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偏愛

太醫院內, 四周陳設古樸雅致,床榻上垂着天青色織錦帳。楠木刻絲屏風将房間分隔開,太醫便在屏風外磨藥, 幾瓶白瓷青魚紋藥瓶子就擺在檀香木托盤上。

謝寧正半坐着靠在榻上, 身後墊着柳編枕頭。額頭纏着紗布,手臂和腿上的擦傷也都被細致地處理過了。用的都是宮裏上等的傷藥, 塗了不多久, 原本火辣辣的傷口就緩和了許多。只是左腳扭傷了,暫時還不便走路。

她剛剛接過太醫遞過來的湯藥,慢慢喝完了。擱下藥碗時,餘光不自覺瞧了瞧門外, 疑惑地眨了眨眼。

雕花木門處,露出一只繡鞋上圓潤的珍珠,幾根蔥白的手指緊張地摳在朱紅的門框上。

扒拉在門外的人似乎猶豫了很久, 才小心翼翼地垂進來幾縷如雲的鬓發。那慢慢試探着越過門框的眼睛,帶了幾分水盈盈的波光,卻在碰到謝寧的目光後, 受了驚吓一般極快地把頭縮了回去。

謝寧頗有些尴尬, 不知該不該叫清音公主進來。按理說這皇宮是她的家,她想去哪兒便去哪兒,可她已經在門外躲了快半個時辰了。既不走,也不進來。

雖然這位小公主之前對她态度算不得友好,但卻真的是跑去找來了太醫。多半也是涉世未深,被人當了刀使。

她想了想, 正欲開口,門外的人卻磨磨蹭蹭地進來了,只是臉色有些不自然,手抓着門框,将目光放在一旁,生硬地開口:“你……你沒事吧?”

謝寧将手放在絲衾再,點了點頭:“多謝公主送我至太醫院,現下已然無事了。”

清音公主聞言卻身子一怔,良久才極快地瞧了她一眼,複又別過臉,小聲地道:“既然沒事就行了,你救了本公主,雖這也是你應該做的,但是本公主會讓父皇賞你的。”

說罷,她就提着裙擺走出去了,因為太急,差點絆到了門檻。垂在身側的長發蕩開,露出帶着紅暈的面頰,随即走得更快了。

只是她的腳步聲未走遠,便停了下來。

謝寧沒有在意,複又收回目光。挪了挪身子,正欲尋個舒服些的姿勢躺下去,輪椅碾過地面的聲音便傳來了。

她拉絲衾的動作一頓,擡眸時,只見周顯恩在門外,瞧着雖面色如常,可那雙眼卻冷的有些瘆人。

推他而來的幾個小火者合力将輪椅移進了屋內,随即便退出門外。他停在門口,目光冷冷地掃過謝寧,觸及她額頭纏着的紗布時,眼中陰翳密布。

謝寧被他瞧得有些尴尬,只得別過眼,輕聲道:“将軍的事辦完了麽?若是辦完了,咱們便可以回去了。”

周顯恩沒理她,唯有輪椅碾過地面的聲音越來越近,帶了隐隐的壓迫感,讓她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絲衾,想遮住自己。

輪椅聲停下,那瘆人的目光卻依舊留在她身上。良久,才聽得他冷冷的聲音:“誰幹的?”

謝寧下意識擡起眼睑,鴉色長睫顫了顫,對上了周顯恩恹恹的臉色:“将軍是說?”

“我問你,你這傷誰幹的?”周顯恩有些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聲音更冷了幾分。

謝寧別過眼,輕聲道:“只是赴宴的時候,不小心摔了。”

身旁傳來一聲輕笑,帶了些嘲諷:“我說過,我最聽不得別人說謊,否則我會割了你的舌頭。”他複又往她身旁靠了靠,兩人的距離呼吸可聞,“怎麽?你以為本将軍是在同你說笑麽?”

謝寧眼神微動,手指無意識地攪着搭在身上的絲衾,眉尖緊蹙,別過眼不敢看他,良久才讷讷地道:“我并非說謊,确實是不小心摔的。只不過是因為當時清音公主在一旁,為了護她,才摔的,只是意外而已。”

謝楚所犯的事實在太大了,若是牽扯出來,定然會連累到整個謝家。她雖不情願,卻也不得不為她遮掩下來。

周顯恩不冷不淡地“哦”了一聲,手指搭上她額頭的紗布:“我說過,你在這宮裏無須忌憚任何人。我說的話就是規矩,而你不聽話,受了傷也活該。至于那些不守規矩的人……”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輕笑了一聲,便收回手,推着輪椅要回走了。

謝寧瞧着他的背影,急急開口:“将軍,您要去哪兒?”

周顯恩沒理她,徑直出去了。

謝寧有些着急,怕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急忙掀開絲衾要追出去,只是腳扭傷了,根本動不得。只能焦急地望着門外。

承華殿內,宴會還未停,大臣們多已微醺,只坐席上的太皇太後低着頭抿了一口茶,似乎有些倦态。

赴宴的女眷們也早已回來了,大殿歌舞未停,大開的門外,卻傳來清晰可聞的拍手聲。

坐席的人一驚,回過頭就見得坐在輪椅上的周顯恩進來了。他嘴角勾起一絲弧度,漫不經心地拍了拍手,樂師停下,舞姬們也不知是否還要再舞。

太皇太後頗有些尴尬地咳了咳,沉聲道:“周大将軍這是何意?”

周顯恩挑了挑眉:“沒什麽,只是覺得今日宴會太無趣了,不如本将軍給大家看些好玩的。”

他的話音剛落,大殿內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唯有坐在顧懷瑾旁邊的謝楚身子一抖,直覺有人冷冷地瞧着她一般,她不由得往顧懷瑾身邊靠了靠。

太皇太後面色緩和了些,擡了擡手:“大将軍若是有助興之樂,盡可呈上來。”

周顯恩低聲笑了笑,不多時,便有人拖着一個丫鬟進來了。侍衛将她一甩,如同沒骨頭一般就癱在了地上。

雕花木窗透進來些許亮光,待看清那女子的面容,顧懷瑾眼睑一跳,握着酒杯的手也收緊了些。他旁邊的謝楚臉色也陰沉了幾分,不過她早就威脅過如意了,就算周顯恩将人帶進來,也最多治她一個管教不當的罪名。

如意就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面如死灰。其他人不知這是誰,太皇太後也疑惑地眯了眯眼。倒是有人認出了她,似有意或無意提了一聲:“這不是信王妃身邊的丫鬟麽?”

聲音不大,卻剛好大殿內所有的人都聽得到。一時間,議論聲此起彼伏。不少人瞧了瞧周顯恩,又望向了顧懷瑾。

這種情況下,顧懷瑾也不得不站起身,眉頭微蹙,看着周顯恩沉聲道:“不知大将軍将內子的丫鬟當衆扣押,所為何事?”

周顯恩悶笑了幾聲,斜靠在輪椅上,漫不經心地道:“謀害皇室,不知這算不算大事呢?”

此言一出,殿內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顧懷瑾的臉色也有些難看,複道:“大将軍,謀害皇室,非同小可,凡事講究證據,不是您輕描淡寫就能為他人扣上這樣一個罪名的。”

周顯恩沒說話,手指輕叩着輪椅。旁邊的侍衛提起了如意的後領,迫使她擡起了頭。

“說。”他的聲音陰冷,像刀子抵在人的脊背上。

如意身子一僵,眼裏已經全然只剩下空洞了,她望向不遠處的謝楚,觸及她眼中的威脅之意,如意終是低下頭,伏在地上,哽咽道:“奴婢該死,奴婢不是有意的。只是奴婢在謝家時受過謝家二姑娘的閑氣,對她心生怨恨。正巧今日謝家二姑娘同清音公主站在一起,我本想将謝家二姑娘推下臺階,讓她受些皮肉之苦,可沒想到……”

她的聲音一抖,閉上眼,一橫心就咬牙把話說完了,“奴婢一時緊張,推錯了人,竟将清音公主給推了下去,奴婢罪該萬死,可奴婢真的是不是有意要謀害皇室啊,冤枉啊。”

她說罷,就在低頭咚咚地磕起了響頭,只磕得額頭血糊糊一片。

“混賬!”一聲震怒響起,滾燙的茶杯就摔到了如意的身上,瓷器碎片散了一地。太皇太後氣得胸膛都在起伏了,厲聲斥問,“狗奴才,竟敢謀害清音,誰給你的膽子!”

殿下人噤若寒蟬,紛紛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誰不知道清音公主就是太皇太後的心頭肉。這丫鬟真是蠢到家了,竟然敢對她下手。

不僅是太皇太後,連顧懷瑾的臉色都變了。看向那個丫鬟的眼神冷冰冰一片,幾欲殺人。清音并非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可二人從小的關系便十分要好,一聽如意竟然誤傷了清音,他急壓住心頭的怒火,問道:“清音呢?她現在如何了?”

殿下的侍衛愣了愣,回過神後,急忙回禀:“回殿下的話,清音公主并無大礙,據太醫院的人說是周大将軍的夫人将公主給救下了,反倒是夫人此刻還在太醫院躺着。”

顧懷瑾的臉色一瞬間十分難看,周大将軍的夫人便是那個惡意推謝楚入湖的女子,她怎麽可能有那麽好心去救清音。

這件事定然沒有那麽簡單,莫不是那女子故意布的局?

好好的宴會,被周顯恩這樣一鬧,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左相嚴勁松倒是眼神一亮,心頭喜不自勝。顧懷瑾倒是不蠢,可惜今日他府裏的丫鬟幹出了謀害皇室的重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信王和信王妃,誰都別想輕易脫了幹系。

這下子,顧懷瑾可是将太皇太後和周顯恩都給得罪了。太皇太後執掌後宮,恩威深重。如今宮裏,一言九鼎的也是她。

至于周顯恩,他雖坐上了輪椅,可他到底是高高在上的鎮國大将軍,兵權在握。

信王是王爺又如何,強權壓人,強在前,權在後。他的地位再如何高,能高得過周顯恩手裏的兵權麽?能壓得住這個命不久矣的瘋子麽?

他在乎的東西太多了,周顯恩可是什麽不在乎,誰都別想在他手裏讨便宜。信王自己都自身難保,若是再得罪周顯恩,到時候可就精彩了。

不過嚴勁松面上不顯,只是低頭品茶,這種情況下,作壁上觀即可。自有太皇太後和周顯恩來收拾顧懷瑾。

一時間,衆人心思各異,皆默不作聲。

周顯恩只是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經心地道:“信王殿下,您手下的丫鬟犯了如此重罪,您覺得該如何處置?”

顧懷瑾藏在袖袍下的手一僵,坐席上太皇太後的威壓仍在,周顯恩又咄咄逼人,他沉吟片刻,擡手道:“本王府中的丫鬟犯下如此大錯,本王雖不知情,卻也有失管教之責,自請罰去三年俸祿,以儆效尤。”

太皇太後臉色仍有餘愠,語氣卻比之前緩和了一些:“懷瑾既然認罰,那便如此罷。”她将目光輪向那個丫鬟,目露狠厲,“将此惡奴拖出去。”

一左一右的侍衛正要架人,只聽得一道不急不緩的聲音:“慢着。”

太皇太後擡起眼,卻見周顯恩陰冷一笑:“下人做錯了事,主人該罰,那信王妃又怎能脫了幹系?”

謝楚眼中波光一閃,暗暗捏了捏袖袍下的手。今日設計陷害謝寧,沒想到如意那個蠢東西,推人的時候不長眼,還給了謝寧救人的機會。她心頭本就惱火,此刻見到周顯恩咄咄逼人,更是煩悶。

她沒想到,周顯恩竟然會為了謝寧如此不管不顧。難道他瘋了麽?就為了一個女人沖撞太皇太後和信王。

在她看來,所行所為都得保全自己,周顯恩今日的言行,倒是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她若是不裝裝樣子,恐怕情面上也過不去了。

思及此,她低頭就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哽咽着道:“都是妾的錯,未曾管教好自己的貼身丫鬟,竟讓她犯下這樣的大錯,請太皇太後罰我吧。”

說罷,她便跪伏在地,聽聲音是哭得凄凄切切地。

一旁的顧懷瑾急忙将她扶了起來,護在身後,臉色不善地看着周顯恩,冷冷地道:“周大将軍,本王已然領罰,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內子一向體弱,并無精力去管責下人,此事由本王一人承擔。”

“身為王妃,執掌中饋都做不到,那要來何用?”周顯恩的語氣帶了幾分玩笑,挑眼瞧着他,眼神卻是落在了他身後的謝楚身上。

顧懷瑾眸光一沉,感受到謝楚瑟瑟發抖的身子,他心中更是一片憐惜。自她嫁進來,他便未曾讓她受過半點委屈。今日卻為一惡奴所累,惹下這等大禍。偏生周顯恩的夫人也因此受了傷,他若是言辭過激,倒是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了。

“周大将軍以為如何,若有責難,本王自替內子承擔。”

周顯恩慵懶地靠在輪椅上,嘴角勾起散漫的弧度,随意地看向顧懷瑾:“殿下不必如此緊張,本将軍是講理的人。既然王妃不懂如何管教下人,那就讓我來教教她。”

他眼中笑意更深,卻讓謝楚無端端打了個擺子。那眼神瘆人了,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剝了一般。

周顯恩随意轉過目光,瞧着如意道:“謀害皇室,罪無可恕,拖下去,給我一刀一刀地割。”他擡起眼,略歪了頭,笑道,“王妃就去牢裏看着,親眼看看,該如何管教不聽話的下人。”

顧懷瑾身後的謝楚身子一震,雙目微睜,下颚骨都在發顫了。周顯恩竟然要她去看淩遲之刑,一想到那個場景,她只覺得胃裏翻滾,脊背上起了一排疹子。

“周大将軍莫要欺人太甚!”顧懷瑾拂袖,面有愠色,氣得胸膛都在起伏了,“內子不過一介女流,你怎可如此行事?”

淩遲之刑,殘忍異常,饒是一個正常的男子看了都要被吓得幾天幾夜吃不下飯。何況謝楚這麽一個連魚都沒殺過的弱女子?

周顯恩聞言,卻是低着頭悶笑了幾聲,連肩頭都笑得發抖了,良久,他才擡起頭,陰冷的目光透過額前散落的碎發,直勾勾地落到信王身上:“可惜了,在本将軍的眼裏,只有兩種人,聽話的活人和不聽話的死人。”

顧懷瑾氣結,正欲開口,卻聽坐席上太皇太後一聲斥責:“夠了!”

她站起身,臉色十分難看:“懷瑾,此惡奴出自你的府中,更是信王妃的貼身丫鬟,你二人管教不當,讓她犯下如此逆天大罪,還有臉辯駁麽!此事就依周大将軍所言,不得再議。”

震怒的聲音回蕩在鴉雀無聲的大殿內,衆人将頭埋得更低了。顧懷瑾本欲再開口,可一旁的幕僚沖他暗中打了手勢。

他捏緊了袖袍下的手,面色鐵青,終究還是低下了頭。

太皇太後已經是在給他臺階下了,此事他雖然相信與謝楚無關。可惹禍的畢竟是她的貼身丫鬟,架不住悠悠衆口,若是謝楚不受些責罰,怕是難脫幹系。

今日一事,若是處置不當,便是将太皇太後和周顯恩都給得罪了。一個是最受寵愛的小公主,一個是新婚燕爾的夫人,兩人都因為他府裏的丫鬟受了傷,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夫君……”謝楚貝齒緊咬,唇瓣幾乎快要被她咬出血痕,眼中淚光瑩瑩。可信王卻沒再開口了,只是回握住她的手,似乎想說什麽,卻終究還是別過了眼。

那淩遲之刑,他陪着她一起看就是了。左右只是場面血腥了些,并不會對她有何損害。今日之事,他确實不能再出頭了。

見得信王沒有再為她出言袒護,謝楚面上的血色一點一點地褪去,眼中除了失望還有震驚。

她嫁的可是當朝的王爺,竟被周顯恩給吓住了。她低下頭,眼中閃過一絲怨毒,憑什麽謝寧嫁給這麽一個殘廢,還能讓那個殘廢還要為了她将事情鬧得不可開交?

憑什麽?

她松開了握着顧懷瑾的手,低下頭沒有在說話了,只是眼神冰冷一片,慢慢湧動出恨意。

周顯恩就坐在那兒,不說話,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太皇太後瞧了瞧他的臉色,這個周顯恩一向是個不能吃虧的主,他今日當着衆人的面将此事鬧大,就是明目張膽地昭告天下,他的夫人動不得。

若是再糾纏下去,怕是他不會輕易放過顧懷瑾。真鬧起來,這背後的勾連恐怕要動搖朝政了。

她能坐上這太皇太後的位置,手裏自然也不是幹幹淨淨地。今日這事,她雖不知個中緣由,可瞧着也不會那麽簡單。到底是誰害了誰,還未可知。

可不管怎麽說,信王被周顯恩捏住了把柄。再加上陛下一心問道,這些事都壓在了她身上,她也累了。既然清音無事,那她也不願再去多管了。

況且周顯恩的夫人今日救了清音,也着實有功。思及此,她也送他個順水人情了:“周大将軍的夫人救了清音,老身賞罰分明,特請陛下賜旨,封她為一品诰命夫人,大将軍以為如何?”

謝楚眼簾一跳,指甲幾乎快要掐進掌心。

周顯恩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不急不緩地道:“臣替夫人,多謝太皇太後恩典。”

左相嚴勁松忽地笑了笑,站起身向周顯恩擡手致意:“這倒是喜事,恭喜将軍夫人了。”

殿內其他人也反應過來,紛紛開口祝賀,擡起酒杯,一時間,殿內的氣氛又緩和了下來。

侍衛拖着如意下去了,顧懷瑾扶着謝楚也跟着走了。只是路過周顯恩的身旁時,她眼中的怨恨幾乎快要将自己吞沒。

周顯恩,謝寧,她早晚有一天會讓他們二人付出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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