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珍貴禮物
逐星确信自己看見了神明。
因為那天,人來人往的紛雜人群裏,唯有他是發着光的。
可是神明立在煙塵裏,看向她的那雙眸子裏無悲無喜,平靜如天生不顯波瀾的湖水。
他看她在塵埃裏掙紮,看她被人強硬地拽住,拖走。
而他始終站在那兒,仿佛浸潤過月輝色澤的衣袖徐徐飄飛,直到他整個人都在她眼成為了半透明的影。
他,就那麽憑空消失了。
逐星被關在柴房裏整整三天,被她稱作舅母的那個女人只給她扔過個僵冷的饅頭進來。
逐星的父親原本是弘館的校書郎,掌校典籍,訂正訛誤。
是葉家那麽多年來,唯位在魏都做官的子弟,也算是葉家滿門的榮光。
逐星也曾擁有過段快樂的時光,父母安在,歲月無憂。
但随着母親的離世,父親的病重,天空塌下角來,安虞戛然而止。
十三歲那年,她的父親彌留之際,将她托付給了住在卞州的妻弟,也就是她的舅舅。
連帶着多年積累的那點家財,被父親算作代替他撫養她的酬勞,送給了她的舅舅。
可逐星的父親終究還是錯看了已逝妻子的這位親弟。
曾在父親面前發誓定會好好待逐星這個外甥女的舅舅,在她的父親咽氣後,在帶着她來到卞州時,就撕開了僞善的面具。
逐星剛來趙家的那兩年,日子也還算過得去。
但當舅舅生意失敗,葉家的日子開始難以為繼,他們從開始的大宅子裏搬出來,搬進了卞州狹窄的小巷裏,最破敗的小院子。
舅舅耗光了當初逐星的父親送給他們的家財,就連當初父親早早地替她備下的那份嫁妝,都不剩下。
那天,逐星在門外聽見舅母在勸舅舅,說要把她賣去春樓。
春樓是什麽地方?
逐星曾經跟着住在隔壁的繡娘姐姐去給樓裏的姑娘送過衣服,雖然是白日裏,但逐星也見過伸着懶腰,衣衫不整的從樓裏大剌剌地走出來的男子。
更不提夜裏,那裏的花燈千萬盞,滿樓紅袖招。
那裏是男兒的溫柔鄉,卻是女子的紅塵冢。
于是逐星逃跑了。
但總歸,還是被抓了回來。
舅母已經跟花樓的老鸨談好了價錢,這天夜裏,逐星就被捆到了春樓裏。
濃重的脂粉氣帶着各種酒味混合在起,充斥着樓裏的每個角落。
逐星被捆在昏暗的屋子裏,因為餓了很久,所以這會兒她根本沒有多少力氣,只能奮力地用腦袋去頂合上的窗。
外頭就是熱鬧的街市,在樓裏絲竹管弦的靡靡之聲,她還是能隐約聽到屬于熱鬧街市裏的聲音。
今夜有花燈節,卞州城裏免了宵禁,此刻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當慕雲殊出現在這間屋子裏的時候,他擡眼,就正好看見那個被繩索捆住的女孩兒此刻正用腦袋抵在窗邊,似乎是想撞開那扇窗。
即便屋子裏沒有點着燈火,他也還是清晰地看見,她原本白皙光潔的額頭此刻已經泛着烏青,甚至還有了血痕。
這是慕雲殊第三次見到她。
她好像總是這樣狼狽。
這刻,原本漆黑的屋子裏像是忽然添了縷光,年輕的姑娘倉皇回頭,正好瞧見那抹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站在那兒的修長身影。
他衣衫瑩白,皚如山上雪。
肩頭仍浸染着如月色般的銀輝,未帶絲溫度,也不染縷煙塵。
他的面容有幾分蒼白,好似清泠無暇的玉,五官尤其驚豔,那是逐星從未見過的昳麗容顏。
但逐星發現,無論是他的衣着,還是他的頭發,都和這裏所有的人都不樣。
這裏的男子多為長發,且都會束發。
可他不樣。
他的頭發很短,像是天生帶着微卷的弧度,長度只到他的後頸往上的位置。
彼時,屋子裏靜悄悄的。
逐星大睜着雙眼睛望着他,頂着腦門兒上的傷口,幾乎是忘了反應。
“您……是神仙對不對?”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女孩兒細弱的嗓音在這寂靜的屋內響起,有些怯生生的。
神仙?
慕雲殊怔了怔,那雙黑眸裏明顯流露出絲疑惑的神情。
他仍舊記得那天夢裏,在他的《天闕》裏,穿着杏花白的層疊衣裙的這個女孩兒,滿懷歡欣地伸出手臂,撲進了他的懷裏。
就好像是個認識了他許久的故人,她甚至還能準确地喚出他的名字。
無論是她的聲音,還是她的樣貌,都令慕雲殊感覺到有幾分似曾相識。
可這會兒,他眼前的這個女孩兒,看向他的目光卻不再像那天的熟稔,反而變得尤其陌生,更帶着幾分小心翼翼。
她像是不認識他了?
慕雲殊知道自己現在是身在夢,而夢裏的事情向來是沒有什麽道理可講,但如果真的僅僅只是夢境,那麽他又為什麽會連續三次,都夢見同個人?
“您能不能救救我?”
女孩兒的聲音再度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再擡眼看向她的時候,她的目光仍舊是那樣怯生生的,好像又滿含期盼。
像是身在湍流裏的人,想要抓住眼前的浮木。
或許是因為心裏對于這個女孩兒的那點莫名的熟悉感,又或許是因為些別的什麽連他自己都沒有弄清楚的情緒,慕雲殊眼睫微顫,目光停在捆在她身上的繩索。
令人驚奇的是,他還沒有走向她,更沒有伸出手去。
她身上的繩索便已在他的目光停留之間,化作冷淡的銀輝,破碎流散,消失無痕。
這實在是很神奇的幕。
逐星不由地瞪圓了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身體,滿眼的不可思議。
而慕雲殊那張平靜的面容上也不由地表露出了幾分驚愕。
剛剛還束縛在她身上的繩索,這會兒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慕雲殊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窗邊的女孩兒已經瘸拐地朝他走過來,撲通聲就已經跪在了他的面前。
她或許是忘記了膝蓋上的傷口,這麽直愣愣地跪下去,杵得她膝蓋生疼。
那張白皙的面容皺,逐星那雙眼睛裏剎那間就開始浸出了生理淚花。
但見慕雲殊垂眼望她,她忍着疼,像是猶豫了會兒,還是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角,她小心翼翼地問,“您能不能……帶我離開這兒啊?”
那時候,慕雲殊望向她的頃刻間,有瞬覺得,他好像記得雙像她這般的眼睛。
他應該記得這樣雙眼睛。
可是只是片刻,他的腦海裏又片空白,像是有什麽細微的東西閃而過,快到他根本來不及抓住。
心裏的那點恻隐,如驚破湖面的水花,是春風吹皺清波的痕跡。
這夜正濃,春樓裏各色燈籠裏搖曳的火光勾勒出了最绮麗也最倦怠的畫面,在這熱鬧的陣陣笙歌裏,那個白日裏被賣進樓裏的姑娘已經憑空消失。
慕雲殊發現,自己在這裏,好像擁有了些奇怪的能力。
為了印證這點,他在人來人往的鬧市長街裏停駐了腳步,盯住了挂在高樓檐角的那只花燈。
果然,那只花燈就好像是受到了牽引似的,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的情況下,被抹銀色的流光輕輕帶至他的眼前。
那刻,他聽見了身旁的女孩兒的抽氣聲。
他偏頭時,正好看見她瞪着那雙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眼前忽然出現的那只花燈。
慕雲殊停頓了瞬,伸手拿了那只花燈,遞到她眼前。
女孩兒像是很驚喜,她還有些不确定似的指了指自己,問他,“給我的嗎?”
“嗯。”
慕雲殊終于出了聲,縱然只是輕輕地應了聲。
女孩兒聽到他肯定的回答,就如獲至寶似的把那只看起來很尋常的花燈小心地抱在懷裏,忍不住笑起來。
這是神明大人給她的禮物啊。
她想。
在綴滿了各色花燈的河岸邊,逐星手裏的那只,是最普通的那只,但對于她來說,那就是最珍貴的禮物。
水岸燈影連接片,粼粼波光裏有游船慢悠悠地從寬闊的石拱橋下搖晃而來。
站在橋上,逐星捧着花燈,這麽多年來,第回這樣仔細地看着這卞州河的夜。
片刻後,她又忍不住偷偷地去看站在自己身旁的他。
在花燈串聯出的這方明亮的天地裏,她望着他的側臉,幾乎忘了要移開自己的目光。
煙火在河岸那邊沖向天際,綻開各色的光影,盛大而瑰麗。
光芒明暗之間,他的目光渺遠飄忽,看不出絲毫情緒,像是個局外人。
慕雲殊察覺到了她看向他的目光。
于是他偏頭回看她。
她生了雙圓眼,卻是單眼皮,沒有屬于雙眼皮的褶痕。
眼神清透,猶帶天真。
在煙火盛放的聲響以及周遭的嘈雜人聲,他聽見她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您可以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像是個渴盼他能喂給她顆糖吃的小孩兒。
慕雲殊的手指動了下,竟有點想伸手去摸她的發。
“慕雲殊。”他開了口。
嗓音清澈如水,如澗泉流動。
慕雲殊。
逐星終于又聽到了他的聲音,她忍不住把這個名字,默默地在心裏多念了幾遍。
她忽然笑起來,擡頭望向他,“我叫逐星!”
夜月逐流星的逐星。
她沒有說,他就已經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他像是想開口說些什麽,可是他停頓了下,喉結動了動,最終垂眼,只輕聲應了句,“知道了。”
捧着花燈的女孩兒額頭上的血痕過分醒目,她勉強跟随他的蹒跚步履也十分可憐。
但她還是在努力地跟上他的腳步。
這時,慕雲殊忽然停下來,他回頭看她時,像是思慮了片刻,然後便試探着,朝她伸出了手。
逐星眼見着他骨節分明的食指伸向她。
當他指尖冰涼的溫度停留在她的額頭,傷口有點刺刺地疼。
她呆愣愣地站在那兒,瞪着雙眼睛,動也不敢動,好像連呼吸,都不由地凝滞了。
像是有清涼的溫度如風迎面拂過,淺淡的銀輝流轉的剎那間,她發現無論是額頭上,還是膝蓋上的傷口,忽然就不再疼了。
慕雲殊那雙漆黑的眼瞳裏流露出了然的神情。
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他的眼底不由流露出幾分新奇。
他收回手指的瞬間,低眼時,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很久。
而這個時候,逐星愣愣地試探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蓋,今天早晨還流着血的傷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不見了,她伸手去觸碰的時候,隔着薄薄的衣料,也根本感受不到傷口的存在。
她連忙伸手去摸自己的額頭。
紅腫破皮的額頭這會兒也已經恢複平整光潔,沒有絲毫傷痕的觸感。
“哇……”
逐星驚喜地望着他,那雙眼睛亮晶晶的。
也是此刻,她的肚子裏忽然傳來“咕嚕”的聲音,聲比聲綿長,即便周遭有那麽多的人,慕雲殊也還是聽到了。
在他看向她的時候,逐星忍不住紅了張臉。
她抓着衣角,有點窘迫。
這幾天她都沒有吃到過多少東西。
慕雲殊忽然想起自己今天喝完藥,吃過的那碟槐花糖糕。
他好像也有點餓了……
僅僅只是這麽想,晃神的瞬間,他的手上就已經出現了碟糖糕。
周遭所有的人,都看不到他。
只有她。
她望着他手裏的糖糕,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卻又抿着嘴唇,沒有敢說話。
像是只小動物。
不會說話,只敢用那樣可憐的眼神望着他。
慕雲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最愛的糖糕,像是猶豫了下,聽着她肚子裏傳來的咕嚕聲,他還是好心地決定,給她塊。
于是在石橋上,穿着破舊衣裙,捧着只絹紗花燈的女孩兒,被她以為的神明,喂了塊糖糕。
冷掉的糖糕不如剛出鍋的時候好吃。
但嘴裏槐花的香,糖霜的甜,還是絲絲縷縷地蹿到了逐星的心裏頭。
在夏日的清晨,陽光開始慢慢變得刺眼的時候。
從夢裏醒來的男人摸索着床頭的眼鏡扣上鼻梁,他在床邊呆呆地坐了會兒,偏頭望着軒窗外在微風間搖曳的柔綠枝條。
他以為,那不過是場夢。
而她,也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夢人。
直到,他的目光停在窗邊的桌案上。
昨夜被他放在那兒的那碟槐花糖糕,已經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