道:“也不是。不過我現在說你們肯定會反對的啊。”

許爸爸:“那你覺得我們什麽時候不會反對?”

許嘉年認真說:“在我能夠證明我确實過得很好,比世界上很多人都要好的時候,我就告訴你們,我和他在一起很幸福,我希望得到你們的祝福。”

許爸爸的心沉了沉,又慢慢浮上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大概類似于……兒子終于長大了的複雜感。

“……兒子啊。”許爸爸端詳着許嘉年的臉,語氣沉重,“記住你自己說的話。大家總奔着日子越過越好是不是?你覺得是時候告訴我們了就告訴我們,如果你真的覺得過得好,我和你媽會盡量冷靜,盡量接受的。”

許嘉年安慰一臉慷慨就義的爸爸:“爸,你也可以往好處想想,說不定我過兩年冷靜下來了,就覺得現在的自己很荒唐,不用你們說就和他分手了呢?”

許爸爸失笑。

他也确實被許嘉年安慰到了,但他更明白許嘉年藏在話裏的意思:如果過兩年我沒有和他分手,那我就是真真切切的喜歡他了,我希望得到你們的祝福。

許爸爸有點心煩意亂,又過了半天,才問:“……他好不好?”

問完之後,才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

許嘉年倒沒覺得許爸爸問了句廢話,他繼續安慰對方:“對你們來說可能不太好,對我來說還是挺好的。”

許爸爸“唔”了一聲。這時候不得不說許嘉年将人隐瞞起來的正确性了。對于一個模糊的形象來講,哪怕知道對方是個男性,許爸爸也更容易說出一些場面話來:“既然是個好孩子,那你就和對方好好相處……不要欺負對方。”

許嘉年笑起來:“我知道啦爸,你們對他真好。”

許爸爸看着兒子開朗的笑臉,那張面孔還年輕,還稚嫩,還天真。

別人的孩子關我什麽事?他心想。我只希望你快快樂樂一輩子。

好好地送走了爸媽,許嘉年一身輕松。

對他而言,他努力了一個月的事情得到了初步的進展:他告訴了爸爸自己喜歡的是個同性,并階段性地取得了爸爸沉默的同意。接下去,只要他能一步步證明自己越過越幸福,他覺得爸媽也能一步步被自己說服,直到徹底接納盛薰書。

畢竟總沒有人讨厭幸福的日子是不是?

對他而言,暫時就只剩下一件事情了。

再把同樣在北京讀書的錯錯給接了,然後兩人一道在這個大城市上學。

他還有點小疑惑:這兩天自己總聯系不到錯錯,錯錯怎麽了?

盛薰書卡在開學前的一天來到了學校報名。

報名、入住、上課。

一連串的事情之後,他在第三天的中午才見到許嘉年。

這一天的下午,許嘉年沒有課程,盛薰書也沒有。

秋高氣爽,許嘉年騎着單車來到盛薰書的學校,載着盛薰書滿北京晃蕩。

到處都是走路的人、騎車的人、開車的人,天那麽高,風那麽大,太陽那麽暖。

盛薰書聽見許嘉年笑着抱怨:“怎麽這麽遲來北京?打你的電話都打不通。”

可這樣的抱怨都是輕快的。

他站在自行車的後車輪上,心也忽然輕快起來。

他心中的陰霾漸漸散去了,在這幾天裏始終循環在腦海裏的對話也漸漸變淡,仿佛消融于陽光下:

“你去北京上學可以,要答應我一件事。從此以後,你不許再和許嘉年糾纏!”

“……好。”

他站在車輪上,按着許嘉年的肩膀,終于徹底忘記了這些不愉快的事情。

他俯下身,和許嘉年一樣笑,大笑起來:

“只是有點事情耽擱了,我爸要我多陪他兩天——”

××××××

2013年。

許嘉年消失了,也許再也不會來了,每一天最期待的見面徹底結束了。

房間內,盛薰書失去力量一樣跌坐在椅子上。

短暫的親吻讓他的身體熟記起擁有的感覺,四年來曾以為習慣的失去就變得再也無法忍耐了。

他将面孔埋在掌心,讓激動跳躍的心髒慢慢平複下來,然後打開手機,在高中和初中的班級群裏群@:誰知道許嘉年國外的電話號碼?

他大概等了五分鐘,在打算單開聊天框,一個一個人問過去的時候,有一個陌生的頭像跳了出來,這個頭像給了盛薰書一串號碼,還有留言:“當年你和許嘉年關系最好,怎麽,他沒有告訴你他的號碼?”

聯系的方式就這麽簡單得到了,而他們四年沒有只言片語的交流。

盛薰書的嗓子發幹,頭腦嗡嗡作響。他的手指停留在鍵盤上,消息被他分段發出。

“他告訴我了。”

“我遺失了。”

他複制號碼,關了QQ,打電話過去。

短暫的等待在這時候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當電話終于被接通,盛薰書的興奮還未沖口而出,電話那頭已經傳來一道輕靈又愉快的女音:“HELLO?”

笑容就這樣僵在盛薰書臉上。

在國外習慣尊重隐私的風俗下,什麽樣的情況下,許嘉年的手機會在一個年輕的女性手上?

他不敢再想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也是在同一時刻,他背後的門突然打開,盛媽媽從外頭走進來,對他說:“我聽搬家公司的人說你推遲搬家了,為什麽?”她忽然看見盛薰書的樣子,目光頓時變得狐疑又警惕,“你在……和誰打電話?”

盛薰書轉回了頭。

通話中的女音在屢次得不到答複之後直接挂了電話,電話那頭不再有任何聲息。

“媽,我在打給許嘉年。”

“你答應過你爸爸——”盛媽媽脫口而出。

“是的,我答應過我爸,再也不和許嘉年糾纏。”盛薰書面對母親,慢慢說話,“但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想問問你們。是不是自從知道我喜歡男性之後,我身上其他的一切在特征在你們眼裏都消失了?我就是個……變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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