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臘八

兆京的街頭, 行人稀少,天空仿佛一個篩糠的漏網,輕輕一抖, 細雪就落滿了屋檐、枝頭。巷口拐角處, 慢慢顯出出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周顯恩自顧地推着輪椅往前走着。謝寧就跟在他旁邊,執傘而立。白雪落滿紅傘, 輕輕一抖, 就從傘骨尖兒上滑落。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周顯恩冷峻的側臉,還有肩頭上繡着的游雲雙鶴,再往下, 是扣着玉帶的腰身,和兜了些細雪的衣擺。從謝府出來後,誰都沒有再開口。雲裳被他下令先回府了, 卻獨留謝寧陪他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散心。

她不知道周顯恩要散心到何時,不過在這樣大雪茫茫的街道上安靜地走着,心頭的壓抑感似乎也松動了不少。

“停下。”周顯恩冷淡的聲音傳來, 将謝寧從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她停下了動作,立在那裏,如雲的鬓發被細雪打濕。

他垂首眯了眯眼,細碎的雪花就滑過他的面頰,目光卻是放在謝寧握着玉佩的手上。那玉佩已經碎成了兩半,還染了些血漬。色澤不錯, 雖名貴卻并非是什麽罕見的東西。

他擡起袖袍,握住了她的手。謝寧眼睑微跳,卻還是安靜地任他擺弄。他将她的手腕掰開,待看清她的手掌時,不自覺地收了收力度,眼中閃過一片陰霾。玉佩碎片紮進了她的指間,在尖端染了些許的血。

他沉聲道:“就為這麽一塊玉佩,你蠢麽?”

謝寧動了動手指,目光落在玉佩碎片上,卻沒有應答,眼底反而染上一抹哀色。周顯恩皺了皺眉,伸手将玉佩碎片從她掌心取了下來。他一臉不耐,可下手卻很輕。

“也許将軍覺得這塊玉佩再尋常不過,可對我來說卻很重要。”謝寧忽地開口,聲音帶了幾分懷念,目光也悠遠了起來。

周顯恩冷笑了一聲,将碎片挑了出來。一手握着她,手指撚着一塊玉佩碎片:“不過就是一件死物,也當個寶貝。”

那玉佩攤在他手裏,正成了一塊白玉蝴蝶狀。話雖如此,他将目光轉向她的臉上,淡淡地開口,“前面有家玉器鋪,自己拿去補一下吧。”

謝寧低頭瞧了瞧四分五裂的玉佩,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無奈的弧度:“已經碎了,再修補也不會是原來的樣子了。”

更何況今日碎掉的又豈止是這一塊玉佩?

周顯恩本想說些什麽,卻意外地沉默了一會兒,他忽地低下頭,沉聲道:“我餓了,去買些糕點回來。”

謝寧一聽他餓了,抿了抿唇,有些自責。因着她的事,他好像是從早上到現在也未曾進食。她想了想,道:“将軍,只食糕點也不大好,附近應當有酒樓,我們正可去用午膳。”

他擡了擡眼,有些冷意:“我讓你去便去,啰嗦什麽?”

見他态度堅決,謝寧也不好再多言。她應了:“那将軍且稍等,我去買些糕點回來。”

她望了望四周,這裏是玄武街,糕點鋪子還得走一段路。她又不放心地叮囑了一番,這才移步去買糕點了。

四周風雪茫茫,直到謝寧的背影漸漸模糊,周顯恩才推着輪椅到了一處院牆下,他低着頭,神色莫名。垂散在身側的墨發遮住了眸光,只有肩頭因為痛苦而顫抖着。

垂在輪椅旁的手被掩在寬大的袖袍下,露出蒼白的指尖。殷紅的血珠順着指縫滲出,彙成細小的紅線,落到了白茫茫的雪地上。像風卷紅梅,簌簌落下。手腕上那道寸餘長的疤痕,已經變作了猩紅色,裂開的口子裏就滲出鮮血。

周顯恩眸光一沉,顫抖着手摸索到扶手的暗格。手指忽地一僵,随後又緩緩放下。藥已經用完了。

他收回手,慵懶地躺在輪椅上,頭頂是琉璃瓦房,微微勾起的飛檐和枝繁葉茂的雪松分割出了一個三角空隙。風一吹,還有細雪漏下。

指縫間的血還在滴,很快就将那片白茫茫的雪地染成殷紅色。周顯恩忽地垂了垂眼簾,呼吸粗重了些。

她再晚點回來就行了。

他動了動喉頭,四周風聲正盛。恍惚間一陣腳步聲傳來,混着環佩碰撞的悅耳聲音。腳步聲在不遠處停了下來,破空之聲響起,一條銀絲以極快地速度向他襲來,卻是直接勾纏到了他的手腕上。

良久,只聽得一個帶了幾分嘲諷的聲音:“周顯恩,不要命了就直說,我親自送你上路。”

周顯恩低着頭,細密的汗珠凝在眼睫上,眼底浮現出一絲不耐煩。手腕還被銀絲纏着,冷冷地道:“那正好。”

四周風雪茫茫,雪松下立着一個執傘的男子,傘面朝上,繡着月隐烏雲。肩披織錦灰鼠毛大氅,只見得傘柄上骨節分明的手指,以及垂在地上的蒼青色衣擺。

“再有下次,這蠶絲勾的就是你的命。”

那男子說罷,便執傘離去,唯有腰間配着的一塊白玉平安扣輕晃,依稀刻着一個“沈”字。

周顯恩嗤笑了一聲,額頭的冷汗已經慢慢散去,只有眼底還帶着化不開的涼意。

……

新年将至,喜色鋪天蓋地卷來。雲裳特意起了個大早,手裏提着紅綢、燈籠,在院子裏忙裏忙外地貼着。

秦風打院外路過,眼尖的雲裳站在凳子上立馬向他招了招手:“秦大哥,這個燈籠你能幫我挂一下麽?太高啦,我夠不着。”

秦風一回頭,就見着一個懸在半空的大紅燈籠,其後還有一只胳膊在沖他亂晃。他将手裏提着的水桶放在一旁,三步并作兩步走了過來。他平時話不多,做事卻是任勞任怨。接過燈籠,腳下一點,就将它穩穩地挂在了屋檐下。

雲裳見他連凳子都不用踩,直接躍了起來,當即就驚訝得睜大了眼,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輕功。她拍了拍手掌:“秦大哥,沒想到你跛着腳,功夫都還能這麽厲害。”

秦風點了點頭,瞧了她一眼,徑直去提回水桶了。還未走出院子,就正好撞見迎面而來的謝寧。他低着頭,恭敬地行了個禮:“夫人安好。”

謝寧手裏正端着幾碗瓷盅,穿着緋色襖裙,見着秦風笑了笑:“今日是臘八,我備了些粥食,平日裏多虧你接送我出府,你也拿一盅嘗嘗,只是不知味道如何。”

秦風連忙搖了搖頭:“夫人,秦風只是個下人,做的事都是應當的,您不必在意。”

謝寧瞧着他不過十五六歲,同她四弟一般大小。複又往前了幾步,将手裏的托盤往他面前放了放。秦風本還欲拒絕,可實在推辭不過便接過了一盅。

他低着頭,有些緊張地握緊了盅子,嗫嚅着:“多,多謝夫人。”

謝寧沖他點了點頭,便徑直回屋了。秦風站在原地,瞧着手裏的盅子好半晌。

屋內,周顯恩靠坐在炭爐旁,見着謝寧回來,眼睑微不可見地擡了擡。空氣中,粥點的香甜味也撲了過來。

“将軍,天寒,喝些粥食暖暖身子吧。”她将托盤放在桌上,彎腰收拾着一旁的雜物。

周顯恩淡淡地“哦”了一聲,便推着輪椅過去了,目光随意地落在盅子上,揭開蓋子便嘗了嘗。他挑了挑眉,甜倒是挺甜的。

謝寧本坐在他對面,忽地像是想起了什麽,轉身拿出了軟榻床頭的一個梨花木盒子,她将盒子打開,便是一雙男子的鞋,暗色打底,隐隐繡了幾朵雲紋。

“前幾日就做好了,一直忘了給您。今日是臘八,也便是圖個彩頭,您待會兒要不要試試合不合腳?”

還在喝粥的周顯恩撩了撩眼皮,目光随意地掃過那雙鞋子,複又收了回去。低着頭,不冷不淡地“哦”了一聲,似乎完全不感興趣。

謝寧頗有些尴尬,她瞧了瞧盒子裏的鞋,應當是不醜的才對。可瞧着周顯恩像是不喜歡的樣子,她複又道:“将軍若是不喜歡,我再給您重做一雙。”

周顯恩沒回言,謝寧将梨花木盒子蓋上,輕聲道:“那我改日再給您重做,這雙鞋,我能送給秦風麽?”

她想了想,這雙鞋子他不穿也是浪費了。正巧秦風在外面,改小些還能送給他。秦風也不過十五六歲,正是費鞋的時候。以往,她在謝家,謝辭整日裏都嚷着換鞋。

湯匙磕在盅子上,周顯恩冷冷地瞧着她:“送我的東西,你拿去送別人?”

“可……您不喜歡啊。”瞧着他的臉色漸冷,謝寧的聲音也越說越小。

周顯恩手指頓了頓,複又偏轉過頭,似乎說了句什麽,可他聲音很輕,輕到謝寧沒有聽清楚,她複又問了問:“将軍?”

周顯恩恹恹地擡了擡眼,推着輪椅過去,将她手裏的鞋提起:“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還拿去送別人?不如給他銀子自己去買。”

謝寧被他一噎,半晌沒有回言。她瞧了瞧被周顯恩提在手裏的鞋,也便由着他了。

周顯恩斜了她一眼,将鞋扔到自己床頭。

謝寧也不知他這是收下了還是沒收下,便點了點頭,将針線盒放了回去。

周顯恩靠在床頭,拿了幾件着要換洗的衣物,餘光瞥見被扔在一旁的鞋,他疊衣服的動作一頓。眼睫投下一片陰影,嘴角卻是微微抿出一個不太明顯的弧度。

謝寧收拾好了盅子,便端着托盤出去了。小廚房離院子不遠,她剛剛将東西歸置好,正要回院子,就聽得一個黏膩的聲音:“二嫂嫂,可真巧啊,在這兒也能碰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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