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娘逐星

在舊時魏朝的衆多名山裏,燕山是其最為巍峨險峻的座。

人士大夫多有詠贊名作,其最優秀的,當屬魏朝第九任皇帝——魏明宗的《燕山賦》。

雖然魏明宗作為皇帝來說,并不合格,大魏的江山也的确是在他的手裏弄丢的,但令人無法否認的是,他的确才蓋世,且無論是書法還是繪畫,都堪稱當世絕。

他的《燕山賦》,就是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而在燕山綿延遮蔽的連天綠蔭裏,在大山最深處的某個地方,在幾乎隔絕了外界所有聲音與塵煙的古老舊村落裏,生活着群生來就信奉神明的人。

有人在的地方,總會有煙火氣。

也總有始終無法抛卻的荒唐舊習。

逐星從出生,就被村裏的大巫師選定,要獻給山神。

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就會被扔進雲霧缭繞的天池裏,成為山神的新娘。

人們總說,山神仁慈,會護佑他的子民。

可是如果神明真的仁慈,又為什麽要每隔十數年,就要個活人獻祭?

逐星讨厭神明。

或許是因為她生來就是要注定被獻祭給山神,所以她從小就沒有什麽朋友,幾乎沒有什麽人願意跟她玩。

因為大巫師說,要被獻祭的人,身上是注定背負着詛咒的,只有她成為山神的新娘的那天,才能夠洗去身上的污穢,解除災厄。

村裏人都很相信這點。

只有逐星覺得大巫師純粹就是長着張嘴随便叭叭兩句,簡直鬼扯。

在這個舊村落裏,怕是只有逐星個人不肯做那所謂神明的忠實信衆。

她甚至不相信這世上真有神明。

因為父母早亡,逐星又是被大巫師指定的山神的新娘,所以逐星從小就住在村裏最高也最漂亮的那座高樓裏。

在樓裏,她的吃穿用度向是村裏的獨份。

什麽好吃的,又或者是村裏專門織錦的錦娘們耗時許久織成錦緞,裁剪的绫羅衣裙,都會送到她的眼前。

村裏的女孩兒總是灰撲撲的,腦袋上插幾根顏色好的鳥毛就算作是裝飾,但逐星不樣。

逐星從小就穿着顏色最鮮亮的绫羅錦緞裁剪成的衣裙,烏黑的長發上總是點綴着珍珠或是金銀制成的簪花,那些都是從外面學了手藝歸來的匠人親手給神明的新娘特地打造的。

所以逐星直覺得,村裏的女孩兒之所以直都不願意跟她玩兒,還有另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嫉妒她吃得好穿得好還長得好……

因為小時候逐星逃跑了很多次都被尤其團結的女孩兒或者男孩兒舉報給村裏的大人們,所以每次逃跑失敗後,逐星都要穿上自己最新最漂亮的衣裙,從她們面前路過的時候,還要多扔幾個白眼。

但長大後,逐星也覺得這麽做也沒什麽意思了。

吃得再好,穿得再漂亮,她也到底還是逃不開被獻祭的命運。

每天夜裏鎖住她的鐐铐,直提醒着她,她只是個被村裏所有人監視着,束縛着的囚犯。

這次,逐星在林子裏東躲西藏,竄來竄去兩天,最終還是被他們找到,給提溜回了村裏。

燕山很大,藏着很多兇獸,這裏的路也始終錯綜複雜。

除了村裏那些出去過又回來的人知道特定的路線之外,就沒有人知道出去的路了。

逐星費了許多的心思,才從曾出過村,去見識過外頭的繁華世界的老村醫那裏偷來了張地圖。

可她即便擁有了那張圖,要走出去,也是十分不容易。

還沒摸到個确切的位置,逐星就已經被抓住,帶回了村裏,鎖進了那座高樓裏。

這麽多年來,村裏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大巫師選出來的這位神明的新娘,是個撒謊精,還慣會捉弄人。

那扯起謊來套套的,簡直比外頭那些話本子還要編得真切。

村裏人上她的當上得多了,也就開始互相提醒,千萬不要信新娘逐星的話,個字都不要信。

所幸的是,逐星的十六歲生辰就要來了,只要她被送去燕山山頂的天池,他們就再也不用這樣提心吊膽了。

逐星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伸手去拿放在案上的糖餅時,她纖細的手腕上鐐铐的鎖鏈碰撞着發出清晰的聲響。

逐星狠狠地咬了口糖餅,悶着不說話。

向是大巫師的“忠實粉絲”的葛娘站在逐星面前,嚴肅着張褶痕滿布的蒼老面容,看向逐星的那雙渾濁老眼裏沒有點兒溫度。

“夫人,有些話老奴已經說了十多年了,你卻總是當做耳旁風。”

她的語氣越發不好,“作為神明的新娘,這是你的榮耀,請不要為了己之私,害了我們整個村子……若是你真的逃了,神明降罪,你就是全村的罪人。”

己之私?

逐星吃糖餅的動作頓,她的指節不由地曲起,那雙清透的眼睛陡然望向眼前這個蒼老的婦人。

葛娘被她這樣的目光注視着,原本還有些重話要說,卻是說不出來了。

于是她冷哼了聲,轉過身就往屋外走。

“胖胖,咬她屁股!”看葛娘走出屋子,逐星扔了手裏的糖餅,偏頭對床榻下喊了句。

話音剛落,就有只貍貓從床榻底下蹿出來,溜煙兒地跑到門外去。

逐星被鐐铐鎖着,沒辦法看清門外的狀況,但當她聽到了外頭傳來葛娘的“哎喲”聲時,就揚起笑容,重新拿了剛剛被她扔在桌上的半塊糖餅,咬了口。

胖胖是她養的只貍貓。

貓如其名,長得很胖。

它大約是真的咬了葛娘的屁股,在它蹿進屋裏來的時候,葛娘捂着屁股沖進來,那張臉有些發青,副怒氣難當的模樣。

逐星揚着下巴望她,笑着的時候,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葛娘知道她這向來不好惹的脾性,這村裏有多少人沒被她捉弄過?

可神明的新娘,凡人萬不可毀傷。

否則将有大難臨頭。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葛娘是被大巫師指定來服侍新娘的人,這麽多年來,她也練就了身忍字當先的本事。

于是這會兒,她也只得揉了揉自己的屁股,轉身離開。

逐星冷眼瞧着她的背影,方才面容上的笑意漸漸收斂,最後口糖餅吃完,她把跑過來蹭她的胖胖抱進懷裏,摸了摸它柔軟的毛。

距離她被送上燕山山頂,還有十天。

逐星這麽多年來,直在晝夜來回之間,數着日子。

她想在那所謂的宿命來臨之前,掙脫桎梏,離開這裏,離開這座深不見底的燕山,去到外面的世界。

做個扔進人堆裏,就再也找不見的人。

不用再做愚昧衆人為了得到心理安慰的幌子,也不必連生死都沒有辦法掌握在自己手裏。

神明原本是這世間最遙不可及,最缥缈無垠的影。

但在這天夜裏,逐星吃飽喝足,開始盤算着新輪的逃跑計劃時,她坐在窗棂上,晃蕩着兩條腿,嘴裏咬着顆青棗的時候,擡眼,就看見了對面稍低的檐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立着抹修長的身影。

朦胧渾圓的月就在他身後,好像離他很近,又好像遙不可及。

月華裁衣,夜色作裳。

他整個人都浸在片清冷的光輝裏,衣袂迎風獵獵,輪廓在她眼始終模糊不清。

霜雪的顏色是他衣袖的白。

隔着稍遠的距離,逐星大睜着雙眼,個不防,就把青棗核咽了下去。

她連忙拍打自己的胸口,咳得淚花都浸了出來。

慕雲殊在房檐上站了好會兒,開始他還沒有搞清楚眼前的狀況,直到他聽見了女孩兒急促的咳嗽聲時,他擡眼望向那高樓的窗棂。

這夜色很黑,但在這裏,卻并不妨礙他看清她的模樣。

是她。

慕雲殊稍稍閃了閃神。

但當他看見她使勁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的樣子,他根本沒多想,直接飛身朝她而去。

逐星眼睜睜地看着那抹方才還停駐在對面屋頂上的身影飛身過來,輕飄飄地落在了她面前的檐上時,她瞪着雙眼睛,還沒來得及思考些什麽,就見他伸手,巴掌根本還沒落到她的後背,但她卻看見他指間凝聚的銀色氣流湧動。

剎那間,卡在她喉嚨的那顆棗核就已經被她吐了出來,滾落去了房檐的瓦片裏。

逐星眨了眨眼睛。

她呆呆地張着嘴,盯着眼前的這個忽然出現的男人,她半晌忘了反應。

逐星想着剛剛他飛身而來的模樣,又想起他手指間的銀色流光,她已經被那樣神奇的幕給震驚得說不出句話。

月色如水,光芒鋪散在樹梢屋檐,在黑暗裏就是那麽清清淡淡的撒,落了檐上地下,滿眼的細碎瑩光。

慕雲殊對她的記憶,仿佛還停留在《卞州四時圖》的那場大火裏。

她抱着雙膝,對他說,“雲殊大人,你走吧。”

那時的她,可憐又絕望。

後來在無邊的黑暗裏,唯有她是閃着光的。

她撲進他的懷裏,親吻他的嘴唇。

帶着焰火般炙熱的溫度,停留在了他的唇畔,灼燒過他的心頭。

“你……”

你……那天為什麽親我?

慕雲殊見她,就想問她。

可是這會兒看着她這樣陌生又震驚的目光,他動了動唇,卻又問不出口了。

他有點害羞地抿了下嘴唇,纖長的睫毛顫了下,說不清心裏到底是什麽感受。

她好像又什麽都不記得了。

“你,你是妖怪嗎?”

果然,女孩兒小心翼翼地開口。

慕雲殊搖頭。

但見他搖頭,逐星先是停頓了會兒,又偷偷把他打量了番。

不是妖怪,那就是神仙了?

逐星原本并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神明,她原本以為,那都是山民們,渴盼新年風調雨順,諸事順心的精神寄托。

可是這晚,她卻親眼見到神明從無邊的月輝裏,奔向她。

神明生得張驚豔灼人的容顏,逐星從沒有見過生得比他更好看的人。

而他看向她的眼神,始終冷靜深沉。

“你是燕山的山神嗎?”

寂靜的深夜裏,女孩兒仰望着立在眼前的他,忽然輕聲問。

山神?

慕雲殊搖了搖頭。

逐星莫名有點失望,她的手指捏着冰涼的鎖鏈,垂着腦袋片刻,又忽然問他:

“那你是哪個山頭的神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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