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起心動念(六)

說話的功夫,楚恒已經把車開到了小區裏。停好車,他轉臉問陶旻:“我說完了,該你了。”

陶旻背上包開門下車,關門前扭頭沖着他嫣然一笑:“我又沒答應要說。”

楚恒愣了愣,拔下鑰匙追了上去。“哎,你這就沒意思了。”自己都掏心掏肺了,這女人還藏着掖着。

楚恒追着她進了電梯,“早的我就不問了,要不你就跟我說說你在英國的事兒吧?交了幾個男朋友?”

“英國的、法國的,哦,還有個西班牙人……”電梯裏三面都是鏡子,陶旻湊在鏡子前邊整理頭發,心不在焉地說,“太多,數不過來。”

楚恒也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只覺得氣壓一低,眉心“突突”跳了幾下,急忙伸手按住。他苦笑着感嘆道:“閱人無數啊。”

陶旻對着鏡子點點頭,笑着問他:“你想聽哪個?”

電梯到了樓層,楚恒打開門,立在門邊想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就沒有個中國人?”

陶旻進屋便直接從茶幾上拿起電腦塞到包裏,挎着包,雙手插在兜裏,走到楚恒面前時,微微揚着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逐字道:“沒——有——!”

楚恒還想拉住她再問,那女人卻一個華麗的轉身,鑽到了電梯裏對着他招手:“回見!”

陶旻回到宿舍,還在想着剛才被楚恒勾起的話題。

嚴格說來,她二十九年的人生中,真正能算得上是男朋友的也就只有一人。可偏偏是這個人,她每每想起,又恨得牙癢癢。都說恨是愛的産物,陶旻覺得一點不假。如果當初不是對他愛得那麽深,她恐怕也能像楚恒那樣,雲淡風輕地聊一聊她的初戀。

二十九年唯一的男友,到頭來還反目成仇,陶旻怎麽想都覺得自己在愛情方面實在失敗透頂。

為了摒除雜念專心做明天的PPT,陶旻開始收拾桌子。

她的桌上雜亂無章,文獻書籍到處亂堆,各種各樣的數據線纏成一坨。陶旻花了半個小時把桌上的東西按調理收拾幹淨,勉強把名為“邵遠光”的那團雜亂掃出大腦後,才塌下心來開始做PPT。

既然馮啓明說明天的會議只是個形式,陶旻便沒有那麽上心,花了二十分鐘把PPT做完,又在心裏順了一遍,就上床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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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起,屋外灰蒙蒙一片,氣溫驟降了幾度,風也比前些天刮得猛烈了。陶旻出了門,系緊大衣,提着電腦逆着風奔進了地鐵。

到馮啓明公司時,不早不晚正好九點鐘。

莫飛接待的陶旻,帶她去了會議室,并沏上一杯熱茶。“陶博士,不好意思,大過年的還請你來開會。”

陶旻不忙喝茶,把投影接上後,才端起茶杯捂着手心。

“對了,莫小姐,”一切就緒,陶旻忽地想起一件事,便開口請教莫飛,“這次會審,首席專家怎麽稱呼?”

莫飛站在窗邊放下百葉窗,聽陶旻問她,遲疑了片刻,回頭沖着她微笑:“他的中文名我還真不知道,就聽啓明叫他Chris。”

陶旻點點頭,低頭喝茶,腹诽道,多半是個假洋鬼子。

就在陶旻低頭喝茶時,樓道裏傳來了男人的說話聲。莫飛放下手裏的事,和陶旻打招呼道:“他們來了,我出去看看。”

陶旻也放下水杯,在電腦裏調出PPT。

樓道裏的聲音越來越近,陶旻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又把碎發別在耳後。

會議室的門被馮啓明推開,他沖着陶旻點頭問好,又閃過身請門外的人先走:“Chris,你先。”

門外的人倒也不客氣,直接邁步走了進來。

陶旻這時站在離門口不過兩米的地方,進來的人既然是首席專家,她自然先伸手問好。可真看到了眼前的人,她伸出一半的手突然僵住了,停在半空中,不尴不尬,最後索性收了回來。

Chris……

她剛才就應該想到,這個Chris就是他!

“小陶,這是我們公司的首席學術專家。”馮啓明進屋後反手把會議室的門合上。

“邵遠光。”邵遠光走到陶旻面前,自報姓名,并主動伸出手,“叫我Chris也可以。”

邵遠光握手的氣勢很足,手臂微微架起,手平平地切過來,寬大的手背展現在陶旻眼前。陶旻知道,一般會采用這種握手的方式的人,大多具有相當的優越感。

她沒有回應,只是擡頭看了眼邵遠光,又面無表情地挪開眼神,看了眼邵遠光身後的馮啓明。

會審?只請了一個專家也叫會審?

馮啓明見陶旻冷眼看着自己,打了個馬虎眼,“哈哈”笑着招呼邵遠光入座。

陶旻想起剛才莫飛在說專家姓名時,也是個欲言又止的态度。她是馮啓明的助手,怎麽可能不知道邵遠光的中文名?這一群人根本就是串通好了的!

“小陶,開始吧?”馮啓明就坐後,示意陶旻。

陶旻回到了座位上,把PPT投影出來,腦中卻變成了一片空白。

她眼睛盯着電腦屏幕,看着屏幕上一行行文字,口中不知所雲,手指機械地按着鼠标。

陶旻腦中大部分的空間都被七年前會議桌對面那人跟她說的一句話占據了。他說:“陶,我決定去美國了,我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她一直為了他說的這個後會有期,努力把失戀的悲憤都轉化成了學習的動力,讀完了碩士又去讀博士,但凡看到有學術會議将在美國舉行,便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一次次地找機會想去美國找他,但每每看到參會者的名單,又一次次地落了空。

也就是兩年前,她才知道,他一去美國,就已經從神經學領域轉去做了心理學研究。

後會有期?

當時在她看來是鼓勵她前進的一句話,在邵遠光那裏就是個屁!

人家無心的一句話,只有她這種白癡才以為那是一種約定。

陶旻介紹完研究背景,習慣性地停頓了一下去觀察聽者的表情。

邵遠光靠在椅背上,抱着懷仰頭看投影,濃密的兩條眉毛漸漸皺在一起。

陶旻原先和他在一起時,最怕的就是他的這個表情。這表情一旦出現,則說明他持有反對意見,至少不那麽贊同她的觀點。

她那時對他崇拜得一塌糊塗,說五體投地完全不為過。只要他的眉頭稍稍一皺,她就開始慌張,立刻反思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哪個舉動做得不得當。

現在,看見了他的這個熟悉的表情,時隔七年,那種慌亂而又不知所措的感覺再度襲來。

而當意識到自己竟如條件反射一般,開始審視剛才的言行時,陶旻心裏更加亂了,亂到口不擇言,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介紹完假設推導,邵遠光伸出手來,示意她不用繼續了。

終斷演講者的介紹,一般而言有兩種情況。一是研究套路清晰,一目了然,二是研究雜亂無章,讓人毫無耐心。

苛刻如邵遠光者,永遠都不會做出第一種評價。

邵遠光臉上閃過一抹笑容,看着陶旻,開口稱呼她,“Miss陶。”

陶旻捕捉到了他笑容背後的那種蔑視,嚴肅地糾正了他的稱呼方式:“Doctor陶!”

“OK,Doctor陶。”邵遠光嘴角抽動了一下,低着頭“哼”了一聲,像極了在嘲笑她的那個Doctor的稱謂,“你的研究我來之前簡單翻了翻,是關于強迫症的研究,對嗎?”

難道她講到現在不是在講這個研究嗎!講得有這麽糟糕嗎?連研究主題都聽不出來?陶旻回想了一下剛才的表現,确實有些令人不滿,但她收起羞愧,冷聲問道:“有問題嗎?”

邵遠光這回笑得露出了牙齒:“Calm down(冷靜),我們現在只是在讨論學術問題。”

陶旻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便冷聲回答:“是,研究強迫症在大腦中的形成機制。”

“OK。”邵遠光點點頭,開始作出評價,“我們先不去看你的實驗設計是否合理,單是研究目的,恐怕我這裏就不能讓你過關。”

邵遠光深表遺憾地搖着頭,見陶旻不服氣,問:“陶,我問你,你的這個研究,意義何在?”

邵遠光坐直身子,說話時還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

他的架勢十足,陶旻也不甘示弱,正色道:“從社會認知神經學的研究視角,了解強迫症的成因,填補理論空白。”這是研究計劃中的一句話,陶旻回答得很溜,說起來也是理直氣壯。

邵遠光靠回到椅背上,下巴微微擡起,看着他對面的人,說:“話不錯,放在論文上合适,放在今天這裏就勉強了。我們想要的是能帶來利潤的研究,而不是去填補理論空白。”

兩個人雖沒有唇槍舌劍,但會議室裏的氣氛已冷到了冰點。

馮啓明幹咳兩聲,開口緩和:“Chris,我覺得這個研究還是不錯的。強迫症是一種很普遍的心理疾病,很有研究的必要。”

邵遠光扭頭看馮啓明,笑道:“啓明,你願意花錢做慈善我不反對。至少我個人看來,這個研究做出來,對你們而言,現實意義甚微。”

邵遠光站起身,又說,“而且,我不覺得你們資助一個驕傲自大,喜歡在背後寫字罵人,并且把生活和學術混為一談的學者,會得到超出預期的回報。”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看着陶旻,嘴角微揚。

陶旻報之以如炬的目光。

報複!赤|裸裸的報複!

這人一定是看到了她之前交給嚴世清的報告!

嚴世清前段時間去了美國,多半是和他見過面的。看來兩人關系匪淺,不然她的報告怎麽會被他看見?他怎麽會知道自己在他背後寫字罵他?

說她把學術和生活混為一談?難道他自己不是?

她寫報告不過就是言辭激烈了些,但是那些問題絕非空穴來風。而他呢?連研究介紹都不聽完,就忙着否定自己。這就叫公私分明了?

陶旻咬牙在心裏罵着邵遠光的時候,那人已經繞過會議桌,站到了她的身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過,作為前輩,陶,我願意再為你争取一次機會。”

陶旻歪過肩膀,躲開他的手,回絕道:“不需要!”

邵遠光笑笑,收回手插回褲兜裏。“不要沖動,考慮清楚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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