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時間重複
慕雲殊有點分不清這幾天以來他夜裏所歷經的那切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了。
如果說那僅僅只是場夢,那麽他桌案上憑空消失的那碟糖糕又怎麽解釋?
賀姨知道他的脾性,夜裏也絕對不會來打擾他。
整個慕家的園子裏,除了賀姨之外和定期打掃的人之外,不會再有任何人來。
更何況,誰又會在深夜來到他的房間裏,只為了拿走碟糖糕?
除非,那本就是他親手送出去的。
或許他以為的夢境,其實是另個神奇的維度?
這天,慕雲殊将封存在畫室裏的那幅《卞州四時圖》拿出來,在院子裏的太陽底下,蹙着眉看了許久。
先是《天闕》,再是這幅《卞州四時圖》。
他這幾天夜裏,好像都進入了他筆下的畫世界。
那麽她呢?
稍稍閃神之際,慕雲殊想起了那個站在河橋上,捧着個廉價的絹紗燈籠,副如獲至寶的模樣的姑娘。
她的五官生得很精致,肌膚瑩潤,白裏透紅,雙眼睛純粹透徹,眼皮薄薄的,沒有屬于雙眼皮的褶痕。
笑起來的時候,模樣有點傻。
她的那張面容,分明和他見過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可是……
慕雲殊回神時,驚覺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指腹已經貼在石桌的桌面,憑着朦胧的記憶,在描繪着個女孩兒的輪廓。
那個時候,他的手指尖就好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灼燒過似的,他下意識地蜷縮了指節,鴉羽般的睫毛不由地眨了下。
可是他為什麽,會覺得她的那張臉,莫名有些熟悉?
眉頭皺了皺,慕雲殊心裏多了些煩躁,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光潔的額頭已經有了層薄汗。
他照例把沒有糖衣的藥片偷偷扔掉,剩下的幾顆和着溫水吞掉。
他個人坐在院子裏的石桌前,像是在望着那池清波裏的蓮葉,又像是在望着別的什麽,那雙眼睛裏映着陽光的溫度。
那邊在老槐樹下抱着把玩具槍的小孩兒,晃了晃腦袋上的淡黃槐花,看了看坐在不遠處的慕雲殊,又望了望在廊下曬着篩子裏的槐花的老婦人。
半晌,他也沒敢走到慕雲殊面前去。
那是他見過的,長得最漂亮的哥哥。
但是那個哥哥,不愛講話。
這天的朝陽隕落,夕陽最後的殘紅把院子裏的那池水染成了淺薄的紅,倒映着水波粼粼,不消會兒,緋薄的紅漸漸消散,天色也暗了下來。
這夜,是盛夏的夜。
也不知道院子裏的那顆老槐樹上,停駐了多少夏天裏的短客。
夜蟬鳴,聲聲如沸。
慕雲殊再次入夢《卞州四時圖》的時候,他明顯發現,這裏已從卞州的春,步入了卞州的夏。
他筆下的這幅畫記錄了卞州的四時景象,就好像是游戲開發者加入的設定樣,在他夢裏的這個小世界裏,也有四季輪轉。
逐星再見慕雲殊時,仍是在春樓裏那間昏暗的屋子裏。
屋子裏的陳設,以及捆着她的繩索,亦或是窗外鬧市裏那些紛雜的聲音,仿佛都仍是那天的模樣。
就連門外傳來的絲竹樂曲聲,都還是之前的那首。
切都好像從她被賣入春樓的那天,開始重新來過。
除了她之外,就再也沒有人意識到時間的重複。
從舅母猶如個提線木偶般,被/操控着說出重複的話,做出重複的神态表情,再到春樓老鸨在她面前重複語氣惡劣的威脅,逐星就已經遍體生寒,開始莫名的恐懼。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逐星不知所措。
“……你又被抓回來了?”
慕雲殊再瞧見她這副被捆成粽子的狼狽模樣時,抿了下嘴唇,開口時,嗓音聽起來仍舊平靜。
就好像他天生不會生氣,也不會歡喜。
又?
逐星抓住了關鍵詞,但她傻呆呆地望了這個忽然出現的男人會兒,像是還有點不大确定似的,她的眼眶裏仍挂着未落的淚花,她小心翼翼地問,“您……是昨天的大人嗎?”
她這話問得有點奇怪。
慕雲殊望着她,那雙眼睛裏流露出絲疑惑。
“您,您還記不記得昨天?昨天您也來過這裏,您還救過我……”
她時激動,多少有點語無倫次,像是沒有辦法整理好自己腦海裏的思緒,她說了句話後,再想開口,可張了張嘴,時間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說些什麽才好。
可她仍舊那樣渴盼的望着他。
像是在期待着什麽。
周圍所有事物透露出的種種詭異,包括所有人猶如将昨天遺忘得徹底的事實,都令逐星有些難以接受。
她迫切地,需要尋求個和她樣的,記得那個被遺忘的瞬間的人。
記得昨夜的星辰煙火,河畔花燈。
慕雲殊開始還沒有理解她的意思,直到他替她解開繩索後,她匆匆走到窗邊,急切地推開了那扇窗。
窗外,是各色燈籠裏映照交織的燈火。
樓下臨着的那條街上人來人往,雜耍賣藝的,擺攤售賣各種食物或者是其它些小玩意的,或是那來往熱鬧紛雜的人群,又或者還有卞州河裏從石橋下游過的花船。
這分明,是昨夜他見過的花燈節。
走在熱鬧的街市裏時,慕雲殊就更加确定,這裏的切,幾乎和昨天夜裏的景象如出轍。
就連那石橋上走過的形形色色的人,又或者是河對岸沖向天際的煙火綻放的顏色,時間,又或者是角度……都分毫不差。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慕雲殊也不由驚愕。
可要說沒有變,卻又還是有些變化的。
譬如季節,譬如這些人的穿着。
明顯都從春日裏的幾層深衣變成了夏日裏輕便的料子,但似乎款式,紋樣或是顏色,都是沒有任何變化的。
不過天的時間,季節就從春過渡到了夏,但時間,卻始終停留在了前天。
這裏沒有人記得時間的重複,唯有她。
想到這裏,慕雲殊就不由地偏頭去看那個瘸拐地跟在自己身旁的女孩兒。
時間回到了前天,而在那之前所造成的她腿上的傷口,也又次出現在她的膝蓋。
而這個時候,她忽然停下了腳步。
定定地望着不遠處檐角邊被從頭頂穿過的長長線繩串起來的那麽多顏色各異的燈籠。
她眼,就認出了昨天那只他親手送給她的花燈。
就連它,也回到了前天的時間點。
慕雲殊看了她眼,又看了不遠處的那堆絹紗燈籠半晌,手指動了下,但又停頓半刻,他忽然輕聲問,“哪只?”
他記得自己昨天随意拿了只燈籠給她,但卻忘了是什麽顏色的。
“啊?”起初逐星還沒有反應過來,見他下颚擡了擡,那雙漆黑的眼眸停留在那串燈籠之間來回流連着,她才明白過來,連忙指了其只鵝黃色的絹紗燈籠,“是那只!”
慕雲殊只是看了眼那只鵝黃色的燈籠,那只燈籠就被抹淺淡的銀輝纏繞着,送到了逐星的眼前。
花燈裏燭火搖曳,照得外頭的絹紗散發出柔和的光芒。
也是這剎那,她膝蓋的傷口也不再疼了。
捧着燈籠的姑娘露出滿足歡欣的笑容,雙亮晶晶的眸子望着站在她眼前的這個男人,那神情,滿含崇敬,又或許還藏着些旁的什麽情緒。
神明,都像大人這樣,生得這麽好看嗎?
她心神微晃的瞬間,忍不住想。
那刻,煙火閃爍的夜幕裏,圓滿的月亮撥開籠罩的煙雲,清冷淺淡的銀色光輝灑下來,落在她眼前的他肩頭時,光影流轉之間,他分明像是有了些許變化。
但逐星,又說不出他到底哪裏有了變化。
直到,周遭路過他們身旁的許多人,将目光停駐在了他的身上時,逐星才終于發現了最不對勁的地方。
那樣毫不掩飾的驚豔目光,還有些姑娘從他們身旁走過時,團扇掩面,只露出雙含羞笑眼時的模樣……
他們似乎可以看見他了?
慕雲殊也察覺到了這點,他不由地擰了擰眉。
但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已經被身旁的女孩兒攥住了手腕。
他被動地跟随她穿過人群,往長街的盡頭跑去,夏季裏微涼的夜風拂過她的衣袂,熄滅了她那只燈籠裏的光。
慕雲殊的目光久久地停在她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看清了她那只手背上點微紅的痕跡。
形如水滴,比朱砂的顏色要淺些。
像是血液從她的皮膚裏浸染出來的痕跡樣,是很特別的印記。
這夢,好像很長。
長到這夢裏的深夜過去,天光乍破,晨光熹微時,他都還是沒有離開這裏。
陽光漸盛的時候,逐星帶着他來到了靠着卞州城的後山上。
慕雲殊坐在塊還算平整的大石上,看着那個女孩兒蹲在棵歪脖子樹下,用堅硬的長石塊挖開層層的土,從裏面拽出個牛皮紙包來。
逐星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捧着紙包跑到他的面前,然後又當着他的面,把紙包層層展開來。
那裏頭放着塊白玉佩,還有些銅錢,包括散碎的碎銀子,還有兩朵有點舊的小絹花,幾顆寶石,只金釵。
“這些是我好不容易偷偷留下來的……”
說着,她又有點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下,“舅母他們搜走了我爹娘留給我的好多東西,我只能藏點是點了。”
慕雲殊盯着她那張沾了些泥土的面龐,瞧見她對着他怯怯地笑,他像是想了下,伸手的時候,他的手掌裏已經有了張紙巾。
“髒。”
他只簡短個字。
逐星結果那張柔軟極薄的紙巾時,她還有點好奇地摸了兩下,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柔軟的紙。
眼見着眼前的女孩兒胡亂地擦了擦臉,卻始終沒有擦幹淨,慕雲殊幹脆就伸出手,白皙修長的手指捏住她纖細的手腕,在她驟然僵住,用那雙圓眼望着他,動也不敢動的時候,他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移到額頭的邊緣。
他盯着她額頭上的那點髒污,半垂着眼看她,認真地說了句,“這裏。”
在這裏,他僅靠意識就可以操縱切,他也同樣不必再受視力模糊的局限,即便沒有眼鏡,他也可以清晰地看見這裏的每寸山水,甚至是眼前的她。
這個時候,夏季裏熾烈的陽光灑在旁邊的清溪裏,形成破碎的光影。
逐星的呼吸不自禁地變得緩慢,她和他之間的距離很近,在他稍微舒展的雙眼皮的褶痕間,她看清了他的那顆殷紅的小痣。
她有點想伸手去摸,卻又不敢。
這天,女孩兒把她藏在樹下的“寶藏”挖出來給他看,又很大方地送給了他顆寶石。
那顆寶石很小,并不見得有多上乘,更比不過他的藏寶室裏那些亮晶晶的寶石礦物。
但他還是攥在了自己手心裏。
慕雲殊原本以為,她是個小可憐。
但在盛夏的午後,當他看着她卷起褲管,赤着腳踩在溪水裏,舉着枝削尖了的竹竿從水裏插到了條大魚的時候,他覺得之前對她的所有印象,好像存在些錯誤的認知。
逐星烤的魚很難吃。
但這确實是以前逐星吃不飽飯的時候,最經常做的事了。
再難吃,她都會吃。
只要有飽腹感,就足夠了。
但慕雲殊只聞了下,就抿着唇,口都不肯吃。
但是饑餓的感覺還是令他不由自主地去想,昨天晚飯後,賀姨說今天午要給他做糯米雞。
糯米雞是慕雲殊直都比較喜歡,但是卻很少吃的道菜。
在糯米裏放了雞肉、鹹蛋黃、冬菇之類的餡料,再用荷葉包裹着放到蒸籠裏蒸熟,荷葉的清香混合着雞肉和冬菇這些餡料的鮮香,再加上外面那層糯米……
慕雲殊喉結動了下。
……他想回家吃飯了。
但是看了看自己面前這個還在埋頭啃魚的小可憐,慕雲殊頓了下,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他試探着凝了凝神。
果然,下刻,自己面前就已經出現了屜還在冒着熱氣兒的糯米雞。
他小幅度地彎了彎嘴角,像是有些開心。
但此刻在慕家園子的廚房裏的賀姨轉過身,就看見自己身後剛剛出鍋的糯米雞連同着籠屜都不見了……
???
賀姨懵了。
“小寶!你是不是偷吃了!”
半晌,她挽起袖管,抄起面前的擀面杖,沖出廚房就往她那個小孫兒面前跑。
穿着背帶褲的小孩兒正蹲在廊下玩自己的玩具小汽車,看見自己的奶奶怒氣沖沖地拿着擀面杖跑出來,他瞪大了雙眼睛,直接呆那兒了。
“你是不是偷吃糯米雞了?”
“奶奶我沒……”
“你還說沒有?不然雞呢?!”
“嗚嗚嗚我不知道……”
小孩兒捂着自己無端端挨了幾巴掌的屁股,委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