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願意信他

數百年的時間, 這是燕山村人第一次真正見到傳聞中的神明。

無數凡人都曾想象過,神明到底該是什麽模樣。

但這世間, 又有幾人能夠真正得見?

但在今夜, 在此刻,所有信奉神明的燕山村人,終于得以望見,他們一代又一代人數百年來一直信奉的神明, 原來是這副模樣。

那是一張絕對漂亮無暇的面容。

肌膚蒼白,唇色稍淡, 眉眼似畫一般,猶如濃淡得宜的春景, 令人只一眼,便覺無端驚豔。

他們眼睜睜地瞧見身穿殷紅長袍的神明, 将他們獻祭給他的新娘, 抱在懷裏。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們也親眼瞧見神明伸手時,指尖憑空出現的銀色流火竄出, 竟直接穿透了大巫師的膝蓋。

那該是何等鑽心的痛。

在場的人無不膽寒。

大巫師倒在地上,他的拐杖已經跌落塵土, 拐杖頂端的那顆珠子驟然碎裂。

這個向來嚴肅到沒有表情的老人, 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滿臉驚慌地伏跪在地, 忍着腿上的劇痛, 他仍在大喊, “神明恕罪, 神明恕罪啊……”

整個燕山村的人都跪了下來,磕頭時,嘴裏還重複着大巫師一遍又一遍說過的“神明恕罪”。

唯有倪安岚後知後覺。

他站在那兒,親眼望見那位衆人口中的神明将那個纖瘦的姑娘攬進了他的懷裏。

倪安岚幾乎忘了反應。

直到他的父親強硬地将他拉住,迫使他雙膝一屈,跪倒在地。

或許在整個燕山村裏,除卻逐星之外,倪安岚是唯一一個懷疑過神明究竟是否存在的人。

但他從不敢将心裏的懷疑顯露出來。

他選擇裝作糊塗,所以他和逐星就注定是不一樣的人。

這一刻,這個少年,像是終于恍悟。

他指節曲起,緊握成拳,卻最終又徐徐松開。

而此刻,就在自己母親身邊,随着衆人一起跪拜神明的白靈,忍不住偷偷擡頭,在周遭亮如白晝的火光之中,她望見了神明的臉。

白靈從未見過生得如此好看的人。

她幾乎是忘了反應,就那麽直愣愣地望着不遠處那個身着殷紅衣袍的年輕男人,直到她的母親,強硬地按下她的後腦,将她的額頭抵在塵土裏。

沒有人敢對神明不敬。

逐星頭上的那只金質的花冠掉落在地上,珍珠串成的流蘇斷裂,一顆顆地珍珠散落。

有的甚至落入了寒涼的天池裏。

慕雲殊看見了眼前的女孩兒那張刻意被精心打扮過的面容。

他還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

耳畔像是隐約有自己的心跳聲傳來,他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而在面對她那雙眼睛的注視時,他忍不住側了側臉,躲開她的目光,他喉結動了一下。

“大人……”

逐星吶吶開口,嗓音像是還帶着不自禁地一絲哭腔。

那是驚吓過後的顫抖。

慕雲殊最見不得她這樣一副可憐的模樣,他忍不住動了動手指,還是沒有忍住,摸了摸她的腦袋。

半晌,他抿了一下嘴唇,垂着眼簾認真道歉,“抱歉,我……來晚了一點。”

然後,在他手掌間,細微的銀光閃爍。

如同天幕間零碎的星子串成了一抹模糊的輪廓。

那一刻,無論是燕山村人,還是逐星,都親眼瞧見,那銀光漸漸凝聚成形,最終轉化為一只活生生的胖貍貓。

貍貓歪着腦袋,在瞧見眼前的逐星時,它就“嗷嗚”了一聲,然後撲進了她的懷裏。

它毛茸茸的尾巴就在逐星眼前晃來晃去,腦袋不斷蹭着她,表達着自己的親昵。

“我去找它了,耽誤了一點時間。”慕雲殊指了指她懷裏的胖貍貓。

昨夜逐星熟睡的時候,他還聽到她的夢呓。

這只貓對她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存在。

當這只貍貓出現的時候,不但逐星感到無比意外,就連不遠處在人群裏伏跪着的白靈,也瞪大了眼睛,一臉的不敢置信。

那只貓……那只貓她明明已經把它扔進井裏溺死了!

也是此刻,慕雲殊的目光忽然越過衆人,直直地看向她。

那雙眼睛裏,猶帶寒涼。

在逐星抱着貓驚喜地叫“胖胖”的時候,慕雲殊指節微屈了一下,淡銀色的流光飛出,指節鎖在了人群中,白靈的身上。

像是尖銳冰冷的刺,迎面襲來。

白靈尖叫一聲,瞪大雙眼。

她的手腕,在一瞬被光刺穿透。

根本沒有留下絲毫血痕,也沒有任何傷口,但卻那樣真實地穿透她的骨肉。

那樣劇烈鑽心的疼痛使得白靈一下失去力氣,在慘叫聲中摔倒在地,瑟瑟發抖。

此刻,她的父親母親都将這一切看在眼裏,可他們卻并不敢上前去扶起自己的女兒,只能伏低身子,更用力地磕頭,乞求神明的寬恕。

月亮已經顯露出渾圓的輪廓,在這燕山最高處,仿佛月華已觸手可及。

月光似流火,在淡銀色的光影中,燃燒在燕山村人眼前。

他們的衣衫完好,沒有被任何火焰灼燒過的跡象,可他們此刻的神情尤其痛苦,慘叫聲連綿起伏。

仿佛他們的血肉正被真實的火焰寸寸燎過。

愚昧的根早已種下,這些人永遠不可能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他們只會認為,這是來自神明的遷怒。

慕雲殊始終冷眼看着他們在虛無的幻象裏掙紮,那張面龐上神情很淡。

後來,他将目光重新落在了面前的女孩兒那張秀美的面容。

“逐星,我們一起跳下去。”

他擡手指向身後那一方始終散發着絲絲縷縷的寒氣的天池,寬大的衣袖在夜風中翻飛。

他問她,“好不好?”

逐星抱着貓,在聽見他的這句話時,她瞪大雙眼,一時愣在原地。

“相信我。”

他望着她,語氣很認真。

天池水在無聲翻湧,缭繞的寒氣就好像是慕雲殊第一次遇見逐星時,在雲端天闕裏,曾遮過他眼簾視線的缥缈雲霧。

慕雲殊很清楚,在這幅《燕山圖》裏,逐星是注定要被獻祭的新娘。

她注定會在這一天,被投入天池。

這是他都難以為她更改的命運。

如果擅自在《燕山圖》裏抹去她的身形,或許她就會像在《卞州四時圖》裏那樣,憑空消失。

慕雲殊本能地覺得,自己不應該再那麽做。

所以現在,她必須要當着這裏所有人的面,跳下天池。

只有這樣,慕雲殊才能從這種既定的宿命裏,為她尋求新的生路。

因為她被設定好的命運,就只到被獻祭,被投入天池裏的這一段,在這之後,是生是死,都不再受原本設定的束縛。

這都是慕雲殊這些天一點點推測出來的。

而除了這個方法之外,好像就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必須“死”在這些人的眼前,然後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當那燃燒的銀色流火都開始湮滅消失,當所有人在被這樣灼燒血肉的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時候,他們迎來了喘息之機。

而逐星,也終于有了反應。

她俯身把懷裏的胖貓放在了地上,她蹲在那兒摸了摸它的腦袋。

“胖胖,不要再回村子裏了,如果你能離開這座山,那是最好不過了。”她靜默良久,忽然說了一句。

胖貓蹭蹭她的手指,忍不住一直喵喵叫。

從逐星遇見慕雲殊的那天起,他就說他沒有辦法帶她離開這裏。

或許,被獻祭就是她永遠無法掙脫開的宿命。

就連身為神明的他,也沒有辦法阻止這件事情。

從逐星記事起,她就在害怕這一天的到來,更害怕那天池水刺骨的涼。

但是此刻,當他說,“逐星,我們一起跳下去。”

逐星好像,也沒有那麽怕了。

她忽然牽起他的手,望着他,問,“大人,我會死嗎?”

“不會。”

他答得毫不猶豫,同時握緊了她的手。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逐星輕輕地點了點頭。

她忍不住也回握他的手。

她願意相信他。

于是下一刻,在燕山村人所有人都親眼看見,那位身着紅色衣袍的神明,牽着他們獻祭給他的新娘的手,一齊跳進了天池裏。

缭繞的寒霧模糊了他們衣衫的紅,幾乎只聽見水聲的片刻激蕩,然後他們就再也看不見那一雙人影。

胖貍貓眼見着它的主人跳進了天池裏,它炸了毛,“嗷嗚”幾聲,在池邊轉了好幾圈,它最終也跳了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神明來過。

可神明,卻并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

他,只帶走了他們獻祭給他的新娘。

所有人踉踉跄跄地下了山,雖然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他們卻還是近乎癫狂地歡笑起來。

畢竟這是燕山村獻祭神明的數百年來,唯一一次,真的看見神明降臨。

他們堅信,神明會贈給他們應有的福報。

因為他,帶走了他的新娘。

這位新娘,是數百年來被沉入天池裏的那麽多少女中,唯一一個被神明承認,帶走的新娘。

直到天色漸亮,燕山山頂的天池裏忽然破開層層的水波,兩抹殷紅的身影一躍而出。

逐星連着咳嗽了好久,還吐出來好多水。

她烏發散亂,衣衫盡濕,如果不是依靠慕雲殊一直源源不斷輸送給她的溫熱氣流,或許她早就被凍死在天池裏了。

這會兒慕雲殊正捧着那只毛茸茸的胖貓,晃了晃它身上的水漬。

胖貓已經僵成了一團,眼睛也已經閉上了,尾巴直愣愣的,就好像沒有了聲息。

慕雲殊伸出一只手指,一抹淡銀色的火苗在他指尖憑空出現,他燎着胖貓的屁股,沒一會兒就把它烘幹了。

醒過來的胖貓一眼就看見自己屁股上的火苗,它吓得“嗷嗚”一聲,從慕雲殊的手裏蹿了出去。

逐星的衣服已經被烘幹了。

這會兒看見那只貍貓的狼狽模樣,她忍不住笑。

慕雲殊聽見她的笑聲,就回頭去看她。

女孩兒臉上的妝都已經被冰冷的池水完全洗掉,此刻的她,素面朝天,卻分明仍是那麽好看。

她真的很适合紅色。

“大人。”

她忽然喚他。

“嗯?”

慕雲殊輕輕地應了一聲。

“真的很謝謝你。”

女孩兒忽然在他眼前跪下來,是那樣虔誠認真地俯身一拜。

她知道,從這一天起,她再不是燕山村裏那個被鎖在祭神樓裏的自己。

如果不是他。

她昨夜落入這天池裏,就該永遠地沉下去,成為水底裏淹沒的屍骨。

慕雲殊不防她忽然的動作,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起來。”

他的嗓音添了幾分啞。

或許是因為在這樣冰冷的池水裏待了太久。

逐星在被他拽着站起來的時候,她一擡眼,目光落在了他殷紅寬大的衣袖,她停頓了一下,幾乎是沒有什麽猶豫的,忽然問,“大人,你為什麽要穿成這樣?”

慕雲殊身形驟然一僵,他的臉頰又多了幾分稍熱的溫度。

他動了一下嘴唇,似乎是想解釋什麽,但他眨了一下眼睛,殷紅的小痣在雙眼皮舒展時短暫地顯露了出來。

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

這件衣服是他特地去找人定做的。

為的就是在她被獻祭的這一天,扮作燕山村所有人以為的神明。

“大人……是願意娶我的意思嗎?”

逐星卻一直在望着他,那雙眼睛裏有了別樣的光彩。

在聽見她的這麽一句話時,慕雲殊險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你……”

他張了張口,有點想反駁,但又猶豫了一下。

而就在這一刻,她卻忽然撲進了他的懷裏,雙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大人,我能跟你走嗎?”

她在他懷裏仰頭望着他,再一次問出了昨夜,她曾問過他的那句話。

逐星以為,他是神明。

她想跟他走,無論去哪兒都好。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從來就不是什麽神仙,而他也并不存在于這個世界。

他更不可能真的帶她離開這裏。

即便這便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但慕雲殊垂眸望見女孩兒那樣一張寫滿期盼的臉,他卻沒有辦法說出任何打破她的幻想的話。

至少在這一刻,他沒有辦法開口。

逐星到底沒有等來他的回答。

因為她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一點點地變得模糊,透明。

陽光可以輕而易舉地穿透她的身體,卻沒有辦法讓她感受到絲毫的溫度。

漸漸的,她的輪廓開始變得不那麽清晰。

像是有淡金色的光影破碎成流沙,她的模樣也在一點點減淡。

慕雲殊瞳孔微縮,根本沒有料到這一切。

逐星甚至來不及再去喚一聲大人,不過剎那,她的身體就已經破碎成了點點的光芒,在陽光下漸漸消融成慕雲殊再也接觸不到的痕跡。

驟然睜眼時,慕雲殊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

窗外已經是一片天光大亮。

而他身上仍穿着那件殷紅的長袍。

這樣濃烈的顏色,更襯得他的肌膚蒼白無暇,眼底流露的恹恹病态,使他整個人都少了一些生氣。

那樣漂亮的皮囊,卻始終藏着戾氣。

此刻他收緊手指,抿緊了唇,坐在床上,久久未動。

原來,無論他怎麽做,都始終沒有辦法改變,她在他每一幅畫裏的命運。

沉默半晌,他在一陣猛烈的咳嗽中,額頭漸漸出了些虛汗。

好似夢裏浸泡過的那一池天池水的寒涼,仍舊浸潤在他的每一寸骨髓裏。

他忽然下了床,踉跄地走到書案前,從畫缸裏準備地找到了那幅《燕山圖》,他抽出來。

在畫卷鋪展開的時候,他盯着畫上那條蜿蜒山路上,被人擡着的那頂轎子良久,那雙眼睛裏陰沉沉的。

他的指節忽然曲起,捏緊了那幅畫的邊緣。

謝晉方才踏進門,就看見了慕雲殊作勢要撕掉那幅畫,他一驚,連忙出聲,“雲殊,你這是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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