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門診驚魂
丁小祥戴了一個白色的口罩, 蔫頭耷腦瘦骨嶙峋的,整個人縮小了一圈,單看身形像個老頭。他鬼鬼祟祟走到服藥窗口,匆匆做了登記,從鐵欄杆間隙中領出一個透明塑料杯,裏面晃蕩着半杯淺粉色溶劑。
丁小祥端着藥走到角落裏,一仰頭一飲而盡, 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他把一次性杯子随手放在旁邊塑料凳子上,準備重新戴上口罩。
再往那一側數兩個塑料凳子, 一個幹瘦的中年男子坐在上面,他兩頰深陷的臉上布滿血紅的抓痕,很可能是戒斷反應難以忍受,自己抓出來的傷。
男人挪動身體, 坐到離丁小祥更近的凳子上,急切地将空塑料杯抓起, 底朝上翻轉過來,猛往自己嘴裏倒,把底部那殘存的一滴藥劑舔得一絲不剩。
實際上,他已經如法炮制, 把患者留下的空杯,甚至扔到垃圾桶裏沾了污物的杯子都掃蕩一遍了。
男人喝完,舔舔嘴,沖丁小祥露出一個迷醉詭異的笑容, 嘴裏嘟嘟囔囔自言自語:“……你,你是好人,你不會……害我。”
丁小祥罵了一句神經病,把口罩戴好準備走,他一回頭,何田正站在身後,伸手一把将他的口罩又扯了下來。
“打算躲到什麽時候?”何田冷冷地看着他。丁小祥比上次見面時更瘦,臉色灰黃,目光混沌,眼球上布滿了血絲,仿佛揉進去一把粗糙的砂礫。
丁小祥先是吃了一驚,緊接着萎縮了一下,他蒼白的嘴唇抖了抖,最終什麽都沒說出來,繞過何田打算走。
何田怎麽可能讓他走?他用力抓住丁小祥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因為情緒激動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我一直在找你。你到底去哪裏了?遇到了什麽事情?有什麽問題都可以解決!”
丁小祥掙動了一下,竟沒掙開,他低下頭,不與何田對視,聲音嘶啞空洞:“何田,你別管我了,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對不起。”
對不起。這三個字幾乎是帶着血腥味從丁小祥喉嚨裏擠了出來,又像錐子一樣戳在何田心裏。
他眼圈剎那通紅,聲音控制不住發抖:“我不需要對不起。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再往前走,一切都會好起來,不能現在放棄。你現在就跟我回去重新做評估,制定下一階段的方案,有人找你麻煩我們就報警,欠了的錢我幫你想辦法,你相信我……”
丁小祥絕望地搖了搖頭,他看着何田,似乎覺得對方十分好笑,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呢。他笑了,笑得豔麗動人,他把衣袖一寸寸挽上去:“你能幫我還錢,你能幫我找工作,你能給我這個嗎?”
何田怔愣地看着他臂彎處猙獰密集的針孔,大片淤青和萎縮壞死的皮膚,覺得心髒猛地抽搐了一下,繼而跌入萬丈深淵。
“你明白了嗎?沒人逼我,我自願的,我現在過得可好了,有人罩着我,還有人給我我需要的東西。你呢,就好好做你的小少爺好學生,我呢,就在垃圾堆裏有一天過一天。我不再需要你同情我可憐我了,我也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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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田依然緊緊抓住丁小祥的胳膊,嘴唇發抖說不出話來,短暫的僵持之後,他拿出手機,終于哽咽着說:“那些是什麽人?他們用毒品控制你對不對?我現在就報警……”
丁小祥猛地掙脫何田的手,拼了命往外沖去,何田聲嘶力竭地叫道:“丁小祥,你站住——”
這一聲尖銳的呼喊沒有讓丁小祥停住腳步,反而刺激到了旁邊不斷喃喃自語的中年病人,那男人從凳子上跳起來,仿佛受到極度驚吓,他黯淡的瞳孔倏然收縮,張牙舞爪原地轉圈。
何田拔腿要去追丁小祥,而身邊的男人可能是有被害妄想,何田一動,進一步刺激到了他,他尖叫一聲,猛然發力,整個身軀直接撞向何田,把他死死壓到了牆上。
“你們都要害我——!”男人一邊怪叫一邊掐住了何田的脖子。
這變故發生的太突然,時間仿佛暫定了,所有人都愣在當場。何田只覺得呼吸困難,眼前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他憑着本能雙手用力去掰那男人鐵鉗般的手腕。
男人吃痛,竟然嚎叫着喪心病狂張口就沖何田的手腕咬了下去!
葉加文一進門診大廳,一眼看見何田被襲擊,轟的一聲熱血湧上頭頂,他像離弦的箭一樣,用最快的速度跑過去,一腳就把仍在不斷嘶叫的男人踹飛了出去。
這時,醫務人員,病患,包括門口的保安都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将發瘋的男人死死按住。
“這怎麽回事?!——”
“這人瘋了!”
“你們放開我!你們都是兇手,殺人啦!殺人啦!”
……
一時驚呼聲此起彼伏,大廳裏人仰馬翻亂作一團。
葉加文把臉色煞白的何田抱在懷裏,飛快查看他的身體,又吻了吻他的頭頂,急道:“這怎麽回事?!受傷了沒有?”
何田全身都在發抖,他劇烈喘息了好一會兒,擡起被咬到的右手腕。
兩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很明顯的牙印上。
“好像……沒出血……”何田說完這一句話,緊繃的身體就像突然失去力氣一樣,癱倒在葉加文懷裏。
葉加文急怒攻心,扶着何田轉身大吼道:“這有人受傷了有沒有人管?!那瘋子的病歷呢?他有沒有傳染病?”
幸好這個瘋子雖然虛張聲勢很能唬人,實際上孱弱無力,沒有造成大的傷害,何田脖子上和手腕上的傷處都做了消毒處理,坐在辦公室裏休息,葉加文緊皺着雙眉,語氣不善地跟主任交流。
主任翻着病歷,推推眼鏡,有些不好意思:“先生您別擔心,我看了看,這人只有肺結核病史,沒有其他血液傳染病,何田同學不會有事的……”
“人在你們醫院都能受傷?他來這裏是做志願服務的,不是來玩命的。你說那人沒有傳染病?你能保證嗎?這都是些什麽人啊?瘾君子,艾滋病高危群體!HIV窗口期2-6周,你拿什麽保證?!”
何田還在震驚恐懼中沒有完全緩過神來,但聽見這話他不得不站起身,他知道葉加文這是着急瘋了,他過去拉了拉葉加文的衣角,小聲勸道:“哥,我沒出血,我不會有事的。你別這樣說醫生啊,又不怪他們……”
其實葉加文自己也是有常識的,即便那個瘋子真的是致命病毒的感染者,這種情況下也沒有可能傳染給何田,除非何田傷口出血,而瘋子又正好有牙龈出血,口腔潰瘍之類的問題。
即便知道不會有事,葉加文還是控制不了自己,他自責又後怕,無數種情緒在身體裏翻攪沸騰,就好像回到了異地抓小偷的那個雪夜裏,何田受一點傷害,都是拿刀往他心上戳。
葉加文轉頭看何田,何田也看着他,明亮的眼中有一點堅持還有一點請求,葉加文意識到自己态度很不好,讓何田為難了。
他暗暗調整了一下呼吸,平靜下來,誠懇地對主任說:“對不起,主任。我一時着急口不擇言,您別介意。”
主任尴尬道:“今天出現這樣的意外,我們也很抱歉,既然您是何田的家人,不如就帶他回去好好休息吧。那位病人已經被警察帶走了,後續有什麽結果,我們會通知您的。”
葉加文點頭,跟主任握了一下手,帶着何田從美沙酮門診走了出來。
外面陽光正好,天高雲淡,微風拂過,把喧嚣不安的情緒吹散了許多。
何田跟在葉加文身後,他覺得每一步都好像踩在雲端,心還是懸浮着的。他表面可以維持冷靜禮貌,但心裏還是害怕的,他畢竟只是個不到十九歲的少年。
“對不起。葉叔叔,對不起。”何田走了兩步,拉住葉加文的手。他又讓這個人為他擔心了。但自己明明沒有做錯什麽……
葉加文進門診之前,曾經隐約聽見何田的聲音,喊了“丁小祥”這個名字,現在前後聯系起來一想,他能猜到何田來這裏,又是為了找那個人渣。
這小孩還真是執着,葉加文想,把我的話全部當做耳邊風,就為了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他很生氣,但現在何田剛受了驚吓,他再生氣也只能把所有負面情緒默默吞回肚子裏。
葉加文轉過身,把那呆萌的米菲兔拿了出來,塞進何田手裏,笑了笑說:“我專門去娃娃機抓出來的,獎勵給你這個熱血英雄小少年。”
陽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眼睫以及鼻翼下方顯出小而淺的陰影,葉加文把何田拉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想吃什麽?哥請你,給你壓壓驚。”
何田所有強自鎮定忽然在這句話裏土崩瓦解,所有焦灼,失望,害怕和挫敗感都化成溫熱的泉水從心底湧出,他靠在葉加文懷裏抽泣道:“我,我想吃你做的咖喱雞肉飯。”
作者有話要說: 注:HIV窗口期是指感染病毒但還無法準确檢測出的那段時間。因為檢測手段不同而且不斷變化,各種資料中對于窗口期的準确時間說法不一。我用了一個比較常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