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少年往事
辛躍的笑容僵在臉上, 愣愣地盯着何田看,過了半晌,忽然神經質似的抽抽鼻子,皺眉道:“宿舍裏怎麽一股飯味?好難聞……”他環顧四周,終于像找到救星一樣在對面的垃圾桶裏發現了謝銘剛剛丢下的飯盒。
“說了多少遍不要把剩飯丢在宿舍裏,怎麽就是不聽……”辛躍嘟囔道,過去把垃圾袋收起來, 又順手收了其他垃圾桶裏的,一并拎着出去了。
何田氣得捶了一下床架,然後背靠着小梯子捏了捏眉心, 任憑你天大的本事,也別想叫醒裝睡的人,何田想,他要是再管辛躍的閑事, 他就是個傻逼。
可沒過多久,辛躍就回來了, 站在門口可憐巴巴地看他,說:“田田,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嗎?”
何田閉上眼睛緩了口氣,心說傻逼就傻逼吧, 他從衣架上扯了條圍巾,遞給辛躍:“走吧,今天外面風大。”
風大,陽光卻很好, 中午操場上人還挺多,打籃球的,打排球的,居然還有在大風裏打羽毛球的,放眼望去一片生機勃勃。何田和辛躍坐在沙坑旁邊的鐵架子上,一人手裏一瓶阿薩姆奶茶,看着人工草皮上學生們玩飛盤。
何田還沒問,辛躍就開始不打自招,一開口就是替吳少涵解釋。
他說:“田田,你不了解少涵,他有苦衷的。”
何田挑眉看着他,有什麽苦衷?睡你的時候他有沒有苦衷?
辛躍繼續說:“他說了他是喜歡我的,但是絕對不能公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除了私下兩個人見面,其他場合全都當做不認識。”辛躍拉着何田胳膊,求他,“所以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
何田:“……”
辛躍點點頭,自己說服自己似的:“我能理解,畢竟即便是現代,同性出櫃什麽的,還是挺驚世駭俗的。”
何田忍不住了:“我沒讓你們嚷嚷的滿大街人盡皆知,我的意思是,他最起碼要有個态度,說明白是想跟你好好交往,即便有困難也是奔着以後在一起去的……不是像現在這樣,一邊跟你裝着不認識,一邊緋聞女友滿天飛,你懂不懂?”
辛躍急忙道:“沒有,他跟那些女生真的什麽都沒有……”
何田騰地站起身,低頭看着辛躍,真是恨鐵不成鋼:“以後他要結婚生孩子了,你是不是還給他當地下情人,是不是還要去給他當伴郎,是不是還要給他兒子當幹爹?!”
辛躍從未見過何田這樣疾言厲色,何田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稍稍平複情緒,甚至懷疑剛才那番話是不是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但他真的是氣得控制不住自己,一向見不得人欺負人,更何況被欺負的還是辛躍。
辛躍的眼淚一下就飙出來了,他拉着何田的手,哽咽道:“你,你別這樣啊,你別生氣……”
何田嘆了一口氣,腦仁疼,他重新坐下來,不說話了。
辛躍擦擦眼睛,辯白道:“他真的有難處的,你不知道……他父母都是我們那邊高幹,對他管得特別嚴,要是知道了,他就死定了,上次蔡毅他們在BBS上曝光那件事,他爸爸就知道了,把他罰得特別慘……”
何田心裏一動,扭頭問:“家暴?”
辛躍眼神漂移,搖了搖頭,猶豫道:“我了解的……大概是冷暴力,把他關起來不讓他吃東西那種……”
“……”何田一時語塞,半晌退而求其次道:“那他不能負責任,就不應該招惹你。再說,世界上那麽多人,你為什麽……”就非他不可呢?
辛躍打斷他,很堅定地說:“世界上那麽多人,可只有一個是吳少涵啊。”
只有他在我孤立無援的時候對我伸出手,幫我把壞人打跑了,問了我一句“同學,你沒事吧?”,只有他是我心心念念追逐的那一點光亮,我高一時天天跑到他教室後門,是為偷看他不是為看別人,我拼命學習考上這個學校,是為他也不是為別人。
辛躍說:“我知道,很多人看不慣我嘛,覺得我娘炮沒腦子情商低,我跟你說田田,我現在已經好多了,我上高一的時候,也被宿舍的人欺負,你知道為什麽嗎?”
辛躍情緒有些激動,他憋了太多話想說,何田搖搖頭,拍了一下辛躍的背,說:“你說嘛我聽着。”
辛躍剛上高中住校時就很不合群,別人喜歡玩的聊的他都不喜歡,他喜歡的別人都鄙視,但一開始他不招惹別人,倒也相安無事。
後來,他逐漸發現同寝室一個男生特別不講衛生,自己那裏髒亂差,還在公共區域亂扔垃圾,奇臭無比的襪子随手往床底下塞。
其他舍友大多不拘小節,且那個男生比較厲害,跟社會上小混混稱兄道弟,所以沒有人敢說話,但辛躍忍不了了,他想,我不招惹你,我幫你收拾總可以吧,他兢兢業業地趁着人家不在,把被子疊好,書架擦幹淨,沾了不知道什麽東西的廢紙巾扔掉,髒襪子洗幹淨晾一排。
且這個傻小孩完全不覺得自己做得有什麽不對,他不覺得自己可能是侵犯了人家的隐私,會讓別人沒面子,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對方應該會感謝他。
結果等着被誇獎的辛躍等來一個耳光,那人把所有同學的髒衣服,襪子內褲都堆在他床上,說你不是喜歡洗嗎?你不是喜歡管閑事嗎?現在就去洗,洗不完就給我吃下去。
寒冬臘月的天氣,辛躍就一個人蹲在水房裏一邊哭一邊洗髒衣服,冰水刺骨,冬天大件的衣服又厚又硬,很快他的兩只手就通紅通紅像兩個冰凍紅蘿蔔,第二天更是長滿了凍瘡。
反正欺負人這種事一開頭,大家就會嘗到甜頭,今天發現欺負他他也不會怎麽樣啊,明天就會覺得別人都欺負他,我不欺負他我不是會被鄙視?再後天大家習慣了,覺得不把那個人拎出來敲打一下,生活簡直失去了樂趣。
那個男生變本加厲,把小混混兄弟叫到學校來,他們從宿舍一直把辛躍追到教學樓之間的空地,非要脫他褲子看他到底有沒有小JJ。
小辛躍被按在地上,滿臉都是泥和血,他拼命往前爬,哭着哀求,說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碰你的東西,你們放過我吧……
男生說,小躍躍你長得比女生還好看,比女生還賢惠,哥哥們是喜歡你,就是想參觀一下,你那裏是不是比女生還粉嫩漂亮?
辛躍絕望地閉上眼睛,覺得下身一涼——
就在這時,他身後傳來一個清清冷冷的聲音,你們在幹什麽,放開他。
辛躍覺得抓在他身上的幾只手忽然松了,他趴在冰冷的地上竭力扭頭去看那個人,那男生站在逆光之中宛如天神,眉目俊朗,面容沉靜,手裏拿着一張成績單。辛躍認出他,這個學長幫他搬過行李,對他笑過,他是高三的,他叫吳少涵,他原來這麽好看……
你誰呀?少多管閑事!殺馬特造型的混子小兄弟一拳沖着吳少涵打過去。
吳少涵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擰,殺馬特發出一聲慘叫,另外一個立刻青筋暴起,就要撲過來,卻被宿舍男生一把拉住,算了,我知道這個人,他爸爸好像是市委領導,我們走吧。
三個人邊罵邊跑了,辛躍趁亂把吳少涵掉在地上的成績單撿起來揣在懷裏。
吳少涵蹲下身,伸手扶他,關切地問,同學,你沒事吧?
辛躍沒有去握住那只手,他胡亂整整褲子,起身跑了,他覺得自己現在這副狼狽難看的樣子,還是不要讓吳少涵記住比較好。
……
白色飛盤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像一只鳥一樣朝着何田和辛躍飛了過來,何田立即伸手接住,向着跑過來的學生飛回去。
那女生朝他笑笑,揮了揮手,何田連忙擺手示意不用謝,他很怕有人走近他們,因為辛躍在哭,而他的臉色也一定很難看。
何田上大學,學了社工以來,專業課裏有社會學也有心理學,他知道面對案主時應該如何傾聽,如何接納,了解專業态度應該是“同理心,尊重和真誠”,熟記“七大原則”,但有時候,這些書本上的理論,在真正生活中又顯得很蒼白,比如現在,他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麽安慰辛躍。
他很無力地想,同理心同理心,太難了,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怎麽才能真的感同身受?
知道這些因果之後,何田無話可說,他總不能再勸辛躍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他有什麽立場勸人家分手?何田把辛躍的頭按進自己懷裏,最後只是說:“想哭就哭吧,反正你只要知道,我一直在你身後就好。”
……
何田放在褲子口袋裏的手機震了震,他拿出來一看,是葉加文發來的——
半日不見,如隔三秋,晚上請你吃火鍋,賞臉嗎?
何田回道:改天好嗎?今天真的沒心情。
葉加文:心情不好更要吃火鍋,下了班去接你。
吃火鍋的時候,何田悶悶不樂,葉加文一邊給他燙菜,一邊問他怎麽了。
何田猶豫了再猶豫,他雖然很想和葉加文傾訴,但他答應辛躍誰都不能說的,于是忍住了沒開口。
何田只是說,有個朋友感情上遇到一點問題,不免有些兔死狐悲。
葉加文看了他一會兒,把燙好的肥牛夾到他盤子裏,敏銳地說,兔?辛躍吧?
何田不語,默認了。
葉加文笑笑,開導他:“你們這些小孩就是太鑽牛角尖,世界非黑即白,感情非你不可,其實你們到了我這個年紀,事情見得多了,自然就沒那麽執着了。”
“你也不必太較真了,田田,說到底,人和人是不同的,你看,”葉加文指着火鍋店裏喧嚣的食客,“就說火鍋蘸醬,有人要吃麻醬,有人要吃芝麻油和蒜蓉,吃個豆腐腦還分甜黨鹹黨。有的人一開電腦就要清理回收站,有人一輩子不清回收站,有人吃水果就是先挑新鮮的吃,他們永遠理解不了那些先揀壞的吃,再把好的都放壞的那部分人……”
“辛躍現在的感情狀态,說到底是他自己命運,性格還有選擇的必然結果,你幫不上忙的,朋友再好,終究隔着一層,父母再好,總有一天會離開我們,對于你來說,”葉加文氣定神閑地指了指自己,“我才是最重要的那個人。”
何田低頭吃東西,想了想,覺得人家說得有道理,但好像又不是全都對,他懵懵懂懂地思考了好一會兒,擡起頭來,目光犀利地看着葉加文。
“葉叔叔,其實你說了這麽半天,最後那一句才是重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