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夫人

池塘旁, 一衆人面面相觑,郭氏瞧見被池水淹沒的謝楚,頓時吓得厲聲尖叫起來:“楚兒啊!快, 快救我女兒!”

四周丫鬟婆子亂作一團, 尖叫聲和嘈雜的腳步聲混在一起,連謝浦成都慌亂了。

謝寧沒有管這些人, 跌跌撞撞地走向那玉佩破碎的地方。恍惚間, 一道人影極快地行了過來。

“滾開!”

那人長袖一甩,正打在她身上,逼的她踉跄着後退了幾步。一擡眼時,只見顧懷瑾毫不猶豫地就跳進了池塘中, 抱起了奄奄一息的謝楚。

垂在水面上的衣袍舒緩,蕩開一圈圈漣漪。涼薄的唇瓣抿出一個瘆人的弧度。那雙微挑的丹鳳眼就直勾勾地盯着謝寧,依稀可見其中滔天的怒意。

謝寧壓根沒有看他, 目光還定在地上的玉佩碎片上,行了幾步,将碎片拾起。她眼中閃過一絲痛苦, 收攏掌心, 玉佩缺口幾欲将她的手指劃破。

郭氏急忙圍到謝楚和顧懷瑾身旁,見得自家的心肝寶貝此刻渾身濕透,凍得小臉蒼白,瑟瑟發抖。她心疼得大喊起來:“楚兒,你怎麽樣?能聽到娘說話麽?你醒醒啊,楚兒!”

謝浦成面色也極其難看, 看向謝寧的目光冷得像池塘裏的冰。好好的回門之日,竟叫她一個人将整個謝府都鬧得雞犬不寧。

顧懷瑾望向謝寧,沉聲斥罵:“來人,将這個意圖謀害王妃的女人拖下去。”

滿是怒火的聲音清晰地落在衆人的耳朵裏,謝浦成面上閃過一絲慌亂,急忙向前幾步,當即就開口替謝寧求情:“王爺,這使不得啊。這是我的二女兒,剛剛應當只是兩姊妹玩鬧,一時沒了分寸,請您三思啊!”

聽到是謝楚的姐姐,顧懷瑾眼中的怒火反而更重了。他看得清清楚楚,是謝寧惡意将謝楚推到池塘裏,想要她的命。沒想到,他的王妃性子淡泊不喜争,卻有這樣一個惡毒的姐姐。真不知她從小到大,吃了多少苦。

他勾唇冷笑,睨眼瞧着謝寧:“楚兒說她有一長姐,溫柔賢良,今日一見,倒真是讓本王大開眼界了。”

他本怒火正盛,忽覺懷中人動了動。一低頭就見得謝楚眼睫微顫,像撲棱着兩把小扇子,悠悠轉醒。

她費力地攥緊了顧懷瑾的衣袖,面色蒼白,流着淚沖他搖頭:“夫君,別怪姐姐,都是楚兒不好,是楚兒自己不小心掉進去的,你千萬不要遷怒她。”

她的話斷斷續續帶着顫音,不僅沒有撫平顧懷瑾的怒意,反而讓他眼裏的寒霜更重。他憐惜地收緊了抱着她的手,解下大氅将她裹緊。擡頭對上謝寧時,面上的柔情盡數結成了冰。

這到底是謝楚的姐姐,加之有謝家人為她求情,他也不能真的将謝寧處置了。只是嘴角微微扯出一絲冷嘲,睨眼瞧着她,卻是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從今以後,本王不想再見到此女。”

聽到這滿是威脅的話,謝寧才擡起了眼眸,見到顧懷瑾時,她的眼神動容了一瞬,竟是她救過的那個男子。可她現在已然沒有精力去管這些無關緊要的人了,見得他冷冷的目光,只是覺得有些諷刺。

顧懷瑾的目光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冷哼了一聲,抱着謝楚便要往外走。謝浦成急忙上前一步,問道:“王爺這是要去何處?府裏備了熱水和衣服,先讓楚兒換了吧。”

顧懷瑾嘴角勾起一絲冷笑,腳步未停:“不必了,謝大人還是想想該怎麽給本王一個交代吧。”

他說罷就拂袖而去,水滴順着他的衣袍滑落,淌在地上。

伏在他懷裏的謝楚徹底松了一口氣,她總算将謝寧這個心頭大患給解決了。信王殿下現在也一定對她厭惡至極。就算以後謝寧跑到信王面前說些什麽,他也只會當她是心機深沉,冒領功勞。

思及此,謝楚低垂的眼眸裏滑過得逞的笑意,面上卻還是一片慘白,柔弱可憐地貼在信王胸前。刺骨的寒意讓她渾身都疼,可這些皮肉之苦和她現在擁有的一切相比又算的什麽?

信王是她的,王妃之位的尊榮也是她的。至于謝寧,要怪就怪她正好擋路了。

眼見顧懷瑾和謝楚的身影越走越遠,郭氏再也忍不住撲過來,指着她劈頭蓋臉地怒罵:“你這個黑心腸的,楚兒是你妹妹,你明知道她身子弱,竟然還這樣害她?虧得我從小到大把你當親閨女養,竟養出你這麽個白眼狼。”她罵着罵着就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往謝浦成身上靠,“可憐我的楚兒,本以為她能過幾天好日子了,怎麽就有人這麽見不得她好?這是鐵了心地要她的命啊!”

自從信王走後,謝浦成一直面色鐵青,氣得胸膛都在起伏了,郭氏的哭嚎更是讓他煩悶。他指着謝寧,怒道:“你心中有氣,我們都知道。讓你替嫁,是我們謝家對不起你。楚兒也一直覺得對你有所虧欠,處處都忍着你、讓着你。當初你出嫁,她還讓我将她那一份嫁妝統統給你。衆目睽睽之下,她還要替你求情。可你怎麽能這麽狠心去要她的命?她是你妹妹啊!”

在他看來,謝寧就是因為被逼替謝楚嫁給周顯恩而心生怨恨。而謝楚則是一再容忍她,事實都擺在眼前了,還要為她遮掩、求情。他以前怎麽就沒有看出,這個二女兒如此心狠手辣?簡直讓他膽寒。

謝寧擡起眼,眉尖緊蹙,她指着旁邊的池塘,一字一句道:“父親,剛剛是謝楚自己故意掉進去的,你們都沒看見麽?我是什麽樣的人,您難道不清楚麽?我若真想要她的性命,又怎會用如此蠢笨的方法?”

謝浦成根本聽不進去她的話。這湖水寒得徹骨,謝楚一向是個風吹就要病倒的身子。跳進這冰水裏怕是不要命了。

他扯着嘴角,嗤笑一聲:“難道楚兒還能傻到自己跳進這湖水裏,連命都不要,就為了害你?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若不是賣周大将軍一個面子,我今日定要重重地罰你,這麽多年的詩書禮易都學到哪裏去了!”

他的話擲地有聲,一字一句都敲打在謝寧的心頭。寒意從四肢百骸傳來,她本欲脫口而出的解釋都在一瞬間散了,她甚至覺得張一張嘴都沒力氣。

原來剛剛她父親為她求情,不是因為信她,只是因為她是周顯恩的夫人。

若她沒有嫁給周顯恩,那今日等着她的又會是什麽?她不敢想,也不願去想了。她救過的人,她最親的人,都不信她,反而只當她是蛇蠍心腸的惡人。而在這些人眼裏,謝楚用一份嫁妝,一句求情,就可抵了她一生的幸福。

她仰着頭,直勾勾地瞧着謝浦成,語調嘲諷:“父親何必說的如此冠冕堂皇,您并非不信我,只是順着信王殿下罷了。之前不也是如此麽?讓我嫁去周家,不也是為了讨好他麽?父親,你心裏可曾有過……”

啪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花園裏格外清晰。聲音太過突兀,驚得一旁大哭的郭氏都身子一抖,拭淚的帕子差點落在地上。

謝寧白皙的臉上瞬間顯出幾個清晰的紅指印,她就愣在那兒,神情有些呆滞,沒有喊疼。只是前睜着眼,似乎失了魂一般看着謝浦成還停在半空的手掌。

謝浦成目光也閃爍了一瞬,有些錯愕,他也只是在氣頭上,并沒有真的想打她。他唇瓣翕動。剛想說些什麽,擡眼見着謝寧冷冷的眼神,他的心頭又被盛怒填滿。

這個二女兒一向順從,從未忤逆過他半句,今日竟然敢接二連三地頂撞他。去了一趟周家,不知被使了什麽迷魂湯,竟變得連他都不認識了。

他擡手指着謝寧,連聲音都因為太過激動而差點破音:“你果然跟你娘一樣,就是個悍婦!”

他的話音剛落,謝寧就笑了,像湖上的冰渣子一點點斷裂來。那笑聲零零星星的,讓謝浦成面色一僵,呼吸聲更加粗重了。

風卷着雪凝子落在發間,連帶着鬓角的發絲都淩亂了。謝寧擡起眼望着他,直笑得眼角都帶了淚光:“爹爹瞧不起娘親,厭惡她。是,她的脾氣不大好。可您別忘了,當年您還只是一個窮書生時,就是您最瞧不起的人靠自己的雙手養活了你,供你讀書進學。若不是為了你,她又怎會積勞成疾,可到她死的那一刻,您有正眼瞧過她麽?您只顧着您那位青梅竹馬的表妹,糟糠之妻,又算得什麽?”

謝浦成的臉上一瞬間變得十分難看,眼底是壓不住的怒火。可謝寧已然不想再去為這些人遮掩了,她心中積壓了十多年的痛苦,也陪着他們裝傻充愣了十多年。

她擡手指着一旁的郭氏,滿眼嘲諷:“您以為只有她是真心待您?她溫柔小意?爹爹,清醒些。當初您家道中落的時候,您這位體貼入微的表妹又在哪裏?您若不是國子監祭酒,還是那個一無所有的窮書生,有誰會對您好?”

她的聲音頓了頓,低得快要聽不清:“是有這麽一個人,可惜她已經不在了。就算她把心都挖出來給您,您也嫌她只是個村婦上不得臺面。可沒她,哪來您今日的國子監祭酒!”

凄涼的聲音落在空蕩蕩的院牆內,謝浦成和郭氏的臉色在一瞬間就變了。

“你這丫頭胡說些什麽?我和老爺情深意篤,你這惡毒的女人,害完我女兒,還要來挑撥我和老爺的關系是吧?”郭氏氣結,塗着丹蔻的手指都顫抖着,鬓發間的金釵不住地晃動。

謝寧低頭悶笑,再擡眼時,看向郭氏的目光滿是恨意。那眼神太過瘆人,郭氏不自主地冷得打了個擺子。

謝浦成的臉上一瞬間羞憤交加,氣血上湧,直沖得他心頭暴戾湧起。他這輩子最痛恨別人提起他以前是靠發妻奉養的。謝寧一字一句都像重重的巴掌落在他臉上。

當年若不是他家道中落,又怎至于娶一個大字不識的村婦為妻?粗鄙不堪,蠻橫無理,平日裏對他非打即罵。那樣女人為他做妾都不配。

謝寧挑眼瞧着他漲紅的臉,只有冷冷的嘲諷。那嘲諷落在謝浦成的眼裏,他仿佛又看見了原配妻子雙手叉腰站在他面前,橫眉豎眼地瞪着他:“姓謝的,你果然還是這麽沒出息。以前靠我,現在靠我女兒。我呸,窩囊廢。”

他目露兇光,眼前謝寧的臉漸漸和那個幻覺重合,他低吼一聲,擡起手掌就要去打她。這一巴掌,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帶着他所有的屈辱和怒火。

謝寧沒有躲,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只是嘲諷地看着不知是因為怒急還是羞愧而滿臉通紅的謝浦成,她的父親。

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傳來,卻只見謝浦成的手停在半空中。一顆青棗落在地上,滾了幾轉。他的臉扭曲着,吃痛地捂着那只手。

“謝大人這是想對我夫人做什麽?”清冷的聲音響起,帶着明顯的責難。

謝寧身子一僵,擋在眼前的碎發輕晃,她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了。目光所及,唯有那個從假山後顯出身形的男子,他就坐在輪椅上,睥睨衆生。

謝浦成回過頭,見到周顯恩時,滿身的暴戾才在一瞬間壓了下去,他似乎有些慌亂,沒有想到周顯恩竟然會到這兒來。

還未等開口,就見得周顯恩身後冒出一個戴着紅色抹額的腦袋。謝浦成氣不打一處來,果然是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兔崽子。

謝辭渾然不覺,目光在面前的幾個人之間流傳了幾回,最後停在了謝浦成身上。他鼻翼一扯,瞪大了眼尖聲道:“爹,娘,二姐,這大冷天的,你們仨圍在這兒做什麽?”他眼珠子咕嚕一轉,手指撓了撓下巴,“難不成是三缺一推牌九”

郭氏見謝浦成面色不善,她眼皮一跳,差點被他氣得吐血,小兔崽子當着老爺的面還敢提這些賭博場上的事。她咬着牙擠出笑意:“辭兒,這是大人之間的事,你不是還有功課未做完麽?快些回書房去吧。”

她面上忍着,實則也是氣得牙癢癢,看這陣勢,不用想就是謝辭将周顯恩給推進來了。奈何這是她自己生的混世魔王,有火也得忍着。

一聽要趕他走,謝辭立馬雙手握緊了周顯恩的輪椅,大有死不放手的架勢:“我不走,我二姐夫還在這兒呢。”他低下頭,露出一口大白牙,讨好地道,“二姐夫,你剛剛那棗子咋彈出去的?教教我呗。”

謝浦成本就生氣,一聽這混賬竟然還看不清場合,自己父親被打了,滿腦子想的只有學功夫。他簡直氣得想沖過去踹這個不肖子一腳。奈何周顯恩在一旁,他只是冷着臉開口:“你娘讓你下去,聽不懂麽?還是嫌先生給你留的課業太少了?那我明日便再給你請個先生回來。”

謝辭平時最頭疼舞文弄墨,家裏一個先生就夠他頭大的了,一聽謝浦成還要給他加一個,他立馬松開手,身形如猴子一般往後跳了幾步。

“我去,馬上就去!”他一邊往書房跑,還不忘回頭沖着周顯恩喊道,“二姐夫,你記得等等我,我做完功課就來找你,可千萬別忘了啊,你要教我功夫的。”

謝浦成一張臉黑成了鍋底,郭氏更是倒抽了一口涼氣,恨鐵不成鋼地咬了咬牙。這臭小子沒個眼力見也就算了,不去跟信王殿下多走動,竟然跑這兒跟一個殘廢套近乎。

一旁的謝浦成看了看周顯恩的臉色,見他不甚在意,這才低着頭行禮:“大将軍,犬子讓您見笑了。”

周顯恩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叩着輪椅,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謝大人還沒告訴我,你剛剛想對我夫人做什麽呢。”

謝浦成面色一僵,他本以為這件事就這樣揭過去了,沒想到周顯恩還是不依不饒地。他清了清嗓子,斟酌道:“大将軍,此乃家事,不過是小女犯了些錯,下官稍加訓斥罷了。”

周顯恩慵懶地靠在椅背上,嗤笑了一聲:“家事?她與你有何關系?嫁給了我,她便是我周顯恩的人。”他略歪了歪身子,含笑地看着謝浦成,“看來這兩年我是睡得久了,竟不知何時起,一個小小的國子監祭酒,也能教訓本将軍的夫人了?”

謝浦成瞳孔微縮,因為羞憤而漲紅了臉。一旁的郭氏也被周顯恩這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氣得不輕。不過是個殘廢竟然還這麽嚣張,她譏諷地開口:“大将軍,再怎麽說,您也是我們謝家的女婿,這樣跟老爺說話恐怕是不妥吧,便是信王殿下也是……”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旁邊的謝浦成渾身一震,仿佛一股熱血倒沖回了頭頂。他黑着臉沖着她低聲斥罵:“你在這兒胡說八道什麽,給我閉嘴!”

郭氏本還仰着下巴,一臉盛氣淩人,忽地被謝浦成這麽一訓,整個人都懵了,又委屈又氣憤,她這可是幫他出頭,竟然還反被罵了一通。她動了動嘴,還沒發聲就被謝浦成一個威脅的眼神給瞪回去了。她悻悻地閉上了嘴,心裏卻是不屑,一個殘廢有什麽可怕的?

周顯恩挑了挑眉眼,似笑非笑:“哦?顧懷瑾也來了?倒是有些年沒見着他了。”

郭氏瞪大了眼,被驚得張了張嘴半晌沒發出聲。這個周顯恩好大的膽子,直呼信王殿下的名諱不說,言語上還敢如此不恭敬。她急忙看向一旁的謝浦成,想他訓斥這個蔑視皇室的人幾句。

可他一直低着頭,對周顯恩的話不置可否。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夫人正盯着他,可他明白,周顯恩雖然是出了名的狷狂,那也是因為他有那個狂妄的底氣。

兆京誰不知道這個周閻王的名頭,喜怒無常,六親不認。就算他殘廢了,他也是聖上親封的鎮國大将軍。大盛國的半壁江山都是靠他打下來的。從軍十年,戰功彪炳,年僅十七歲時,就将北戎戰無不勝的燕池王一劍斬于馬下。

他背後的勢力錯綜複雜,不容小觑。不少人都誤以為當今聖上忌憚他,想要他命。其實不然,聖上不會讓他死,也不敢讓他死。這些婦道人家不懂個中利害,謝浦成在官場混了多年,是一直了然于心的。

“拙荊口無遮攔,大将軍莫怪。”他低頭行了個禮,自從周顯恩來了,他的腰身就沒有直起來過。

“她說的對,是我唐突了,您是我的岳丈大人,哪需要向我行禮?”周顯恩淡淡地開口,尾音上揚,不緊不慢,卻是命令的口吻,“把腰身挺直了,再跟我說話。”

謝浦成指節都被攥得泛白,灼燒感從耳垂蔓延到面部。他還是端正地站在了一旁,只是低着頭不做聲。

周顯恩瞧着他這樣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挑眼笑了笑。目光又冷冷地掃過他身旁的郭氏。郭氏被他那樣的眼神盯着,莫名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就低下了頭不敢看他。

他嘴角劃過一絲嘲諷的弧度,欺軟怕硬,這樣的人,真是多看一眼都嫌髒。他的目光停在了謝寧身上,她就站在那兒,臉上一道清晰的掌印,手裏似乎握着什麽東西,指縫滲出鮮血,滴落在雪地上。

他的目光一沉,閃過些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暴戾。

“岳丈大人,不知我夫人做了什麽,勞累您這麽大動肝火?”他揚了揚下巴,面上還是戲谑的笑,只在眼尾勾着幾分冷。

謝浦成眸光複雜地閃了閃,明顯感覺到壓在他身上的威壓更重了。周顯恩這是擺明了要為謝寧撐腰了。他袖袍下的手緊張地摩挲着,半晌沒有整出回言。

這讓他如何回答?他身為父親,教訓謝寧,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可他若是說了,豈不是在挑起信王和周顯恩之間的矛盾?屆時他是兩邊都得罪了。一邊是自己的面子,一邊是周顯恩的威壓,他實在難做。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了半晌,在聽到周顯恩不耐煩地“啧”了一聲後,他一咬牙硬着頭皮開口:“大将軍嚴重了,是下官一時糊塗了,下官不該對寧……尊夫人動手。”

周顯恩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尾音拖長。坐直了些,還是漫不經心地撥弄着他的指甲:”看來,我這個大将軍的面子是越來越不值錢了,謝大人倒是滿不在意的樣子。”

謝浦成的腰彎得更低了:“大将軍言重了,您勞苦功高,又有誰會對您不敬呢?況且今日是寧兒回門的日子,也是一件喜事,萬萬不會傷了和氣。寧兒她是您的夫人,自然無人敢委屈她。”

周顯恩往後靠了靠,唇角勾笑:“您剛剛說什麽,再大聲點,本将軍聽不清。”

謝浦成面色一僵,卻在周顯恩冷冷的目光中低下了頭,面色漲紅:“下官有錯。”

周顯恩冷笑了一聲:“你又不是冒犯了本将軍,對着我說這些話作甚?”

謝浦成擡起眼,就見得周顯恩低着頭,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也不再多說什麽了。

一旁的郭氏眉尖緊蹙,實在忍不住開口:“周大将軍何必咄咄逼人,今日是家宴,還是該和氣些……”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得周顯恩揚了揚下巴:“原來這就是謝大人的家風,一個繼室,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本将軍指手畫腳了?”

郭氏一愣,面上又羞又憤。可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一旁的謝浦成身子一僵,急忙沖她大喝:“大将軍行事,也是你一個婦道人家能夠置喙的麽?”

郭氏被他吼得呆住了,滿眼的不可置信,眼眶慢慢就紅了起來,瞧着是柔弱可憐。

謝浦成見她如此神情,心頭又不由得生起一陣憐惜。可周顯恩還在一旁看着,這沖撞之罪,今日是怎麽也繞不過去的。

他低着頭,腰身彎折,恭敬地道:“下官治內無方,讓您見笑了,實在慚愧。”

周顯恩擡了擡手,不冷不淡地道:“謝大人所言有理,既然以往治內無方,那就現在好好教教你夫人規矩。”

郭氏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周顯恩。他憑什麽罰她,這人還有沒有王法?

可一旁的謝浦成沒有為她求情,只是點頭稱是對于郭氏望向他的目光,也只當看不見。周顯恩權勢滔天,性子乖戾。今日就算是王公貴胄沖撞了他,也得乖乖給他賠罪。

他心中又有些煩悶,誰不知道周顯恩不能惹,偏偏郭氏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去頂撞他。看來他平日裏真是太過縱容她了,竟讓她如此失禮。

他眉頭緊鎖,對着一旁的郭氏鐵青着臉道:“你今日如此有失婦德,還不快給我去祖宗祠堂好好思過,好好記住,日後謹言慎行。”

“我……”郭氏氣結,她是在為他幫話,如今倒成了她的過錯了?她的女婿可是堂堂的信王殿下,她憑什麽領罰?

見她沒動作,謝浦成眼中陰郁更甚。平時見她聰明,今日怎生得如此蠢笨。

郭氏瞧着他第一次對自己如此發狠,吓得她身子一抖,淚珠子成串地往下掉。謝浦成一慌,按捺不住對她放緩了神色。

“哭得難聽死了,再發出半點聲響,我就割了你的舌頭。”周顯恩皺着眉,似乎有些不悅郭氏的哭聲。

郭氏吓得身子一抖,咬着下唇,不敢發出聲音了。因為哭得太狠,臉上的胭脂水粉都花了,乍一看跟個鬼一樣。

周顯恩皺了皺眉,有些嫌惡地道:“滾遠點。”

郭氏捂在胸口的手狠狠揪着衣服,最後還是低着頭應了。慢騰騰地去了祠堂領罰。只是走之前,餘光恨恨地落在周顯恩身上,她過幾日就去告訴信王,讓他好好治治這個該死的病秧子。

周顯恩沒心思再去搭理他們,淡淡地開口:“不是要備家宴麽?既是我夫人回門的好日子,您還待在這兒作甚?”

周顯恩懶得看他在這兒裝腔作勢,奈何他是謝寧的父親,他才忍着沒對他動手。

謝浦成愣了愣,随即應道:“大将軍所言極是,下官這就去準備”說罷,他就如釋重負一般急忙走了,還擡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手腕上被周顯恩那顆青棗打中的地方已經是青紫一片了,隐隐作痛。他也顧不得那麽多,急忙就退下了

花廳裏又安靜了下來,只有風吹過縫隙的聲音,呼嘯而來。白茫茫一片裏,只要相對而立的兩個人。周顯恩沉默了許久,沖謝寧揚了揚下巴,漫不經心地開口:“過來。”

謝寧一直失神地站在原地,直到感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才擡起了眼,正對上周顯恩的目光。他的袖袍被風吹得鼓起,雖面若寒霜,眼神卻再無冰棱。

她低下頭,慢吞吞地向他走了過去。淡紫色的袖袍下,被割傷的手指已經不再滲血了。她颔首立在輪椅旁,沒有說話。周顯恩伸出手,指尖就抵在她的面頰上,冷得有些刺骨。謝寧一驚,下意識往後縮了縮身子。眼睫微顫,淚珠就抖落下來。

眼淚滴在他的食指上,有些灼人,他神色恹恹地開口嘲諷:”為了這麽些人哭,真是蠢。”

謝寧低垂眼簾,沒有反駁。可抵在她臉上的手指複又往上移,輕輕地為她拭去了眼淚。他的指腹帶了薄繭,有些粗糙,動作卻出奇的溫柔,惹得她身子一僵。

“記住,你是我周顯恩的妻。要哭,也只能為我而哭。”

沒等謝寧回味他話中的含義,停在她臉上的手就收回了。她擡起眼睑,愣愣地看着周顯恩。四下的寒風裹挾冬雪而來,盡數灌進他的衣袍內。

他只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臉不耐煩::“日後誰敢對你不敬,只管還回去就是了。你就算是将天都捅出一個窟窿來,也有我給你補上,怕什麽?向來只有我周顯恩踩別人的。你是我的人,以後少給我這麽窩囊,丢的是我的臉。”

周家人也好,謝家人也罷,他的夫人就不是給別人低頭的。

謝寧搖了搖頭,輕聲道:“将軍,我沒事。”

她越是這樣,他心中的氣悶就更甚。他忽地伸出手,撫上她的左臉,上面還留着清晰的指印。謝寧微睜了眼,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卻只見他挑眼笑了笑,手指掐了掐她的臉:“這樣也沒事?”

謝寧倒吸了一口涼氣,眼中的水霧越積越多,彙成一大片,卻被她強忍在眼眶裏。眼前的周顯恩越來越模糊,她沒忍住哽咽着開口:“疼。”

周顯恩的手一松,他冷着臉開口:“疼就給我哭出來。”

謝寧和他四目相對,手指握着的玉佩碎片紮進了掌心。她忽地低下頭,肩頭不住地顫抖。良久,久到耳畔只剩下蕭瑟的風聲,眼淚才啪嗒啪嗒地落在雪地上。她很疼,臉上疼、心裏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厭惡她,因為她那張和她娘幾分相像的臉。她以為只要她收斂性子,打斷爪牙,不争不搶,父親總會喜歡她的。可她錯了,無論她怎樣小心翼翼,她始終是被厭棄的那一個人。

她擋着臉,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淚水從指縫滲出,哭到最後她已經感覺不到周圍的事物了。只隐約覺得一只手輕輕放在了她的頭上,掌心蔓延開淺淺的暖意。她身子一僵,眼淚更加肆虐。

風吹過一樹的繁花,雪凝子混着花瓣落下。周顯恩低垂眼簾瞧着她,謝寧低着頭,水漬凝在眼睫,因為哭得太兇而抽噎着。良久,她才握住了周顯恩的袖袍,嘶啞着嗓子開口:“将軍,我們回家吧。”

謝家于她,除了她哥哥,已然不再有什麽牽挂了。謝浦成再如何,也是她的父親,今日算斷了最後一點念想。從此,她也不會再寄希望于他了。

周顯恩眼底閃過一絲陰霾,冷冷地道:“這樣就回去了?”

謝寧輕笑了一聲,擡起頭,眼眶有些紅:“窗臺上的梅花該換水了。”

周顯恩的身子一僵,眼神也飄忽了一瞬。好半晌,他才輕輕”嗯”了一聲。

“那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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