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宮宴
時值晌午, 承華殿內已然升起了宴會。偌大的宮殿除了上位的太皇太後并一左一右兩位貴妃外,其下便是兩端一字排開的長席。
右上位端坐的是左相嚴勁松,右相裴思翰, 其後依次以官階排位。周顯恩則坐在左上位, 謝寧也一并随在他身旁。
大殿裏香薰缭繞,鴉雀無聲。衆人皆是眼觀鼻, 鼻觀心, 有閑情的就低頭數自己衣服上的紋路。唯有正上方端坐着的太皇太後臉色隐隐有些煩悶,兩位貴妃倒是不甚在意,只是端正地坐着。
按理說主持大局的應當是是皇後,可自從幾年前重華太子被囚禁于幽庭。賀蘭皇後也自認有失教養之罪, 随即深居九華殿,終日理佛,閉門不出。
滿朝文武雖多次進言, 聖上卻一直不同意另立新後,但也默認了賀蘭皇後将自己禁閉宮中的舉動。一來二去,大臣們也歇了廢後的心思。
這執掌後宮之責, 便落到了太皇太後的手中, 一并由榮貴妃和寶貴妃從旁協助。那位榮貴妃便是雍王的生母。
太皇太後雖表面平靜,實則不時擡眼瞧着門外,可惜除了路過的宮人,再無其他。宮宴早就到了時辰,卻遲遲不見陛下前來。坐席的人也只能是安靜地等着。
周顯恩倒是神色自若,挑着玉瓷盤裏圓溜溜的葡萄入口。又擡手給自己斟酒, 水聲嘩啦傾入杯中,在噤若寒蟬的大殿顯得有些突兀。
不多時,進來了一個老太監,從邊緣小心地繞到了坐席上方,附耳跟太皇太後小聲地回禀了些什麽。卻只見得她微睜了眼,也只是因着大殿裏滿朝文武皆在,她才随意地擡了擡手。嘴角還微微噙笑,朗聲道:“今日乃是小年,老身特辦了此次宮宴,邀衆卿家一道賞樂。雖是宮宴,也不論朝事,諸君不必拘謹。”
她攏了攏袖袍,鳳眼微眯,一旁随侍的太監便尖着嗓子高喊:“樂起!”
如同劃拉銅鏡的聲音響在大殿,不多時,一群舞姬便魚貫而入。四下的樂師們也素手輕彈,寥落的樂聲漸起,赴宴的衆人也慢慢擡起頭,低聲寒暄起來。
宮宴都開始半個時辰了,聖上估摸着是不會來了。但瞧着太皇太後有意将這件事遮掩過去,衆人也便順着她的意思,裝作無事發生。
觥籌交錯間,歌舞升平,舞姬們妙曼的身姿将大殿切割成兩方。唯有坐席上的太皇太後眼中隐隐帶了幾分陰翳,只是面上不顯,反而一派和藹。
殿外風雪正盛,洋洋灑灑地落下,瓊樓玉宇都被塗然成一片雪白。殿內地龍燒的正旺,幾杯熱酒下肚,坐席之人卻是瞧着其樂融融的。
檀香木桌上擺的是一溜的瓜果時蔬,并着精致的糕點、小食。桌案縫隙點綴着幾簇梅花,嬌豔欲滴,花蕊還尤帶着些許露珠。
謝寧本也低着頭安靜地吃着糕點,忽聞一陣清列的酒香向她攏來。她還為來得及擡眼,腰身便被一只手摟住了,她身子一僵,面上慢慢浮現出緋色。唇瓣微顫,偷偷擡眼瞧着貼在她身旁的周顯恩。衆目睽睽之下,他竟做如此輕浮之舉。
但見他一臉淡然,眉眼微挑,還緩緩向她的臉靠了過來。她有些尴尬地別過眼,還好殿內喧嘩,沒人注意到他們,這才讓她的窘迫淡了一些。
壓迫感在離她耳畔半寸的地方停了下來,溫熱的呼吸撲在她的耳垂,帶了些清冽的酒香:“你就待在這兒,等我回來接你。”
謝寧往旁邊移了移身子,面上的灼熱感消散了些,只是疑惑地瞧着他。見他略歪着頭,眼中一片清冷,不似玩笑話。雖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倒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将身子往後靠了靠,擡手拍了拍謝寧的頭,眼神恹恹地開口:“別亂跑。”
謝寧被他拍了頭,愣愣地眨了眨眼。随即反應過來,蹙了蹙眉尖,趕忙擡手扶正了被他弄歪的發簪。
周顯恩斜了她一眼,勾唇一笑,沒再理她。身子往後一退,轉了個方向,推着輪椅便出去了。
車轱辘碾過大理石地面的聲音被樂聲掩蓋,饒是如此,那些看似吃酒閑談的人,卻紛紛将目光投向了他。有些疑惑,有些沉思,還有繼續裝作無事發生的。
太皇太後倒是見怪不怪了,這位鎮國大将軍向來性子乖戾,喜怒随心。她也只是若無其事地同旁邊的兩位貴妃交談,大殿內也恢複了剛剛的随意。
謝寧瞧着周顯恩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一片白雪裏。身旁還有随侍的小火者,一個為他推着輪椅,一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撐着傘。但見他身上的狐裘大氅也是蓋好了的,她這才放心地收回目光。
只是眼神不經意間掠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待看清對席上的人時,她目光一滞,握着杯盞的手也微微收緊了些。
對席上座,錦衣華服的謝楚端坐在下方,一旁的顧懷瑾則為她擡手添菜,眼中溫柔笑意一覽無遺。
二人靠得近,似乎在閑聊些什麽,只見得謝楚不時擡起袖袍遮面,眉眼彎彎,杏眼柔柔地瞧着略低下頭的顧懷瑾。
謝寧也只是随意地掃了一眼,便不甚在意地繼續吃着糕點,欣賞歌舞了。
而對席的謝楚看似嬌羞地低着頭,卻是故意往顧懷瑾身邊靠了靠,見着謝寧形單影只,眼底反而浮動出幾分焦慮。
謝寧剛剛往這兒瞧了一眼,她定然是在謀劃如何找機會同信王解釋玉佩一事。被迫嫁給周顯恩那樣殘廢換了誰都會心有不甘。就算她不知道信王是因為救命之恩才許諾了這樁婚事。可但凡有一點希望,她都絕不會放過信王這樣的男子。說不定今日入宮赴宴,都是她特意為了接近信王而來的。
思及此,謝楚眼中陰霾更甚。
旁邊的顧懷瑾未曾察覺她的異樣,反而為她夾了些糕點。謝楚柔柔一笑,一擡眸對上顧懷瑾時,那雙杏眼裏就只剩下含羞的波光了。
歌舞看久了,也着實容易讓人犯困。不過到底是宮中,謝寧也只是随意想想罷了。身邊沒個說話的人,她伸出手指輕撫着酒杯的紋路。不知周顯恩去做什麽了,他讓她在這兒等他回來,也不知他說的是等多久。
桌案上的梅花還如同剛剛摘下來的一樣,花蕊上的細雪融化,變成水珠子,順着花瓣的紋路滑下來。
養心殿外,小火者推着周顯恩遠遠地過來了。殿外是一道九層臺階,初看陡峭,踏上了最高層,再回望時則如一馬平川。
小火者推着輪椅,從一旁的平滑的斜道上去了,這還是聖上專門為了方便周顯恩而臨時加的通道。兩旁石砌圍欄上落了雪,朱紅色的正門緊閉着,時不時傳來細微的聲響。看門的侍衛見着是周顯恩,急忙彎腰行禮,将門打開了些。
随侍的小火者先行一步,進去禀報了一聲:“陛下,周大将軍來了。”
門內細碎的聲音驟然歇下,還未等聖上發話。輪椅碾過地面的聲音突兀地傳來,混着一聲輕笑:“陛下,臣,周顯恩觐見。”
“進來吧。”略帶了幾分滄桑的聲音響起,回蕩在大殿內,顯得有些低沉。
殿門大開,吱呀輕響。有些昏暗的屋內就投映出一片斜長的亮光。還未進門,就聞得若有若無的煙霧氣味。
小火者退出門外,大殿內又恢複了一片岑寂和昏暗。燭臺上的長信宮燈只在角落散着微弱的光,大殿正中放置着一鼎寶相雕花麒麟香爐,煙雲缭繞。
香爐旁鋪着一塊團蒲,其上端坐着一個老态龍鐘的男人,一身暗金色常服,穿得松松垮垮地。斑白的頭發紮在腦後,有些淩亂的碎發就随着煙霧輕晃。
身形有些佝偻,眼皮浮腫,面色暗沉。他将雙手放在膝蓋上,閉眼打坐。
聽到周顯恩的聲音,他才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眼裏忽帶了幾分親和。
他長籲了一口濁氣,一旁随侍的太監立刻過來将他扶起,另有人為他端來鎏金面盆,用幹淨的帕子蘸了水為他擦手。做完了這些,又披好了外袍,他才由太監扶着往塌上走去。
周顯恩一直慵懶地靠在輪椅上,瞧着他的背影,手指搭在扶手上,眼尾帶笑。
“看來臣來的不巧,打擾了陛下修煉的大事,臣有罪。”
聖上顫顫巍巍地扶着軟榻,一面屈身坐了上去,一面随意地擡了擡手:”你我君臣,不必多禮。”他坐定後,殿下的周顯恩遙遙相對,眼中帶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複道,“倒是你,兩年了,怎的今日才想起入宮?”
“今日宮宴,不是陛下相邀麽?”周顯恩斜了斜身子,輕笑了一聲。
經他這樣一說,聖上似乎才想起今日在承華殿大宴群臣。然而國師斷言此刻乃是吸收天地靈氣最好的時機,他也便在養心殿打坐了。
他掩面咳了一聲,半晌才問道:“所以你來養心殿,是讓朕去赴宴?”
周顯恩挑了挑眉,尾音上揚:“一場宮宴而已,怎能因此耽誤了陛下修煉?兩年未見,陛下倒比當年氣色更佳,端的是鶴發童顏啊,想來不日便可以登仙了。”
聞言,聖上面色緩和,反而還隐隐帶笑,他擡了擡手,笑道:“你這嘴啊。”
周顯恩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忽地眸光一沉。随意看向了團蒲上的桃木劍,眼中閃過一絲戲谑,面上不慌不忙地道:“陛下修身養性,只養性怎夠?臣不才,早些年間,也通曉過些許道家經義,不如将這桃木劍,借臣一用。”
一聽他也懂道家心法,聖上一下就來了興致,讓人給他送去了桃木劍,撚着胡須道:“不知顯恩要使何心法?”
周顯恩将桃木劍握在手中,劍尖揚起,嘴角勾笑。不過在空中挽了個劍花,門口便傳來一陣腳步聲,未經通報便踏進了殿內,那人還未開口,便聽得一陣破空之聲,瞳孔瞬間放大。
一旁的小火者差點沒忍住尖叫了一聲,铮然一聲,桃木劍插在了門柱之上,幾乎沒入了寸餘長。
而一身道袍的國師一臉驚魂未定地立在一旁,肩頭散落了幾縷碎發。一旁的小火者早已吓得癱倒在地,饒是聖上都微睜了眼。
國師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僵硬地輪過眼珠,額頭一滴冷汗砸在了地上。
剛剛那柄桃木劍就離他的咽喉不過分毫差距,若是再偏轉一些,就直接割斷了他的脖子。
國師呆滞地擡起頭,卻只見陰影中,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沖他睨眼瞧着他,手指擋在唇上,漫不經心地笑道:“抱歉,一時手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國師:這木頭劍都進去這麽深了,你跟我說手滑??
我有句髒話不知當講不當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