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好可愛啊(捉蟲)

逐星沒有想到, 她重聚靈體,再一次從畫中世界掙脫出來的時候, 外面的一切都已經完全變成了她完全陌生的樣子。

一千年後的世界, 好像多了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停在清晨時分的雨,在午時再一次來臨。

雨滴打在廊下的池塘裏,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響聲。

逐星坐在廊前的欄杆邊,伸着手去接從檐上淌下來的雨水。

在炎熱的夏季, 在此刻唯一清涼的雨水裏,淅淅瀝瀝的聲音掩蓋了所有的蟬鳴, 也将陽光炙熱的溫度收斂。

院子裏霧色濕潤又朦胧,天空陰沉半透光。

這好像, 和千年前在卞州時的那個院子,沒有什麽區別。

那裏, 也有這樣的一棵老槐, 也有廊外凝碧般的芭蕉葉。

逐星好想念以前在卞州的生活,那是她才擁有靈識時,第一眼看見的一方小世界。

紅塵千萬丈, 唯有卞州,是她開始學着去成為一個人時, 最開始的地方。

那裏也同樣, 是慕攸最留戀的地方。

曾經那些再痛苦的記憶, 也沒有辦法阻擋她和他對于某些過去的懷念。

逐星把下巴抵在欄杆上, 感受着迎面而來的濕潤氣息, 腦子裏想着亂七八糟的事情, 思緒飄忽。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踩在木制地板上的聲音輕緩。

逐星下意識地回頭。

陰雨朦胧,霧色渲染,回廊裏都積聚着淺薄的水氣。

而他就站在她的身後,雪白的襯衫外,搭着一件黑色的開衫,有些禪意的元素,衣襟處垂下兩縷流蘇,又好像是千年前魏朝外衫的款式。

他的頭發也不再是逐星記憶裏深刻的,總用金冠玉帶束縛着的長發,而是極短的短發。

額前的碎發稍稍遮住了他的前額,又仍隐約可見他濃淡适中的雙眉。

金絲鑲邊的眼鏡後,他的一雙眼睛,瞳色深邃,神情好像永遠是疏淡的。

他的容貌好像沒有什麽變化,卻又比她記憶裏千年前親眼見他被鎖進地宮的棺椁之前的模樣,要多了幾分歲月沉澱過的沉穩。

沉睡了一千年,他的容顏與身體,就定格在了他陷入昏睡之前的那一刻。

“吃糖嗎?”

她眼見着他忽然在她的身邊坐下來,然後偏頭望着她。

他的神情,永遠是那樣認真又專注。

看起來有點呆呆的。

這或許就是沉睡了那麽久的後遺症,令他在不知不覺間,忘記了要怎麽開口說話,要怎麽與人交流。

即便是治療了好幾年,他也仍然很少有什麽要說話的**,而他一旦開口,就會如同他在做某件事時一樣,永遠将所有的心思與神情都不自禁地收攏,認真專注于一件事。

逐星眨了眨眼睛,直接張開嘴巴。

慕雲殊撕開糖紙,捏起那顆淡綠色的薄荷糖,喂進她的嘴裏。

然後他自己往嘴裏也塞了一顆。

逐星看見他的一側臉頰有點鼓,她彎起眼睛,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了一下。

慕雲殊猛地被戳了一下臉頰,口腔裏的那顆糖直接抵到了齒背,他大睜了一雙眼睛,偏頭望她,神情是那樣茫然又無辜。

逐星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在看見他這樣一副模樣的時候,她咬住了自己嘴裏的那顆糖,沒忍住,像是一只毛毛蟲似的,使勁往他懷裏鑽。

她太黏人了。

慕雲殊抿起唇,睫毛顫了又顫。

但是他到底沒有舍得,把她往外推。

好像,

也挺好的。

他停頓了一會兒,還是摸了摸她的後腦勺,忽然小幅度地彎了彎唇角。

“有人來了。”

逐星抱着他的腰,埋在他懷裏的時候,耳朵忽然動了動,她擡起頭,望着他。

然後,她的周身就開始散發出一種淡金色的光芒。

整個人一下子變得透明了許多。

有人撐着傘走進院子裏來,踩着水的聲音很清晰,慕雲殊回頭,就看見了朦胧雨幕裏,那是賀姨的身影。

早上她來過一趟,給慕雲殊送了早餐。

彼時,逐星正裹在他的被窩裏打呵欠,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賀姨也看不見她。

只是在瞧見他微紅的鼻尖時,就問了一句,“少爺,你這鼻子是怎麽了?”

慕雲殊當時渾身一僵,錯開賀姨目光的瞬間,就瞧見了窩在他被子裏的女孩兒正在那兒捂嘴偷笑。

他盯着她,開口時卻是在回賀姨,“……沒戴眼鏡,撞門框上了。”

他的語氣有點悶悶的。

“你的度數又加深了?哎喲,少爺你晚上就不要再畫畫看書了,你看你現在不戴眼鏡連門框都能撞上……”

賀姨當時就開始了一番唠叨。

慕雲殊聽得心不在焉,因為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被窩裏的那個女孩兒臉上。

她皺起臉,故意扮醜,硬生生擠出了三層下巴來。

他忍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忍住,眼眉微揚,笑出聲來。

聞到屬于中藥特有的苦味,慕雲殊回過神,直接皺起了眉頭。

賀姨已經将傘放在檐下,端着藥碗來到他的面前,“少爺,喝藥吧。”

逐星這會兒已經從他懷裏鑽出來,趴在欄杆上,望着他接過藥碗,又一臉抗拒的模樣。

慕雲殊慢吞吞地把嘴裏那顆糖咬碎吃掉。

又喝了一口水杯裏的水。

他望了望賀姨,又望了望逐星。

賀姨見他往旁邊看,也下意識地往那邊看了一眼,卻是什麽也沒看見。

這時,慕雲殊已經閉起眼睛,認命地湊近碗沿,喉結一動再動,迅速地将碗裏的藥喝光。

“過會兒我會送午餐過來,少爺你還是回房間裏去吧,今兒雨大,天涼,可別感冒了。”賀姨收了碗,又囑咐了一句。

“知道了。”

慕雲殊撕開糖紙,将糖果喂進嘴裏,應了一聲。

賀姨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逐星盯着賀姨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又将目光移到慕雲殊臉上,她忽然問,“你每天都要吃藥嗎?”

“嗯。”慕雲殊輕輕地應。

當逐星從花種世界掙脫出來的時候,她就已經重拾了自己所有缺失的記憶。

包括一千年前遇見他,失去他的種種,也包括她在畫中世界裏的每一世輪回。

記得他來到《卞州四時圖》裏,也記得他是那樣認真地想要幫她躲過既定的宿命。

記得《燕山圖》裏的祭神樓,也記得他站在高高的檐上,她手裏提着的燈籠,照見的他的側臉。

她也記得《廬溪初雪圖》裏,那一抹承載了所有他被封存的記憶的載體,那個一如當年那樣純粹幹淨的少年,在提着她送給他的燈籠時,他回身對她說:

“逐星,我在等你。”

她更記得,他身上微苦的藥香。

逐星不知道,在她被困畫中世界的這十年以來,他到底過着怎樣的生活,到底經歷了怎樣的事情,但此刻,她是這樣第一次認真地打量着他的眉眼輪廓。

她發現,他的臉色很蒼白。

身形清瘦,一身病骨。

心裏有些莫名的情緒翻湧,她張嘴想說些什麽,卻又忽然抿緊了嘴唇,用那雙圓眼望着他時,她的眼眶開始有點泛紅。

“怎麽了?”

慕雲殊望見她微紅的眼眶,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腦袋。

“你最讨厭苦的味道了……”她咬着嘴唇,半晌才悶悶地說了一句。

慕雲殊捏了一下她的臉蛋,嘴唇微彎,“沒有人會喜歡那樣的味道。”

“我在地宮裏被鎖了千年,地底的寒氣已經入骨,”

他忽然擡眼,望向檐外的雨幕,他忽然說,“逐星,只要是還活着,這就已經很好了。”

即便他已經活了一千年,但那些歲月,都是在他無知無覺的時候,悄然流逝的。

對于他來說,那些都是他未曾認真經歷過的時光。

也沒有辦法成為他人生裏累積的閱歷,他也無法體會那種活得太久,閱盡千帆的蒼涼感。

或是因為逐星,或許是因為他對這世間還留有幾分期待,所以,只要是活着,就已經是很好的事情了。

人間百味,他曾嘗遍辛酸,但也并不妨礙他,感受溫暖。

逐星像是聽懂了他說的話,又好像并沒有聽懂。

她埋着頭想了一會兒,又忽然望向他,“反正雲殊,現在的我可厲害了,我會保護好你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曾經的逐星,只是一只初生的小畫靈,她的靈力尚且低微,并不能幫助慕雲殊做任何事。

但在他被鎖入地宮,當她的靈氣散落天涯。

經過千年的沉澱與洗滌,當她再一次重聚靈體的時候,她的靈氣居然已達臻境,變得更加純淨渾厚。

現在的逐星,已經不是當年的她了。

“你看你看!”

逐星像是怕他不信,她手指在半空點了點,淡金色的光芒湧出來,好像還帶着細碎的鈴聲。

然後,在她的身後就出現了三四個半透明的,像是蘑菇形狀的靈體。

像水母一樣在空氣裏游弋,尾部還時不時放出不明氣體。

“都跟你說了好多次了,不要亂放屁。”逐星皺起眉,戳了一下那只腦門兒上有一個發光的月牙形狀的小蘑菇。

那只小蘑菇發出唧唧的聲音,一下子就躲到了另外三只的後面去。

“……這是什麽?”慕雲殊呆住了。

他很難形容此刻他眼前看見的這一幕。

在她的身後,有着三四個懸在半空中的,半透明的……蘑菇?

逐星笑起來,像是有點得意,“這些都是我的小弟!我厲害吧?”

……?

小弟?

慕雲殊愣住了。

這世間萬物,皆有靈。

逐星是畫靈,而這些半透明的小蘑菇們,是來自天涯海角,如蒲公英一般四散的小生靈。

它們有幸能夠借由逐星分散的靈氣來修煉自身,擁有靈識,再随着逐星重聚靈體的時候,陪她一同經歷她在畫中世界裏的每一次輪回,通曉人類的情感。

也幸而是它們,能夠在逐星的無數次忘卻前塵的輪回裏,默默無聲地守着她。

“應琥沒有死。”

逐星想起了那個陰鸷的老太監,她那張小臉上的笑意忽然收斂,看起來竟也有幾分凝重,“雲殊,我能感覺得到,他還活着。”

慕雲殊生來,就是不一樣的。

世間萬物,山川靈氣,皆可在他的一筆一畫裏,找尋到絲絲縷縷的生機氣韻。

當年魏明宗自裁前,曾親自給還曾年少的慕攸灌下了一杯酒。

和着一顆藥丸在其中。

當時的慕攸以為,那是毒藥。

北魏國破,山河蒙塵,當時還被稱作明熹帝的魏明宗,萬念俱灰,悔不當初。

慕攸以為,他的老師原是想讓他們師徒同行,黃泉路上。

“雲殊,這是應卿沅最想得到的東西。”

那時,魏明宗看着那個被烈酒穿喉,正扶着脖頸,猛烈地咳嗽的少年,他忽然說了一句。

那位一向将自己收拾得規整潔淨的帝王,那時卻發髻散亂,白發叢生。

像是一夕之間,便老了許多歲。

他笑了幾聲,手握在那黃金所鑄的龍頭扶手上,搖了搖頭,神情蒼涼又複雜,“朕怎麽會讓他如願……”

那個時候,慕攸還不明白,帝王話裏的意思。

直到他昏昏沉沉再醒來。

他的老師坐在龍椅上,一動不動,唯有脖頸間皮肉外翻的血痕,是那麽的觸目驚心。

而他卻因為那顆丸藥,從此跳脫了輪回之外,永得長生。

那是應琥最想得到的東西,是應琥費盡千辛萬苦,殺了許多人,經歷了許多磨難,方才得到的一顆仙藥。

卻最終被魏明宗用計,落入了他的手裏。

或許,魏明宗從未想過要自己服下那顆藥丸。

他這麽做,也不過只是最後的報複。

應琥曾是那樣真心地與他共同度過人生中最艱難晦暗的時光,生在帝王家,魏明宗生來就面臨着各方的詭詐算計。

為了活下來,他只能逼着自己一直往前走。

應琥算是從年少時,便一直陪着他共渡難關的人。

在魏明宗心裏,應琥早已是他的朋友。

但,或許應琥從未這麽想過。

北魏覆滅,也不全因應琥為了長生之藥的下落而通敵,魏明宗很清楚,他坐在那張龍椅上幾十載,即便是他有心想要肩負起身為帝王的責任,可他卻總是力不從心。

而北魏幾代君王在位期間累積下來的貪腐懶散的風氣,已經使這個國家的根在慢慢腐爛。

魏明宗沒能除掉依附其中的腐肉,這便是注定的結局。

世間有神明,自然也有靈。

魏明宗無法作為一個亡國之君,服下長生之藥繼續茍活,他已經如此失敗,也沒有辦法再去面對更加漫長的人生。

而對于慕攸。

接連失去了自己的三位皇子,又失去了自己摯愛的皇後。

無論朝堂之上的老臣如何勸谏,魏明宗都沒有要在宗親裏選擇一位世家子過繼到自己膝下的打算。

慕攸是他在創辦畫學後的四年裏,唯一看重的學生。

也是他一生之中,唯一親授過的學生。

對于魏明宗而言,或許慕攸在他心中,早已不知是學生那樣簡單。

他待慕攸,或許更兼父子之情。

雖無血緣,但對于魏明宗而言,這世上再無一人能如慕攸這樣,在他此生最為看重的書畫創作上,能有這樣的天資。

畫學四年,魏明宗對慕攸幾乎是傾囊相授,毫無保留。

而這個少年也不負他的期盼,不過四年時間,便已令這世上無數學畫之人無可企及。

魏明宗将那顆藥丸給了慕攸,應琥得知後,怒極。

原來那靈藥不但只有長生之效,還能使洗髓伐骨,使凡人擁有吸取天地靈氣的能力,借此修煉術法,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

也不知道他是在哪裏學來的那些邪門歪道的陣法,竟想出要用慕攸來作為陣眼,來達到他借由慕攸作為吸收靈氣的容器,獲得異能的目的。

也是那個時候,應琥發現了逐星的存在。

因為在慕攸在被禁锢之前,逐星作為才來到人世幾年的畫靈,她還沒有辦法離開慕攸太遠。

所以,在慕攸被鎖進地宮裏的時候,逐星也受到了牽引。

她眼睜睜地看着慕攸被沉入棺椁裏,看着他閉上眼睛,卻什麽也做不了。

因為當時逐星靈力低微,加之那陣法詭異,難以掙脫,所以逐星被應琥作為測試陣法的可行性的實驗對象,被吸走了一半的靈氣。

那幾乎是逐星的立命之本。

但因為應琥還是□□凡胎,沒有任何有效的藥物或者靈器的幫助,他只剝奪了逐星一半的靈氣,身體就已經出現了排異反應,所以逐星才沒有徹底散去靈識,反而在靈氣四散的時候,逐漸獲得更多,更純淨的靈氣。

或許也正是因為應琥當初奪走了她一半的立命之靈,所以逐星才能感覺得到,應琥他還活着。

同樣的,應琥也應該已經察覺到,她的變化。

“他或許,早就已經找到我了。”

聽逐星提起應琥,慕雲殊的眉眼間也漸漸添了幾分冷意,他沉默片刻,忽然說。

在他失去記憶的這十年,他作為慕雲殊,或許單憑這麽一個名字,他就已經被應琥盯上了。

又何況是,他的那些畫作。

當年除了魏明宗之外,應琥便該是第二個最為了解他的畫作的人了。

一千年的時間,陣法在多年的消耗中逐漸受損,因此他才有機會醒過來,離開那裏。

而陣法被毀,應琥一定會有所察覺。

可是為什麽,這麽多年來,他卻沒有找上門來?

“別怕雲殊,我現在真的特別厲害的!只要他敢來找你,我就揍他!”逐星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甚至還揮了揮自己的小拳頭。

她身後的那幾只小蘑菇也已特別的姿态在空氣中游來游去,發出激動的“唧唧”聲。

仿佛是在應和着逐星的話。

慕雲殊或許不知道,這麽多年來,逐星一直耿耿于懷的,不過是自己生而為靈,當初卻并沒有能力保護她最珍視的少年。

人類的感情太複雜。

逐星在畫中世界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地輪回,嘗過了他所嘗過的所有世味辛酸,才終于能夠明白,作為一個人所要經歷的苦樂悲歡。

她在那樣冗長的輪回轉世,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練習中,終于明白了屬于人類的種種情感。

“好。”

慕雲殊在聽見她的這句話,在看見她氣鼓鼓的模樣時,原本內心裏凝聚的所有深沉晦暗的情緒,都在他的那雙眼睛裏,轉化成了這樣的陰雨天裏,最清亮的柔光。

他輕輕地應她。

又忍不住細細地端詳她。

她真的……

好可愛啊。

他忍不住在心底悄悄地想。

此時此刻,他這樣溫柔的神情,多像是千年之前,少年準備放她遠走時,那樣的情态。

應琥的爪牙遍布朝野,而慕攸來到魏都時,他的身邊只有逐星,此後也有萬千吹捧,多少人的追随,可他終究還是年少,棋差一招。

沒有護住他的老師,魏明宗的性命,也沒能……保護自己的國。

于是去時,他想丢下逐星。

孑然一身,如他的老師那般,從容赴死。

逐星應該活着,她來到這個世界不過短短幾年,她還有許多河山沒有看過,還有許多她喜歡的食物沒有吃過。

那時的少年理所應當地想,他不該困着她。

他不該讓她陪着他一同陷在泥沼裏,陷在黑暗裏。

明明前夜,他還那樣害怕地問過她,“逐星,你也會離開我嗎?”

可後來,他卻又說,“逐星,你遲早要走的。”

“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沒有必要陪着我去死。”

“你或許不知道什麽是死亡,”

他說,“死後,你再也沒有辦法看見這樣的天空,沒有辦法再聞到院子裏老槐花的香味,也沒有辦法……聽到任何你想聽到的聲音,看見你想看見的人了。”

逐星還記得那時,他是那樣認真地捧着她的臉。

少年嘴唇幹裂,嗓音嘶啞,眼裏有淚滴落下來,就落在她的手背。

她聽見他絕望地說,“我原本……原本是想讓你陪着我一起死的。”

他是真的抱有那樣的私心。

他想讓這個因他而生的小畫靈,也合該陪着他一同死去。

“可我舍不得。”

他笑起來的樣子,在逐星眼裏,卻比哭還要難過,“逐星,你要好好活着。”

那時,他以為他什麽都算到了。

他甚至理所當然地替她鋪好了日後所要走的每一條路。

所有的金銀珠寶,都給她。

所有他收藏的名家字畫,都給她。

所有他珍視的一切,全都毫無保留地留給她。

好吃的食物,好玩的東西,好看的風景……所有他能想到的,都寫滿了一張張的信紙。

他怕她不快樂。

他希望她快樂。

望她能去到這世間最美最好的地方,體味這世間百味。

他也盼她,最好不必去懂這人間所有的複雜情态。

少添煩憂苦,努力加餐飯。

而他的心思,她不必知道。

他也從未對她輕易吐露出“喜歡”這兩個字,因為有些東西壓在心底太久,就會變得越來越濃烈,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無法開口。

可他絕想不到,她會花一千年的時間,等待他的醒來。

再用十年的重複輪回,來讓自己懂得生而為人的複雜情感,再回到一千年前的所有記憶裏,在他至始至終的沉默裏,發現他從未對她宣之于口的,喜歡。

可惜當初,還曾年少的慕攸沒有料到,只要他還活着,她就沒有辦法離開他一步。

于是他為她所做的那一切,最終成了泡影。

但是逐星,永遠不會忘記。

于是此刻,這個眼圈兒已經紅透了的女孩兒,忽然又開始往他懷裏鑽。

她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衣襟。

但卻沒有被他看見。

“為什麽哭?”他聽到她發出的細微的抽抽搭搭的聲音。

他低眼看着她頭頂的發旋兒。

此時此刻,一直懸浮在半空的幾只小蘑菇居然都憑空伸出了兩只半透明的手,捂住自己并不明顯的眼睛,幾只開始團成團地飄着,再不敢發出“唧唧”的聲音打擾到那兩個人。

等了好一會兒,慕雲殊才見她在他懷裏翻了個身,然後又直愣愣地望着他的下巴。

慕雲殊被她盯得有點不太自在,他抿了一下嘴唇。

逐星忽然伸手,去夠他壓在鼻梁上的眼鏡。

“做什麽?”慕雲殊抓住她的手腕。

“給我看看呀。”逐星說。

女孩兒柔軟的聲音,不自覺地帶着親昵撒嬌的意味。

慕雲殊的手在剎那,就很誠實地松了手,甚至還主動低了低頭,任由女孩兒摘下他的眼鏡。

他的眼睫顫了一下。

低頭時,他和枕在他腿上的女孩兒,是那麽地接近。

逐星新奇地拿着眼鏡看了又看,問他,“你為什麽要戴這個?”

“不戴的話,眼睛會看不清。”他解釋。

逐星他說着,自己就學着他的模樣,把眼鏡戴在自己眼前。

“我好暈啊……”

逐星晃了晃腦袋。

“咦?”

她看地上的時候,發現地都變得陡了一些。

她摘下,再戴上,摘下又戴上。

一會兒看這裏,一會兒看那裏,隔着朦胧的雨幕,把院子周圍給看了個遍。

最後她趴在慕雲殊的懷裏,腦子已經有點犯暈了。

慕雲殊伸手捏了捏她的鼻梁,忍不住彎起唇角。

好像這麽多年,

也只有這一刻,能讓他感到如此的安寧與輕松了。

仿佛這十年,他忘記了的,丢失了的,終于被找了回來。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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