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親一下呀

作為應琥那逆轉天道的陣法中心的陣眼, 慕攸在冰冷漆黑的地宮裏,沉睡了一千年。

而在他沉睡的這些年裏, 逐星也因為當年受過的重創而靈氣四散, 歸于黑暗。

她是因他而生的畫靈。

在一千年前的北魏,在少年慕攸天馬行空的夢境裏。

那夜,他的夢裏是一片近在咫尺的天空之境,流星如雨, 月色如練。

所以她的名字,叫做逐星。

是他口中“夜月逐流星”的逐星。

後來, 她從他的夢境裏掙脫,在他眼前凝成與常人一般無二的身形。

那時的她捏了捏自己的臉, 望着眼前那個坐在搖椅上的少年,忐忑地問, “攸攸, 為什麽我跟你好像有點不太一樣呀?”

少年一向不喜她喚他“攸攸”這樣奇怪的稱呼,但那時他已無暇顧及,他尚且稚嫩的白皙面容上猶帶驚愕, 在視線跟随着她的目光移到她的胸前……

十一歲的少年慌忙移開眼。

在逐星還沒有明白什麽是男女之別的時候,她每天都熱衷于偷溜進慕攸的房間, 躲在他的被子裏。

一開始時, 慕攸還會告誡她, 不可以這麽做。

後來, 他索性自己直接在外間的軟榻上睡了, 徹底把自己的床讓給了逐星。

那一讓, 就是一整年。

慕府裏沒有一個人知道,在慕攸的房間裏,藏了一個小姑娘。

後來朝廷撥給卞州的救濟款憑空消失,應琥便将這貪污的罪名,按在了慕攸的父親,當時的卞州知府慕槐安身上。

于是一夕之間,慕攸家破人亡,他也成了即将被沒入禁宮,成為宦官的罪臣之子。

那時的逐星很想救他。

可她初具靈識,化為人形,已是不易。

憑她的那一點微末靈力,只能用作在牢獄裏,點亮黑暗的一簇微弱的光。

她沒有辦法帶他離開那座牢獄,也沒有辦法阻止官府将他押送去魏都。

若不是帝王惜才,若非是慕攸的那幅《游仙圖》,或許他早已深陷絕境,再也無法掙脫悲苦命運的枷鎖。

平漾苑中,畫學四年。

逐星見證了少年慕攸在應琥的刻意為難與折磨中,一步步從塵埃裏,走到了禦前。

成為了那位帝王唯一的學生。

逐星什麽也幫不了他,只能看着他依靠自己,在各路勢力的算計中,成長為更加堅韌,也更加陰郁疏冷。

逐星仿佛是很久都沒再見他一如當年那般純粹的笑過了。

“背負得多了,人自然會變的。”

這是在平漾苑裏某個冬日的夜裏,慕攸對她說過的話。

彼時,他已是天下人盡皆知的當今帝王唯一的學生,榮耀一時。

那時的逐星兵不明白他這句話裏究竟藏着多少世味酸辛,人生無奈。

魏都城破的那夜,少年慕攸失去了他最為敬重的老師,而北魏也失去了屬于這個朝代的最後一位君王。

逐星永遠忘不了那一夜,衣衫染血的少年緊緊地抱着她,紅着一雙眼睛,顫抖地問她,“逐星,你也會離開我嗎?”

你也會……離開我嗎?

逐星沒有辦法忘記他那樣哀恸絕望的眼神,也沒有辦法忘記他在她耳畔問過的這樣一句話。

“我不會的,雲殊。”

那時,她覺得自己應該這麽回答他。

從帝王賜他“雲殊”為字的時候,逐星便開始這麽喚他了。

那時的逐星,永遠沒有辦法明白,那個少年曾有多渴望,她能夠明白他的心思,懂得身為一個人的種種情緒。

可逐星是靈。

她沒有辦法明白的,是他那麽多年以來,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已經如此濃烈純粹的情思。

最終,少年以最慘烈的方式,将他的那份“喜歡”宣之于口。

可逐星,卻再也見不到他了。

當慕攸從冰冷地宮裏蘇醒,成為了如今的慕雲殊,當他開始重拾畫筆,創作出一幅又一幅的畫作時,逐星才得以重新聚靈,一點點地恢複生機。

在《天闕》裏再遇他之前,逐星就已經身在魏氏系列的那三幅畫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既定的人生,承受那樣悲苦的宿命。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在令她重新聚集靈氣恢複元神的同時,她也想要逼迫自己,去成為一個凡人。

因為只有那樣真實地作為一個凡人,經歷屬于一個人的人生,她才能夠感同身受,才能夠明白什麽是情感,什麽是喜歡。

人間七情,人間六欲。

是神明們最厭棄的凡俗。

卻又是九天之上冷情冷心的他們,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擁有的血肉情感。

逐星生而為靈,不會七情,不懂六欲。

曾經的她,只知道,她想陪着慕攸,她也從來都如此堅定。

但除此之外,她卻再也沒有辦法給予慕攸更多的回應。

在慕攸成為慕雲殊的十年之後,在逐星在那些畫裏重複了無數次的輪回,歷經了無數人情冷暖之後。

她終于等來他入夢《天闕》的那一天。

而她也終于開始明白,什麽叫做喜歡。

她在他的畫中世界,浮沉輪轉,真切地體會了人世間的所有喜樂悲歡,也終于開始懂得了身為一個人的該有的所有情感。

她在等他,從每一幅畫裏,找到她。

她也在等待着,他找回自己那些被禁锢在他的畫裏的所有曾經。

此時此夜,風聲雨聲。

雷電閃爍,雨勢淋漓。

逐星分明察覺到有一抹溫熱的觸感,滑落在她的耳後。

她在他懷裏動了一下,忽然擡頭望向他。

“雲殊?”

她像是有點不太确定,抿了一下嘴唇,又有點忐忑,她小心翼翼地問:“你……還記得我嗎?”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像是有點緊張,她還揪住了他的衣角。

慕雲殊垂眼望着眼前這個憑空出現,又忽然撲進他懷裏的女孩兒的面容,一時間像是有過往的許多記憶都一幀幀閃過他的腦海。

他眼眶仍然泛紅,眼鏡的鏡片已經氤氲着淺淡的霧色。

他望着她不安的目光,望着她那樣期盼似的望着他的模樣……最終,他手指動了一下,忽然伸出手,像是有點恍惚,他還有些不敢置信似的,手指觸碰到了她的面龐。

她臉頰的溫度透過他的指尖。

那是真實的觸感。

不是虛幻的影,不是他短暫的臆想。

他的手溫柔小心地捧住她的臉龐,鏡片後的那雙眼睛裏,像是有無數種情緒翻湧如波,他幾乎沒有辦法穩住自己的聲音,“逐星。”

他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那是逐星最熟悉的語氣。

在卞州長大,後來又身居魏都平漾苑的那個少年,曾無數次這樣喚過她的名字。

逐星原本是很開心的。

這許多年來,她從沒有像現在再遇到他的時候,這樣開心過。

可此刻,她聽見他的聲音,望見他那樣熟悉的神情,她咬着唇瓣,半晌還是沒有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

她的眼圈兒紅得很快,哭得聲音越來越大。

像是這多年孤單無望,獨自在畫中世界輪回重複各種人生時所壓抑的各種難過絕望的情緒,都開始爆發出來。

明明,她以前不會哭的。

因為那時的她還無法完全理解人類的情感。

慕雲殊也是第一次見她哭,他像是怔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用自己的指腹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

“你不要哭了。”他輕輕地嘆。

以前怎麽沒有發現,她原來是個愛哭鬼。

逐星吸吸鼻子,又往他懷裏鑽,抱着他的腰不撒手。

“雲殊,我好想你啊……”

她的嗓音仍舊略帶哽咽。

“你都不知道,我可辛苦了,你為什麽不早點來找我……”

她抓着他的衣擺,抽抽噎噎地就開始抱怨。

無論她說什麽,他都會輕輕地應上一聲,有時還會再添一句,“是我錯了”。

一夜過去,天光散落,雲銷雨霁。

慕雲殊好像很久都沒有睡得這樣安穩了,他幾乎一夜無夢。

他是被脖子上越來越緊的束縛感給弄醒的。

睜開雙眼時,慕雲殊望着頭頂那片雪白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睛,然後才後知後覺地低眼。

他的被窩裏竟然鑽着一個小姑娘。

此刻,她的雙臂都纏在他的脖頸,也難怪他在睡夢中總覺得有什麽鎖着他,還越收越緊。

不必掀開被子,他就能感覺到,她的雙腿也嚴絲合縫地纏在他的身上。

慕雲殊那張原本蒼白的面容陡然泛起薄紅,臉頰忽然升騰的溫度令他的睫毛顫了又顫,他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

女孩兒微豐的臉頰因為他的動作而擠成一團。

逐星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望見他時,她還有點迷茫,“攸攸?”

她竟如千年前,在卞州時那樣,下意識地喚了一句。

“再說一遍?”

慕雲殊晃了一下神,反應過來後,他臉頰的溫度更甚,卻仍舊故作鎮定,甚至還微眯了一下眼睛,捏着她的下巴,語氣裏透出點威脅。

無論是曾經,亦或是現在,他都還是沒有辦法直視她的這一聲“攸攸”。

“雲殊,雲殊……”女孩兒轉了一下眼珠,連忙補救。

然後她又像是一只小動物似的,也沒掙脫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反而繼續往他懷裏鑽。

“做什麽?”慕雲殊的臉頰已經泛粉。

逐星眨了一下眼睛,忽然嘟起嘴巴,因為他捏着她的下巴,她說話聲音有些模糊,“親一下呀。”

……?

慕雲殊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

他那張臉上維持的淡然神情驟然崩裂,一張原本只是稍稍泛粉的面龐忽然有更加灼燙的溫度湧上來。

他像是被燙到了似的,慌忙松開了她的下巴,然後掀了被子,拖鞋都忘了穿,赤着腳踩在薄薄的地毯上,想要往房間外面走。

逐星裹在被子裏,望着他驚慌失措的背影,有點疑惑,“你為什麽不讓親?”

話音剛落,她就看見那個方才打開房門要出去的年輕男人,撞在了門框上。

慕雲殊匆匆躲進浴室裏。

鏡子裏的他,鼻梁有些發紅,那是剛剛他撞在門框上的後果,看起來有一絲狼狽。

他認真審視着鏡子裏的自己,像是有些掙紮,又有些不敢置信。

逐星……

逐星她,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

鏡子裏的年輕男人肌膚蒼白,卻猶泛紅暈,他抿着淡色的唇,那雙眼睛裏如浮霧微攏,神色朦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