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诰命
高聳的宮門外, 小火者推着周顯恩往外走着,雙鶴紋長羽大氅垂至地面,拂過一路的積雪。一旁的謝寧杵着拐杖, 身邊幾個宮人環繞, 小心翼翼地攙扶着她。
才剛過申時,雪卻越下越大, 連帶着周遭都霧蒙蒙地。秦風端坐在馬車上, 一條腿随意地垂着,手裏捏着套繩。但見茫茫大雪中,赴宴的人回來了,他當即下馬迎了過去。
走近了些, 才見着謝寧左腳像是使不上勁,額頭還纏着紗布。他愣了愣,有些擔憂地問道:“夫人這是怎麽了?”
謝寧本還在咬牙往前走着, 雖有人攙扶,可她的腿一使勁兒還是有些疼。聽着秦風的話,她擡頭, 頗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小心摔了, 并無大礙。”
秦風又瞧了瞧一旁的周顯恩,見他面色如常,也沒有說什麽,心下才安定了些。有他家将軍在,夫人便是受了委屈,他肯定也早就替她連本帶利地讨回來了。
幾個宮人又急忙兩人都扶上了馬車, 本來謝寧還是好好的,這回連她自己都傷了腿。好一陣折騰,才在馬車內坐定。馬車緩緩駛着,比來的時候走的更慢了些。
車內,謝寧頗有些局促地用手指攪着膝上的衣擺,時不時偷偷拿眼瞧着周顯恩。
“有話就直說,偷偷摸摸的,做賊麽?”不冷不淡的聲音響起,他沒瞧她,目光随意地放在一旁。
謝寧低垂了眼睑,指腹緊張地輕撚着,半晌才低聲道:“對不起,将軍,我今日好像又給您添麻煩了。”
承華殿上的事她也聽說了一二,周顯恩似乎為了她還開罪了信王殿下。上一次在周家也是這樣,周顯德的事似乎也是他做的。她雖不懂政事,也隐約感覺得到,信王奪嫡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不然她父親也不會費盡了心思地去巴結他。
可周顯恩因着她的事,今日算得是和信王撕破臉了。思及此,她将頭垂得更低了。
周顯恩漫不經心地偏過頭瞧着她,卻在觸及她眼底的自責時,面上的神色凝滞了一瞬。
也只是片刻,他忽地将身子往後靠了靠,扯開嘴角嗤笑了一聲:“別自以為是了,只是為了我的面子而已。你丢人,在外人看來不就等于我丢人?”
謝寧擡了擡眼,不知他這話是真是假。可不管怎麽說,都是他幫了自己。她還是瞧着她,溫聲地道了謝,複又道:“将軍今日想吃些什麽?我給您做。”
“你還是先把你自己的腿養好吧。”他随意地掃了一眼她的左腳,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就靠着阖上了眼。馬車輕晃,連帶着他的衣擺都抖動着。
謝寧低頭瞧了瞧自己的左腳,她差點都忘了自己摔傷了腳。怕是沒有十天半個月也好不了,下廚肯定就是不行的了。
她蹙眉想了想,眼神微動,斟酌道:“那我給您做身衣裳如何?您喜歡什麽顏色和花紋?”
她問了幾聲,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她想起上次給他送的鞋,他似乎就不大喜歡。好像也就她下廚,他還覺得滿意。
剛剛還絮絮叨叨的人,忽地沒聲兒了,周顯恩的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好半晌才沉聲:“随你。”鴉色長睫顫了顫,他複又添了一句,“別太花哨就行。”
謝寧眼神一亮,重重地點了點頭:“嗯,我回去就給您做。”
周顯恩不冷不淡地點了點頭,雙目微阖,似乎要睡着了。謝寧端坐在他身旁,也不再開口打擾他了。
霧氣透過輕晃的車簾,打濕在蜷曲的眼睫上,周顯恩偏着頭,神色卻比平時更顯得溫和了些。
周家院子內,謝寧正靠烏木卷梨花圈椅上,專注地繡着衣裳上的花紋。腳腕上還纏着用來固定筋骨的竹條,額頭的紗布已經拆了,未曾留下疤痕。從宮裏回來足足快五六天了,她身上的傷也快好得差不多了。
她正撚着針線,剛要刺破絹布,就聽得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擡起眼時,只見雲裳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扶着門框,拍了拍胸脯,急急地道:“夫人,老太君派人傳話,說是宮裏來了人,指名要您去前廳接見。”
謝寧手指一怔,眸光沉了沉。宮裏為何來人,難不成還是跟上一次宮宴的事有關?
但見雲裳一臉擔憂,她才溫聲道:“不必擔心,也未必是壞事。”
周顯恩此刻不在屋內,她也只得放下針線,理了理衣裙,便由雲裳攙扶着去前廳了。
她腳上的傷只能勉強走路,也走不快。足足走了快小半個時辰才到了前廳,正巧周家人都在廳內,周顯恩在一旁坐着,宮裏來了人,他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只是随意地喝着茶。
茶香缭繞,在空氣中圈出一陣陣白霧。見他這樣,謝寧也安心了些,應當不是什麽壞事。
正廳處,立着幾個藍袍圓領的小火者,恭敬地端着托盤,蓋了紅布瞧不清是什麽。
打頭的是一位面皮灰白,兩腮泛紅,着绛紫色長袍的老太監,氣定神閑地站着,雙目微阖,手裏正捏着七色絹布寫成的聖旨。
見着謝寧進來,廳內的人瞬間将目光投到了她身上,神色有些複雜,羨慕有之,嫉妒亦有之。
老太監将眼皮掀開了一條縫,瞧了瞧一臉困惑的謝寧,低咳了一聲,旁邊的小火者立即端着魚鳥紋青花面盆過來了,盆沿搭着一條素色的帕子。
“請夫人淨手。”小火者低頭,恭敬地行了個禮。
謝寧左右瞧了瞧,一面又探出手,在面盆中一洗了洗,随後那小火者就退到一旁了。
一切準備妥當,老太監一抖袖子,就打開了手上的聖旨,周家衆人紛紛跪了下去,謝寧由雲裳扶着,也恭敬地跪在地上。
老太監環視一圈,肅靜無聲後,方捏着嗓子高喊道: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鎮國大将軍夫人謝氏寧,賢良淑德,蕙質蘭心,品行端方。今特冊封為國夫人,位列一品,欽此。”
謝寧微睜了眼,被這突如其來的冊封聖旨都弄得糊塗了。雖心有疑窦,她還是不慌不忙地磕頭行禮,雙手高舉:“臣婦接旨。”
那老太監往前行了幾步,将聖旨交托到她的手上,見謝寧擡起頭,他灰白的臉上忽地擠出一絲笑,恭敬地道:“咱家就恭喜夫人了。”
雲裳扶着謝寧起來了,她亦點了點頭:“多謝公公。”
老太監往後一轉身,擡了擡手:“呈上來。”
幾個小火者得令,端着手裏的托盤就行了過來。老太監一一揭開紅布,露出一整套的朝服,依次是鳳冠,玉帶,長袍,官靴。
鳳冠上珠玉串連,華貴卻不甚繁重,綴着璎穗。長袍為淺紫色,衣擺處繡着振翅白鶴,官靴色黑,正中嵌着白玉。那條玉帶更是通體溫潤,色澤通透。
周府的下人将托盤接過,那老太監又擡手跟謝寧道了好幾聲賀,這才慢慢悠悠地走了。
太監一走,府裏的男眷女眷們也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着,面上笑意盈盈,紛紛道賀。還有人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一整套的朝服,面上雖然是在恭維,眼裏的嫉妒之色卻是掩都掩不住。
膀大腰圓的五夫人樂得眼睛都成了兩顆豆子,拉着謝寧的手就笑哈哈地道:“當初你進府,我就瞧着這姑娘是個能幹人兒,果不其然,還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顯恩是鎮國大将軍,你呢就是一品诰命夫人。一家子,就你夫妻倆是頂頂光榮的。”
謝寧笑着應了,一旁的雲裳卻暗自撇了撇嘴,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當初她家夫人剛進府的時候,這位五夫人可沒人冷嘲熱諷地故意刁難。如今倒是擺出這副嘴臉了。
周玉容站在人群外,瞧着被圍在中心的謝寧,微張了唇縫,別過頭譏笑了一聲。一群勢利眼,現在人家得了诰命就跟狗一樣巴結了上去。
她瞥了一眼謝寧,眼中露出幾分不屑,扭頭就走了。只是捏着帕子的手攥得緊緊地。
四夫人因着她兒子周顯德的事對謝寧也是恨之入骨,見着她今日躍上枝頭,只覺得哪兒哪兒都泛惡心。冷哼了一聲,也跟着周玉容前後腳地走了。
謝寧從人堆裏擡頭望了望,周顯恩就一直坐在不遠處的角落,門柱上的帳子垂下,圍出小半的陰影。
似乎是注意到了謝寧的目光,他只是挑了挑眉,不冷不淡地瞧了她一眼。
不知為何,見着他,謝寧突然覺得安心了許多。
常老太君端坐在席上,擡手咳了咳,也端起笑臉:“新婦現下封了诰命,往後便不用來早晚昏定請安了。”
謝寧是一品诰命夫人,而常老太君也是一品,論起來,二人現下是平起平坐了。再受她的禮,便有失規矩了。
謝寧忙低頭道:“祖母言重了,謝寧無論如何,都是周家的孫媳,是您的後輩,行的自然是晚輩的禮數。”
常老太君笑了笑,眼中也浮現出幾分滿意,卻還是擺了擺手,讓她不必早晚請安了。說罷,她也便同謝寧又寒暄了幾句,由下人扶着回房了。
一見老太君走了,衆人又恭維了一番,也便陸陸續續地走了,偌大的前廳就剩幾個人了。
謝寧全程都有些雲裏霧裏的,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偏過頭瞧見那一整套的朝服和自己手上的聖旨,這才确認自己不是在做夢。
诰命加身可不是小事,未出閣的女子盼着嫁給好人家,勳貴家的的夫人都求着想得一個诰命。她不過是在太醫院躺了一會兒,竟平白被封了個一品诰命夫人?
她擡起頭,望向不遠處還在喝茶的周顯恩,見他毫不意外的樣子,她也便慢慢騰騰地走了過去。
她在他旁邊坐定,眼神微動,小聲地問道:“将軍,我為何會被封诰命啊?是因為您麽?”
有功勳在身的朝臣,自可封蔭妻子,她也沒有立什麽大功,那只有可能是沾了周顯恩的光。
周顯恩将茶杯往旁邊一放,收了收垂落的袖袍,不緊不慢地道:“與我無關,只是因為你救了清音公主。”
謝寧似乎有些意外,救了公主封個诰命?若是平常的诰命還罷了,這可是一品诰命,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不過瞧着周顯恩一臉實話實說的模樣,她也就沒有再說什麽了。
周顯恩偏過頭瞧着她還有些苦惱的樣子,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封都封了,你受着就是了,管那麽多作甚?”
謝寧點了點頭,也不再去多想了,不過能封為诰命,得了這等殊榮,她心裏自然也是高興的。
見她瞧着那一套朝服,眼神帶了亮光,周顯恩往後靠了靠,漫不經心地道:“從現在開始,這府裏的人各個見了你,都得畢恭畢敬地行禮,也沒人敢違逆你了。就算是你爹,往後他這個四品官見了你,也得給你行禮。”
謝寧低頭笑了笑,頗有些不适應,還是應着點了點頭。她倒是沒想過要誰見了她就得行禮,但多了個身份,行事也可以更方便些了。
她瞧了瞧周顯恩,他今日穿着寬大的衣袍,領口露出的鎖骨有些深,他最近好像又瘦了些。
周顯恩轉過頭,剛想同她說些什麽,手指忽地一怔。他別過眼,不冷不淡地問道:“你為我做的衣服呢?”
說起衣服,謝寧抿了抿唇,認真地瞧着他:“很快了,就差最後勾線了,明日就可以給您了。”
“那就快回去做。”周顯恩挑了挑眉,沉聲道。
聽他這樣的語氣,謝寧倒是沒有生氣,反而有些高興。他這樣就代表他喜歡她做的衣服吧。他做了這麽多事,她也只能在這些小事上回報他了。
她站起身,點了點頭:“那我先回去了,将軍也記得早點回來。”
她說罷,雲裳就扶着她走了。周顯恩一直瞧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轉過拐角再也瞧不見。
他面上的神色驟變,眉頭緊鎖,低頭劇烈地咳了一聲,肩胛骨似乎快要戳破薄薄的衣袍了。
他擡起手上的帕子,上面赫然是暗沉的鮮血,一大團,像鋪在地上的落梅。
他往後靠了靠,手裏攥着染血的帕子,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她封了诰命,就算以後他不在了,她應該也可以過得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