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入宮

不過剛過早膳時分, 街上便零零散散吆喝着叫賣聲。今日風雪驟停,反而散着淡淡的曦光。秦風駕着馬車,車轱辘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

馬車內, 謝寧端正地坐着, 因着今日要陪周顯恩入宮。她特意起了很早,細心裝扮了一番。

一襲嵌珠金絲軟煙羅月華裙勾勒着盈盈一握的腰身, 肩頭披着牡丹紋紫貂鬥篷。滿頭青絲用一根花卉小簪挽起, 發髻扣着鎏金穿花戲珠金步搖,動一動身子,垂在耳畔的珠串便會跟着輕晃。她雖不過十六七歲,這樣的婦人打扮倒不會顯老, 反而多了幾分端莊。

周顯恩神色恹恹地坐在她旁邊,似乎因為起得太早而犯困一般。一手撐在側臉,半阖着眼。

謝寧昨晚半夢半醒的時候, 曾見着他起身過一次,似乎至後半夜才回來,也不知去忙什麽了, 也難怪他這會兒犯困。不過他既然晚上偷偷起來, 應當是極重要的事,她也只裝作不知道。

她轉過頭,将身側的軟墊遞了過去:“将軍若是還困的話,可以先睡會兒,等到了我再叫醒您。”

她一面說着,一面拿了好幾個軟墊要給他鋪在身後, 好讓他睡得舒服一些。

周顯恩撩開了眼皮,面無表情地瞧着她手忙腳亂地。橫桌上也有軟墊,她往前傾了傾身子,正要夠着手去拿。還未起身,就聽得身後的人不耐地“啧”了一聲,随即袖袍便被一股力道拽住,将她整個人拉了回去,落在了軟墊上。

她還未回過神,就覺得肩頭一沉,突如其來的重量讓她差點吓到了。一轉頭,就見得周顯恩将頭枕在了她的身上。

“将軍你……”她眼睑微顫,低頭瞧着周顯恩,身子僵硬着,說話也磕磕巴巴地了。

她還未習慣和旁人有這般親昵的舉動。挨得太近了,他的頭發都蹭到了她的脖頸上,有些癢癢的。

周顯恩倒是不甚在意,還略歪了歪頭,想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片刻後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太矮了。”

而且肩上也沒二兩肉,靠上去硌得慌。

看來回去得讓廚房多加點肉了。

謝寧呼吸一重,被他拿話一噎,連害羞都忘記了。只是放松了身子,瞥了他一眼。将她當了靠枕,竟然還笑話她。而且哪裏是她矮,明明是他太高了。

周顯恩擡起手指擋在臉上,遮住了倦容。只是困得眼睫微顫,阖上眼,便睡着了。

他今日穿着深紫色朝服,玉帶扣腰,左右袖袍繡着張牙舞爪的麒麟紋。平日裏散在身側的長發皆用玉冠束起,露出泛着淡淡紅暈的眼尾。

雖然有些不高興他笑話自己,但她還是老老實實地給他當靠枕。她想正一正坐姿,将腰身挺直些,這樣他就不必彎着腰了。可她又怕弄醒了他,便一直保持着不動了。餘光瞥見他露在袖袍外微紅的手背,她沉吟了片刻,便一點一點地挪動着手去取過旁邊的湯婆子,複又放到了她和周顯恩之間的空隙。

“別亂動。”周顯恩阖着眼,似乎不高興她動來動去的,可聲音帶着濃濃的倦意,半點兇狠的意味都沒有。

謝寧立馬老老實實地放松了身子,靠在軟墊上,時不時瞧瞧他的頭有沒有滑下去。左肩不敢動,右手就随時準備去扶他。

馬車行駛得平穩,沿途的嘈雜聲時高時低,被擱在擋板外。她本還随意地望着前方,可不知是身旁的湯婆子暖人,還是因着車廂裏另一個人在睡覺。她也漸漸覺得眼皮子越來越重,無聲地打了個哈欠,眼前就水霧霧的了。

她搖了搖頭,想趕走倦意。可眼前是越來越模糊了,頭慢慢地就往旁邊滑了下去。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趴在她哥哥背上睡覺的時候,覺得安心又溫暖,意識漸漸就沉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只感覺耳畔似乎時遠時近地傳來細碎的聲音。緊接着略帶了涼意的東西就輕輕拍了拍她的臉。

她睡得正好,全然不想醒。忽地被打擾了清夢,直惹得她蹙了蹙眉,将臉往裏側埋進去,躲過了拍着她的東西。

頭頂似乎有人嗤笑了一聲,随即一直折騰着她面頰的東西也不見了。她動了動眼睫,松了一口氣,正準備繼續睡。忽地脖子上就像是貼上了冰塊一般,凍得她立馬睜開眼,身子就立了起來。一擡頭,卻只對上了一雙帶了幾分戲谑的眼。

待眼前漸漸清晰後,謝寧才瞧見面前的人是周顯恩,他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右肩的衣袍還被扯得松松垮垮地。

周顯恩收回了貼在她脖子上的手,別過目光,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自己肩頭上衣袍的褶皺。

謝寧往後縮了縮身子,又迷迷糊糊地瞧了瞧四周,還是在馬車裏,不過外面已經沒了半點喧鬧。她低下頭,小聲嘀咕:“我怎麽睡着了?”

聞言,旁邊的周顯恩嘲笑了一聲,睨眼瞧着她:“你也知道你睡着了?還說到了叫醒我。若是真的等你,怕是赴宴的人都要散完了。”

謝寧将頭垂得更低了,頗有些尴尬。她也不知自己怎麽就稀裏糊塗地睡着了。

周顯恩仰了仰下巴,不冷不淡地道:“已經到了,還愣着作甚?”

謝寧後知後覺已經到皇宮了,她抿了抿唇,立馬起身扶着周顯恩往外走,秦風也來搭了把手,才把他扶到了輪椅上。

城樓高聳,斜插的旌旗被寒風撕扯着,獵獵作響。宮門大開,左右立着金甲銀盔的挎刀侍衛,盔甲頂上是長長的翎羽,堆了些積雪。淩然肅殺,不怒自威。

進進出出的是一群身着朝服的官員,官階品級各有不同,左右領着自己的家眷,想來都是今日赴宮宴的。

謝寧收回目光,卻只見得旁邊的周顯恩仰頭瞧着城樓頂上刻着大盛标志的旌旗,面色冷淡,可眼裏卻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緒。

她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複又落到那些身穿铠甲的侍衛身上。她眸光微閃,一段遙遠的記憶湧現了出來,她才想起五年前她和周顯恩是有過一面之緣的。

她當時十二歲,跟着她哥哥混在人堆裏,見到了那位傳說中戰神。沒有三頭六臂,也并非兇神惡煞。反而嘴裏叼着一串糖葫蘆,長得極為好看。他那日就從兆京街頭打馬而過,一襲紅袍被風吹得翻飛,笑得肆意張揚。

那年他不過十七歲,剛剛大破北戎,将燕池王斬于馬下,親手奪回了大盛國被迫割讓出去的九州七省。一血國恥,得嘗夙願,成了兆京所有熱血兒郎心中的大英雄。

一片雪花落在眼睫上,謝寧回過神。那個張揚倨傲的紅袍少年漸漸渙散,只剩下眼前這個坐在輪椅上不茍言笑的男子。她忽地低下頭,眼中湧動出些酸澀之感。

良久,她溫聲開口:“将軍,我們走吧。”說罷,又将手裏拿着的大氅為他披在膝上。

周顯恩瞧了她一眼,“嗯”了一聲,低垂了眼簾。不再去看城樓上的旌旗,只是不冷不淡地道:“走吧。”

謝寧點了點頭,就推着他一起往朱紅色的宮門行去。秦風留在原地,眼神複雜,發尾漸漸勾上細雪,目送着周顯恩他們進了宮門。

門口的侍衛似乎都是認識周顯恩的,他們一去便直接放行了。

一路上倒是遇到了一些官員,要麽一見着周顯恩,就刻意遠遠地避開他們,要麽就是一臉讨好地過來打着招呼。不過周顯恩似乎懶得搭理這些人,神色恹恹地,連半點目光都懶得施舍。

那些碰了冷釘子的人也只是尴尬地笑了笑,随後規矩地行禮送他走了。然而那些笑背後隐藏的情緒,就不為人知了。

謝寧推着周顯恩往前走,這皇宮确實氣派恢宏,亭臺樓閣相交接。轉進一條甬道,鋪路的青磚綿延不盡,四周花草開的正盛,只在葉尖兒上堆了些細雪。

他們正走着,身後忽地傳來一道幹練的聲音:“周大将軍!”

周顯恩擡了擡手,謝寧便停了下來。噔噔噔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眉高目深,顴骨突出,有些黝黑的男子便繞至他們面前。

只見得他腰盤玉帶,身着石青色朝服,衣袍上繡着幾團五爪金龍。身高八尺有餘,略顯健壯。

謝寧雖不知這是他是誰,可瞧着他衣袍上的五爪金龍,便明白了他乃是某位王爺。當即不敢怠慢,彎腰行了個禮:“臣婦見過王爺。”

那男子聞言将目光移到謝寧身上,笑道:“夫人不必多禮。”他複又看向輪椅上的周顯恩,擡了擡手,“早就聽聞大将軍娶了妻,今日一見,果然是郎才女貌。想來這喜事一沖,您這腿也定然會早日康複的。”

周顯恩只是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置可否。他擡起眼,頗有幾分玩味:“那倒是承雍王殿下吉言了。”

二人正交談着,一旁垂首立着的謝寧這才明白了這男子的身份。原來他便是聖上的四皇子,雍王顧染嵩。他生母乃是榮貴妃,不僅深受恩寵,還是當朝左相的胞妹。倒是位來頭不小的王爺。

顧染嵩單手負于身後,笑道:“本王前些日子公務繁忙,未能得空去參加您的婚宴。也甚是過意不去,便差人送了塊上好的獨山玉佩以做賀禮,不知可合大将軍心意?”

謝寧眼睑微跳,說起玉佩,之前她從常老太君那兒倒是拿了一塊。難道那玉佩竟是雍王送的?

她還未想清楚,周顯恩卻往輪椅扶手處靠了靠,單手撐着側臉,狀似恍然大悟地道:“原來那玉佩竟是您贈的,臣還以為是哪個手下人拿來孝敬的,瞧着成色實在太差,就給扔了,殿下不會怪罪于臣吧?”

說罷,他挑了挑眉,語氣懊悔,嘴角卻是隐隐帶笑。

顧染嵩臉上的笑差一點裂開了,這個該死的周顯恩,竟是如此不識擡舉。

他眼神陰沉,還是強忍着扯了扯嘴角:“是本王疏忽了,忘了送上帖子,平白惹來一場誤會。”

周顯恩點了點頭,認同地“嗯”了一聲。

見他這副姿态,顧染嵩眼中陰郁更甚,片刻後才擡了擡手:“想來大将軍忙着赴宴,本王也不便打擾了,就此別過。”

說罷他便轉身走了,只是面色陰沉得吓人。

謝寧瞧了瞧明顯一臉不善的雍王,又低頭看向了輪椅上的周顯恩。但見他毫不在意得罪了雍王,反而往後仰了仰頭,挑眼望着她:“沒見過王爺,還吓得走不動道了?”

謝寧猝不及防對上他的目光,登時回過神了。她搖了搖頭,便推着他繼續往舉辦宴會的地方去了。

她倒不是怕這個王爺,只是擔心周顯恩這樣直白地拂了他的面子,恐日後生事端。不過瞧着他這一臉淡然的樣子,她也便沒說什麽了。将軍應該自有他的想法吧。

風吹低了兩旁的花草,直将葉尖兒上的細雪都拂落了。

顧染嵩正走着,迎面就撞見了一個穿着紫色朝服,腰帶上挂着金魚袋,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那人袖袍上紋着仙鶴,身材發福,須發斑白,滿是溝壑的臉上卻嵌着一雙帶着精光的眼。

“舅舅。”顧染嵩往前行了幾步,似乎極為高興。聽他的稱呼,來人便是當朝左相,嚴勁松。

嚴勁松隔着老遠就瞧着了自己這個外甥一臉怒容,撚了撚胡須,一臉了然地問道:“殿下可是遇着周大将軍了?”

他這個外甥一向是喜怒皆形于色,不太懂變通。然而他到底是一方親王,滿朝上下能有膽子将他氣着的,無非就是信王和周顯恩了。

他來之前留意過,信王的車駕才剛剛到宮門口,所以不用想,便是那個性子乖戾的周顯恩。

提起這件事,顧染嵩眼中的陰郁又浮現了出來。瞧着四下無人,他便扯了扯鼻翼,頗有些不屑地道:“除了那個殘廢,還能有誰?也不看看如今自己是個什麽東西,還敢下本王的面子?我依您所言,讓他那個祖母給他送了信物。他不應允也便罷了,竟直接将玉佩給扔了。本王能纡尊降貴同他結交,已然是給足了面子,竟還如此不知好歹!”

顧染嵩是越說越氣,到最後眼中滿是怨毒。他從前就看周顯恩不順眼了,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現在也不過是個殘廢,要不是看他還有點利用價值,這種人,他都不屑于瞧一眼。

嚴勁松皺了皺眉,耐心地勸道:“殿下斷不可如此想,周顯恩雖傷重,可他手裏還握着大盛一半的兵權。陛下雖忌憚他,卻也深知此人的價值。他雖今日困于輪椅,難保他日便恢複如初。他廢了雙腿尚且是塊難啃的硬骨頭,若是他真的站了起來,這兆京的局勢怕是又要變一變了。”

他複又往前一步,低聲道,“況且他還有多次禦前救駕之功,陛下也是對他百般容忍。若是能得到他的助力,對咱們所謀之事,必是事半功倍,信王那邊定然也是如此謀劃的,您若是得罪了周顯恩,讓他倒戈去了信王的麾下,這才是咱們最大的隐患。”

聽得自家舅舅抽絲剝繭的分析,顧染嵩雖有餘愠,臉色卻也比剛剛緩和了許多。他呼吸加重了些,頗有些頭疼地道:“可那周顯恩和老七是連襟,保不準他們早就勾搭上了。”

嚴勁松眼裏掠過一絲精光,不慌不忙地笑了笑:“ 這一點,殿下盡可放心。且不說周顯恩并非是個色令智昏的。單論他那位夫人,和信王的夫人就并非一母所生,聽說還多有龃龉。他和信王的這層關系并不能左右什麽。反而是咱們得了常老太君的支持,他們畢竟是祖孫,只要您對他耐心一些,假以時日,他定會為您效力的。”

思及此,顧染嵩也緩緩點了點頭。常老太君那兒,還是他舅舅花了大力氣才打通的。為的就是順勢攀上周顯恩,若是半途而廢,就白費了他們之前的部署了。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将心頭對周顯恩的不滿給暫時壓了下去。反正等他日後登基了,這些人自然是随他處置了。

“可那周顯恩油鹽不進的,本王已然放低了姿态,他還是那副德行。”顧染嵩将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頗有些煩悶。

嚴勁松撚了撚胡須,也沉思了片刻,複道:“殿下,他這般性子也并非一兩天的事。既然他那條路行不通,您便從他身邊的人下手。他今日能将他那位夫人帶着一起入宮,足可見那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您且讓王妃同他那位夫人交好,女人家是最好煽動的。屆時他的夫人和祖母都好言相勸,也許還能動搖他一二。您再對他禮賢下士,此事便成了一半。”

顧染嵩點了點頭,這倒是個好辦法:“正好今日是宮宴,我待會兒便讓婉婷去同他那位夫人熟絡一下。我瞧着那女子低眉順眼的,應當好操控。”

想通了,他也便同嚴勁松辭別了。因着他們關系特殊,在宮裏還是要盡量避嫌的。

瞧着顧染嵩漸行漸遠的身影,嚴勁松頗有些頭疼地嘆了嘆氣。良久,再擡頭時,面上已是古井無波,闊步便往前走了。

踏上了這條路,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作者有話要說:  左相:如果不是愛和責任,誰會拖着這樣一個二傻子奪皇位呢?

雍王:舅舅?????

(常老太君支持雍王是有原因的,并不是魔怔了,哈哈哈哈哈哈,後面會慢慢解釋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