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深夜逃跑
那天,慕雲殊從睡夢裏醒來,就匆忙戴上眼鏡,下了床走到桌案邊,在底下的只紅木箱子裏翻找了好會兒,才找出那幅《燕山圖》。
這幅畫是他二十歲那年的作品。
除了被挂去書畫展的展廳之外,很多的時間都被他塵封在了畫筒裏。
窗棂外有晨光灑進來,照在他鋪展開的畫卷上。
畫上是巍峨燕山的隅風景,山勢陡轉,崎岖險峻,密林繁茂……而在隐秘蜿蜒的山林小道裏,有人撐着頂轎子,往山頂的方向走去。
當初畫這幅畫的時候,慕雲殊也親自去過燕山。
但因為歷經千年,現在的燕山早已不是千年前的模樣,所以他還翻閱了大量的資料,甚至在魏朝許多人留存下來的雜記裏尋找燕山的痕跡。
而山神娶親的這情節,是他在資料裏翻到的魏朝舊時的傳聞。
當時的慕雲殊也沒有料到,有天,他會這樣深刻地進入他畫的世界,去體會他畫裏的每寸山水,每縷煙火。
但這次,他卻不能再為了夢裏的那個女孩兒,修改畫裏的任何地方了。
因為修改既定的切,并不能改變什麽,只會令她消失。
想起昨天晚上,女孩兒坐在窗棂上,望着他副哭唧唧的可憐相,又想起她跟他說,她從小就被鎖在那座高樓裏,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很兇的老大娘給打罵,生活苦兮兮。
她骨架小,吃多少也不長幾兩肉,看起來瘦瘦弱弱的,眼淚擠,倒還真像那麽回事。
慕雲殊想起她眼巴巴望着他的樣子,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心裏總是不寧靜。
就連手裏捏着的毛筆上滴下的墨落在雪白的紙上,他也沒有什麽反應。
畫畫是畫不下去了。
慕雲殊把筆丢進筆洗裏,站在窗邊望着院子裏頭的老槐樹,像是沉思了會兒,然後他就去了卧室,在床頭的櫃子裏找到了個手機。
這還是謝晉前幾天送他的。
但他都沒怎麽用到過。
謝晉來的時候,原以為慕雲殊這個時候應該在畫畫,但當他走進院子裏,看見那個坐在廊下,正低頭專注地看着手機的年輕男人時,他差點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
等他走近,在慕雲殊身邊坐下來的時候,偏頭看了眼手機屏幕,就更驚愕了。
“雲殊,你……在購?”
謝晉像是有點不敢置信。
慕雲殊也是花了點時間才弄明白在上購買東西究竟應該怎麽操作,這會兒謝晉來了他才擡頭看他眼,然後繼續戳屏幕。
謝晉眼睜睜地看着他把各種零食糖果加入購物車,然後果斷點了付款。
“……用得着買這麽多?”謝晉覺得他有點奇怪。
慕雲殊想起昨晚女孩兒接過他手裏的糖糕,吃得狼吞虎咽的樣子,他抿了下嘴唇,輕輕地“嗯”了聲。
“有事嗎?”他放下手機,才終于又看向謝晉。
謝晉這才想起來自己的正事。
于是他忙說,“萬霖老爺子想見見你。”
萬霖是華國書畫協會裏多年來頗有聲名的大師,對于十年前橫空出世的天才少年慕雲殊,他向是贊不絕口。
而這次《天闕》引發的激烈争論,也都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原本還在國外的萬霖,特地提早回國,為的就是想見見這位他直很贊賞,現在卻身在輿論心的年輕人。
慕雲殊這麽多年來,畫畫幾乎是他唯專注的事情。
而當初萬霖也特地來過慕家見了他面,甚至還給他提了些實質上的建議,指出了他不足的地方。
慕雲殊很尊敬他。
于是這會兒聽見謝晉這麽說,他垂着眼簾,應了聲,“好。”
“時間約在後天午,到時候我來接你。”謝晉說。
慕雲殊點頭。
兩個人說話間,賀姨就端着碗散着熱氣兒的烏黑藥汁過來了。
慕雲殊眉頭皺,有點抗拒。
“少爺,喝吧。”
賀姨把藥碗遞到他的眼前,說了句。
慕雲殊盯着那碗黑漆漆的藥汁片刻,好像還沒喝,就已經感覺到了它的苦味,他幹脆低頭在外套的衣兜裏翻找起來。
直到他從衣兜裏摸出顆糖來,他才肯接過賀姨遞給他的藥碗。
喝藥的時候,他是屏住呼吸的。
每當這種時候,他都希望自己不要有味覺才好。
喝得有點急,慕雲殊被嗆到,連着陣咳嗽,咳得他薄薄的眼皮都染上了淺淡的紅。
謝晉遞給他紙巾,又見他撕開糖紙,把那顆糖喂進嘴裏,他有點想笑,但又笑不出來。
認識慕雲殊十年,謝晉就見他喝了十年的藥。
事實證明,太苦的味道嘗得多了,并不會令人徹底免疫這種味道,反而會令人越來越不堪忍受。
下午的時候,超市的配送員上了門。
帶着大包的零食糖果,全都交給了賀姨。
那是慕雲殊買的東西。
蹲在院子裏玩兒的小寶看見了,那雙眼睛瞬間亮起來,他也不管自己的小汽車了,直接跑到他奶奶面前,朝她豎起大拇指,“奶奶您真好!”
忽然被自己的小孫兒豎着大拇指誇贊,賀姨陣莫名,“好什麽好,起開。”
然後小寶就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奶奶捧着那大包的零食,往回廊那頭慕雲殊的屋子走去。
???
小寶臉上驚喜的笑容漸漸消失,望着奶奶的背影,有點傻眼。
那些好吃的,不是奶奶買給他的嗎?
賀姨把那大袋零食拿進了慕雲殊的屋子裏,她本來想問問他買這麽多零食做什麽,但見他站在桌案那兒畫畫,就沒有打擾,幹脆把那些零食都拿出來,整理好放進了櫃子裏。
原本慕雲殊每天晚上十點才會睡覺,但是畫了下午的畫,他又想起來昨天夢裏女孩兒口所說的話,他猶豫了下,還是特意把睡眠時間提前到了九點。
晚上他把賀姨整理好放進櫃子裏的零食全都拿了出來,放在了桌上。
然後他才摘下眼鏡放在床頭,掀開被子躺進去,并把被子的邊角都壓得整齊,最後閉上眼睛。
逐星昨天沒有問出那個忽然出現的神仙到底是哪個山頭來的,後來她開始在他面前好頓哭慘,就是想讓他救她出去。
結果立在檐上,像是玉雕似的人聽了她的哭訴半晌,最終竟然搖搖頭,沒有絲毫猶豫地說,“不可以。”
逐星當時吸了吸鼻子,頓時覺得自己白弄這麽出了。
忿忿不平地咬着包子,逐星忍不住在心裏給昨夜的那個神仙打上了個大大的叉。
靠神仙還不如靠自己。
逐星摸了摸懷裏那只正呼嚕呼嚕地睡着覺的貍貓,嘆了口氣。
這個時候,窗戶不知道怎麽被風吹開來。
夜風襲來,吹過她的側臉。
逐星偏頭的時候,就看見昨夜出現過的他此刻正坐在窗棂上。
她咬了口的包子,瞬間就不香了。
“不是說,沒飯吃?”慕雲殊的目光停在她手裏的那只被咬了大口的肉包上,開口時,他的嗓音在這樣安靜的夜裏,顯得更清晰了些。
逐星嘴裏還咬着包子皮,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半晌,她才吶吶地答,“那,那也不是每天都不給我吃呀……他們還要把我獻祭給山神呢,總不能讓我餓死。”
好歹是當着位神明的面,撒謊精逐星竟然還有點心虛。
慕雲殊倒也沒再說什麽,他只是伸出手指,淡色的銀輝在他指間流轉,剎那間在逐星面前的桌上就出現了堆……她也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
她手裏捏着包子,望着桌子上忽然擺滿的那堆東西,雙眼睛瞪大。
這下,她更确信他是神仙了。
“這……都是什麽啊?”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慕雲殊沒有說話,幹脆走過來,撕開了袋他最喜歡的餅幹,遞出塊到她嘴邊,“吃。”
此刻他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那樣專注地望着她。
那張稍顯蒼白的面容在燈火映襯下,仍然是那麽好看,眼神也從來純粹,像是從不疑心她說過的任何句話。
逐星有些閃神。
她張開嘴,吃了他喂過來的那塊餅幹。
香甜輕脆的口感,又稍稍帶着點點的苦味,卻是恰到好處地和了過分的甜。
逐星的眼睛亮起來。
“好吃嗎?”他問她。
逐星忙不疊點頭,臉頰鼓鼓的,像只小動物。
她懷裏的胖貍貓醒了,喵喵了兩聲,兩只爪子搭上她的手臂,但在發現屋子裏有另個人的時候,貍貓也不記着要吃的了,直接溜煙兒縮床下去了。
“它有點怕生……”逐星讪笑了下。
慕雲殊才不關心那只貓怕不怕他,他只聽見逐星說好吃,又見她忍不住伸手又去拿了塊餅幹喂進嘴裏,他就彎了彎唇角,像是有點開心。
他指着桌上那堆零食,說,“都給你。”
“謝謝大人……”
逐星忽然覺得,他好像并不是她以為的那麽不近人情啊。
雖然在村裏她吃過不少好吃的,但她也的确沒有吃過這位大人送來的這些新奇又好吃的東西。
她忍不住想,他們山頭的夥食真好。
但随即她想起來距離自己被獻祭給山神,只有九天時間。
再好吃的東西,忽然就都沒了味道。
“既然大人不能救我,又為什麽來看我?”
逐星忽然擡頭,望向他。
他毫無預兆地忽然出現,又消失在昨昨天的茫茫夜色裏,來去匆匆,也從來都沒有明說自己的來意。
逐星原本并不認為他是為了自己來的。
但是為什麽今天夜裏,他又會出現在這裏,還給她帶了這麽多的好吃的?
難道僅僅只是因為昨夜聽了她那些慘兮兮的話,所以才動了恻隐之心,施舍他的點仁慈?
哪有這樣單純的神仙,被她三兩句就騙了個徹底?
“你不會有事的。”
慕雲殊想和她解釋許多,可他動了動唇,卻只說了這麽句話。
如果他真的幫她逃出了這裏,或許就又會像之前在《卞州四時圖》裏那樣,時間重複回到她逃跑之前的節點,切開始進入永久的死循環。
他筆下的世界在默無聲息的過程,已經成長為了個又個的小世界。
這或許只是他的場夢。
但在這個世界裏,這裏的所有人,都擁有着自己的人生。
這個小世界如何蔓延生長,都已不是他能夠決定的事情,有些踏出過燕山的人,自然可以看到燕山外頭的世界,但是逐星已經有她既定的宿命。
對于這裏的許多人來說,燕山外頭,的确有着更廣闊的的世界,那是千年前曾确實存在過的魏朝。
因為這些人,都是沒有被他描畫過的人物,他們是這個小世界自己生長蔓延的成果。
但逐星是他筆下獻祭給山神的新娘。
所以對于她來說,即便她能夠逃出燕山,她也不會再看見她以為的,屬于外面的大千繁華。
對于她這樣真實描繪在畫卷上的人物來說,踏出燕山,她就已經走到了世界的盡頭。
但慕雲殊,并不忍心把這件事情告訴她。
她的那雙眼睛裏,要有光才好啊。
慕雲殊下意識地這麽想。
或許是因為他這樣句話太過意味不明,逐星并沒有理解他的意思。
“大人說得是真的?”逐星不确定似的問了他句。
慕雲殊點點頭。
他說,“跑是沒用的,你只能等。”
像是為了安撫她的情緒,他停頓了下,想了想,又添了句,“我……會讓你活下來。”
他給了這樣篤定的回答。
可是逐星能夠相信只見過兩次的他嗎?
小時候,逐星短暫地擁有過個朋友,那個女孩兒說可以幫她離開這裏,可是那個女孩兒卻在她走出村子的下刻,就去告訴了村裏的大人。
看着被抓回來的逐星,那個女孩兒躲在人群裏,捂嘴偷笑。
逐星永遠記得那天。
從那個時候起,她就知道,靠人不如靠己,相信任何人都不如相信自己。
可他是神仙。
她可以相信他嗎?
屋子裏有着驅散不了的悶熱氣息,逐星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有點想不清楚。
她沉默了好會兒,忽然問,“那,大人你可以帶我出去走走嗎?”
她抿了抿嘴唇,“我想出去透透氣……”
慕雲殊看着她那副神情低落的模樣,他抿唇片刻,點了點頭,“好。”
目的達成,逐星連忙趴在床下去喚了聲“胖胖”,在那只貍貓露頭的時候,她抓住它,把它塞進自己的布包裏,只露出腦袋和兩只前爪,然後她才站起來,高高興興地去抱他的腰。
忽然被她抱住腰身的慕雲殊渾身僵,垂眼看着她,雙手頓在半空,半晌都沒動。
“你做什麽?”他輕聲問她。
逐星抱着他的腰,仰頭望他,眨了眨眼睛,“我不抱着大人,你怎麽飛呀?”
慕雲殊沒法反駁。
但當他猶豫了會兒,還是扶住她纖細的腰身時,他的手指蜷縮了下,蒼白的臉頰有了點熱意,像是有點害羞。
他抿着唇,再沒有說話,只是動了動手指,就把她手腕上的鐐铐給去除了。
只是……她背在背上的這只貓。
慕雲殊和貍貓面面相觑。
“我要和胖胖有福同享,要飛當然起飛!”女孩兒望着他,理直氣壯。
“……”
慕雲殊陣無言。
窗外圓滿的月,将冷淡的清輝灑在對面的檐上,像是淺薄的白霜。
夜風吹過逐星的衣袖,聲聲作響。
她被不知名的神明攬在懷裏,帶她掠過屋檐樹梢,黑沉沉的夜色從天幕裏墜下去,降落地面,籠罩切,但她的眼睛裏,只餘下他衣袖的白。
黑夜裏的山林,有着許多比白日裏更多的危險。
但逐星早已經做好了切準備。
她身上塗抹了能令所有猛獸退避的藥粉,蛇蟲鼠蟻也不敢近身,再加上這些年來她自己學着研制的,又或者是悄悄在村醫那裏順來的雜七雜的可以用來保命的各類藥瓶都貼身放在她的衣衫口袋裏。
甚至連精細的小刀具,她都別了套在腰間的腰帶裏。
多年來,她時刻都再準備着逃跑。
每次的失敗,都是在為了她的下次逃跑做準備。
而這次,逐星也沒有放過這樣的機會。
原本她是沒有這麽打算的。
畢竟他是神明,在他面前逃跑,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當逐星眼睜睜地看着他的身形忽然變得透明,甚至于什麽話都來不及說的時候,她個人站在黑漆漆的山林裏,聽着烏鴉偶爾的叫聲,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拿出了衣袖裏的火折子。
火光亮起的瞬間,她大概辨別了下方向,然後就開始順着之前記下的地圖上的路線跑。
這兩天她又把那張地圖上的路線研究了下,心裏也有了些譜。
她回頭看了眼趴在她背上,同樣歪着頭望着她的貍貓。
正好胖胖也在……
不跑白不跑啊!!
慕雲殊是被痛醒的。
幾乎每隔段時間,說不定什麽時候,他的頭就會像現在這樣疼。
腦子裏好像有兩種電流不斷糾纏着他的每根神經,像是有什麽不甘被遺忘的記憶開始在撕扯着他的腦海。
痛得他太陽穴的青筋微起,額頭的汗珠滴下來,張面龐變得更加蒼白如紙。
他從床上摔了下來。
在地毯上蜷縮成了團。
眼眶已經憋紅,他渾身顫抖,卻始終沒有辦法從那樣深刻的而痛苦解脫出來。
這長夜漫漫,他只能這樣生生地捱着。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他才從這樣劇烈的疼痛漸漸地失去了意識,落入了無邊的黑暗裏。
逐星路摸索着往前走,可奈何夜裏的路不太好走,她手裏的火光又很昏暗,照不太清楚前方的情況。
半道上,她又蹲在草叢裏,開始借着火光,看起自己直藏在身上的那幅地圖。
她正看得認真,卻不妨忽然有抹影子倒映下來,火光搖曳的瞬間,擋住了映照在她地圖上的光線。
逐星僵。
她小心翼翼地擡頭。
猝不及防的,她對上了雙漆黑微冷的眸子。
是去而複返的神明大人。
但他又好像有些不大樣了。
此刻的他,臉色好像更加蒼白了些,烏黑微卷的碎發貼在他被汗濕的額頭,那雙原本過分沉靜的眸子裏浮起些許難耐的怒意。
逐星心裏咯噔聲。
她幾乎縮成團,說話也有點語無倫次,“我我我錯了……”
慕雲殊看着這個背着只胖貓,蹲在地上,說話都結巴了的女孩兒,或許是那樣劇烈的疼連在夢裏都還帶着深刻的感覺,所以這會兒他的情緒顯然有些不穩。
他抿唇半晌,開口時,嗓音已經有些沙啞:
“你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