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三 潇湘

章三潇湘

潇湘水轉三千裏。孟芳回和韓燼回到潇湘派的時候,正月将盡,從情理上說是應該暖和一些,但一路上都沒見到什麽晴天,最後更不識時務的開始下雨,就澆滅了一切可能有點松動的苗頭。

這個不是春雨。春雨當然也冷。但是底子是溫柔的,被拂過面的人都知道。凍土只剩表面的硬殼。這雨還夾點變雪不成功的冰碴子。一路上兩人幾乎連說話的興致都缺乏,把這形影不離的意義降到最低,韓燼一天天比孟芳回睡得還早。當然這只是暫時的,這七八年來他完全不碰女人的間隔,最長沒有超過一個月。

孟芳回對此委婉的提出了表揚,韓燼發覺自己在孟芳回心目中無論如何竟還算得上一個知道克制的人,不由有些汗顏。他隐約明白再見王懷珏給他帶來的沮喪還沒有散去,又想到孟芳回或許正是考慮到這點才對他的人品重燃希望。越發汗顏的韓燼決定還是什麽都不說為好。

潇湘派迄今已逾百年,傍山靠水,鐘天地靈氣,中間英才輩出,掌門趙翊平現今已經不大管事,就孟芳回往下還有好幾個可圈可點的後起之秀。但兩人山窮水盡的一路行來時,是一位也沒見着,門半敞着,也無人出來迎接,本來地處偏僻,更寂靜的跟座墳墓一樣。

兩人站在院子裏,面面相觑。孟芳回說:“我明明先去了信。怎麽搞的是。集體出去看廟會了不成?”就喊道:“阿越!欣欣!小扣子!還有誰在?師兄千裏迢迢回來了,你們倒是出來看一眼哪。”

叫了幾聲,出來一個如假包換的愣頭青,先朝孟芳回問了好,然後直直的打量起韓燼來。孟芳回問他:“給客人安排的房間呢?”

愣頭青不假思索。“沒了。”

“什麽是個沒了?”

“沒了就是沒了。”

“這樣啊。”孟芳回扭頭看韓燼。“沒奈何,你跟我一起住吧。”

愣頭青高喊:“有有有!整排東廂都空着!”

孟芳回:“那勞煩師弟先收拾着,我們去拜見師尊。”

愣頭青說:“師父前日就出去了。過年除了吃睡就是來往,師父悶壞了,說要出去透透氣。去洞庭北面找那老棋仙敘舊,估計沒十天半個月回不來。”

韓燼咳了一聲。“那什麽,我是不是該告辭……”

孟芳回厲聲道:“告什麽辭!潇湘的待客之道是這樣的麽!”他見愣頭青低頭不語,眼圈都紅了,語氣又溫和下來。“這位是韓燼,師兄的舊交。我們許多年不見,他偶然來住幾日,你給你師兄個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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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就有點重,愣頭青揉揉眼睛,一言不發的跑開。韓燼苦笑道:“看來我不多受歡迎。”

孟芳回老神在在的拍了拍他肩膀。“你放心,有我在,不會叫你被欺負。”

雖然他在潇湘是無可争議的大師兄,但直覺告訴韓燼這是孟芳回頭一次有機會扮演這種罩人的角色,不知道期待了多久,只好連連稱謝。孟芳回說到做到,立刻帶他去下榻的房間,親自檢查窗臺有沒有灰,被子夠不夠厚,就差給晚飯也試一試毒,其行為之殷勤周到,令韓燼深感緊張,暗暗覺得與其如此,被潇湘弟子無視或者怨恨可能還好受些,而且越因為孟芳回這樣,潇湘弟子就越要怨恨,雖然到目前為止韓燼除了那愣頭青還沒見着其他人,總感覺暗處隐藏着比暗器還要鋒利的灼灼目光,使他立刻決定若非必要不再踏出屋門一步。

雨停下時已經将近深夜。天黑的不算太早了,但又始終并不清爽,雲霞繁星之類更免談,是種不陰不晴的帶着惡意的晦暗。孟芳回吃到家常菜,又洗了個澡,多少感覺好了點,推開屋門,腦筋一清,信步朝外走去。

師弟妹們大多都已睡下,只有朱越那間房的窗戶果然還亮着。孟芳回走進來,朱越正在伏案工作,頭也不擡。孟芳回在他桌子前逡巡了一會,從各個方向制造燈影,末了只好問道:“這是什麽?”

朱越仍舊不擡頭,筆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狂勾亂畫。“賬。”

“要我幫忙嗎?”

朱越忍無可忍的看了他一眼。“請你向右轉,走三步,坐下,這就是幫我最大的忙。”

“哦。”孟芳回從善如流的照做,但就連朱越自己也知道這賬是算不下去的,所以他把筆一扔,等着孟芳回發話:“這兩天家裏沒什麽事情吧。”

“歲月靜好。”朱越提綱挈領打發他,突然皺皺眉。“就除一樁——欣欣的水雲劍越發沒眼看了。”

孟芳回道:“你可以好好的教她。”

朱越道:“我沒那本事好好的教她。”

孟芳回笑了笑,從眉骨散開的眉尾在忽明忽暗的燭光下淡的幾乎消失。“剛開始可能這樣,圖個新鮮,過兩天她們就會倦。又不是頭一回。何況過兩年我老了。”

“聽聽這可是人話。”朱越說。“你既然流水無情,你還想人一輩子不倦!人不能一輩子不倦,你就只當是下功夫不深,跟自己說幸好沒動心!你想着空手套白狼你。看這臉!”

“阿越!”孟芳回打斷他。“我就算不清賬,幫不上你忙,你也不能這麽說我。”

他眉頭擰起來,顯是有點着惱。朱越站起來把茶壺遞給他,茶都涼透。

“那你娶親。”

孟芳回扶着額頭,哭笑不得。“哪跟哪……”

“你就當我放屁吧,反正你也不會往心裏去。”朱越麻木不仁的揮手。“你有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好歹不犯大病——你帶他回來做什麽?”

孟芳回正襟危坐。“你看吧,阿越,想當年,我跟韓燼——”

“你少給我提當年。”朱越對當年很敏感,一提火冒十八丈。“錦劍被滅門是怎麽回事?他去刺殺謝懷德又是怎麽回事?老頭子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回來,先接到那信,中飯吃不下,氣得拔腳走了。不孝!”

“唉,你都知道了?”孟芳回苦着臉,就準備老實交代,他語言組織的亂七八糟,還自以為聰明的在不少地方含而不露,朱越幾次想揍他,耐着性子不打斷。孟芳回交代完畢,問他:“你做什麽想法。”

“我覺得他該。“

“唉,阿越,你怎麽可以這麽說!要沒有韓燼,可能武林至今還處在被魔教支配的恐懼中。”

“所以他就好胡作非為了?還得人天天供着他?我們潇湘是小廟,容不下大佛。供你就夠麻煩了!”

“我知道你不待見他。”孟芳回靜靜說。“但你心裏也知道,他本性不壞。落得今天這地步,雖然咎由自取,但看他牆倒衆人推,總是于心不忍。我要治他的傷,定他的罪,還要還他的清白。阿越,你只是怕我吃虧。我像是會吃虧的人麽?”

“我倒不是覺得你會吃虧,但我時常覺得你會發瘋。”

孟芳回大笑。“發瘋怎樣!省的你們成天嫌棄我不思進取。你得這麽想:惡人自有惡人磨。好容易我打起精神,你該叫好才是。”

朱越看他那有恃無恐樣子,簡直怒向膽邊生,想想潇湘衆人都有責任,一筆爛賬,滿腹辛酸。“你還記不記得五年前,我們去岳陽,途中遇到白沙幫尋仇?”

“天哪,阿越,你又要誇我。”孟芳回痛苦的說。“你還是罵我吧。”

朱越不理會他。“老頭子在閉關,我劍法未成。你一人血戰群匪,拖着一條傷腿保潇湘派全身而退。從那天起,你一直是我師兄。我不管他是勞什子的天下第一還是天下第七,若有人敢讓你下不來臺,我叫他悔不當初。”

“這什麽話,我哪天不是你師兄,你還想不認?”孟芳回輕快的說。“唉,總之阿越心太好,饒打不過我,還老怕我被人欺負……”

朱越罵:“滾蛋!先治好你那條破腿再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出去倆月又斷了倆月的藥是不是!到底這藥是你在吃我在吃,我就該吊子裏掖一把□□毒死你!”

雨不白下這幾天,次日終于放晴,那節候之前被壓得不敢擡頭,這時也就錦上添花的一擁而上,濕潤的白牆黑土,藏不住的蠢蠢欲動,瞬間一股萬物生發的氣勢。韓燼早起打了一回坐,心裏有數,擡眼看見檐瓦往下清泠泠滴一滴水,想起孟芳回昨天晚上說:明天有安排,你等着。但這會也不見山來就他,他心理鬥争一下,決定去就山,好在到孟芳回住處就幾步路,低頭過去也可假裝沒遇到別的什麽人。

孟芳回那住處乃是潇湘等級制度的一大體現,潇湘數十弟子,他住獨門小院,石頭匾上鑿着芳華二字,韓燼漫不經心的想該是出自他自己手。雖然說這條件相比之下已經算是優厚,韓燼還是覺得這院子小到轉身都難,滿打滿算只有蒼苔石徑,窗前種着數株白梅。

韓燼往裏一看,不出所料孟芳回在試他新帶回的生宣,他玩心頓起,敲了敲窗戶。孟芳回手下不停,說了句:“水滾了。”

韓燼讪讪的進去,果然紅泥小火爐上茶吊子正燒的壺蓋翻騰。孟芳回沒吭聲,他就拎起來給兩人各倒了一杯白水,心說這要是酒才應景;但他原不是吹毛求疵的人,拖個凳子駕輕就熟坐下來,捧着水觀賞孟芳回寫字。

字是看不懂,孟芳回他倒還懂三分,不過現在對方是主他是客,孟芳回在自己老家,就多了些暧昧之處,這三分他也不敢就很有把握。他想起多久前初識,彼時孟芳回性格恬靜,帶着些許小門小戶被寵慣的嬌氣(這他現在算領教了)。也未必人人都待見他,但沒什麽人閑到跟他過不去。何況韓燼哪怕只這麽旁觀,也無師自通的感慨逝者如斯夫這話,對凡人可嘆,對孟芳回是可恨。但他也未覺得有什麽可惜;年少時不說別的,只那骨骼觸目驚心,剔透到不可方物。如今一概柔和下來,倒很合适他此時随遇而安的心境。

韓燼觀賞一番,油然而生贊美。“小孟,你生作真好看。”

孟芳回習慣成自然,頭也不擡。“謝謝。”過了一會他突然反應過來,忍不住微笑。“這可是你頭一回對我說這話。”

“真個的,頭一回?”韓燼趁機上下前後左右的看他,只看的孟芳回渾身不自在起來。“我們那時候混在一起,我沒說過?”

孟芳回肯定的點了點頭。“人人都說過,就你沒有。”

韓燼贊嘆:“你看!真是家常便飯了!誇你的都不必記着,只記着沒誇你的!”不等孟芳回笑着辯解,又說:“也可能。我那時候不服氣的緊,當面不舍得說你好話。”

“你現在不必了。”

韓燼語塞,竟不知如何作答,一時間想說還是算了吧,這麽個狼狽的天下第一,你又何必羨慕!但這話既可說可不說,就最好不說;他從孟芳回清澈眼眸中,看到同時是心照不宣的暢快和無味,像花瓣落在酒中,那一瞬間涼薄的顫動。孟芳回寫完了字,把紙一卷一扔。“跟我走。”

韓燼倒很願意跟他走,但問這句還是很必要:“走去哪。”

孟芳回賣個關子。“去了就知道。”

他一馬當先開路,看他的背影,沒有什麽異常。韓燼快走幾步跟上,心裏無憂無慮。他清楚眼下這情況難能,正因為跟他本性完全不相襯,決無可能長久,因此更可貴。這有一個度,過猶不及。說千說萬,此時此刻跟孟芳回一道,從避世隐居的潇湘派到煙火人家的小鎮,多走走顯然是不妨的。

不過走着走着事情就不大對,他們穿過還算熱鬧的鎮子,景物漸漸又冷落起來,只有不遠處江水滔滔流淌。一直到一座寺廟前,孟芳回停下。

“就這兒。”他擡頭看着匾額上江浔寺三個字,示意韓燼往裏進。

“……小孟。”韓燼千言萬語彙成六個字。“求人不如求己!”

“我知道你不信這。”孟芳回說的理所當然。“來都來了。”

韓燼想若不是被你坑,我那會來,但孟芳回顯然早有預謀,硬着頭皮跨過高高的門檻,撲面而來香火味道嗆得他打了個噴嚏,韓燼多少年沒來過這種所在,一時間心拔涼。

“小孟。”他還想垂死掙紮。“我連香火錢都沒有,佛祖不會保佑我的。”

“那還要你操心?”孟芳回随口道,領着他繞開正殿,東廂往後隔着天井,有一排低矮房屋,是來寺清修的居士住處。韓燼心灰意冷,指哪走哪,終于到西北角上一間房前,孟芳回敲了敲門,不見動靜,便輕輕推開。

內中昏暗,光線從窗棂斜斜透入,室內陳設是一目了然的簡樸,如若還不算簡陋的話。地上擺了幾個蒲團,一位老婦人坐在蒲團上,耳邊散落幾縷花白的鬓發。

孟芳回喚了一聲:“母親。”

韓燼大窘,不能更窘,孟芳回間不容發的又道:“我帶一位友人來。”

老婦人仍舊閉着眼,卻問道:“是那位天下第一嗎?”

韓燼想跑,已經太遲,規規矩矩行禮:“伯母。”

老婦人睜開眼。韓燼驀然感到一股極細微,然而極自然的敵意,使他悚然;在最初的一剎,像一根突然消失于經脈之下的針。孟芳回卻一無所覺,拉他進屋,随手拿兩個蒲團坐下。他倒很放松,韓燼想着這點的時候,實在不能毫無怨怼。孟母最初那一眼打量過後也就不再多看他,只觑着孟芳回埋怨:“瘦了。”

孟芳回早有防備。“我瘦什麽?媽你眼花了。也是,每天在這裏吃齋茹素,哪能不眼花。你住這,每天晨昏鐘鼓,看見不是和尚,就是善男信女,要我說還不如跟街坊鄰家每天打打牌還能解悶。”

他這話一聽決不是頭一回說,果然孟母瞪眼道:“我在此挂單十年,哪有什麽不方便的!橫豎你是在門派裏,總不與我一道住。我每日打坐念經,頗有心得,也有不少人可說話。待我死了,你多來這裏給我念幾卷經,就算你的孝心。”

孟芳回道:“那還得一百年。”他不待孟母回答,搶着說:“這次來看母親,還有一件事情請教。我這位朋友先是中了清濟山莊謝莊主的掌傷,然後又被王家……”

孟母道:“我不懂你們那些王家李家!請過來罷,老身為公子診脈。”

她語氣和悅下來,韓燼戰戰兢兢伸出左手。孟母便将兩指搭上,微微合上眼,那皺眉的樣子與孟芳回一般無二。韓燼覺得有趣,餘光去瞟孟芳回,不料孟芳回已經起身要溜,估計預料到治療一時半會不能了事。韓燼一時着慌,很想開口求他留下,雖然喝到六親不認時也曾誇口世上什麽樣的女人都能對付,但眼前這情況顯然不在其列;雖然他更加不能明白,對着朋友的母親,究竟有什麽好尴尬的。

孟母診完這只,又換一只手。韓燼度日如年,方知念經好處,但他并不懂佛經,只能翻來覆去暗誦三字經。好容易兩只手都診過,孟母深深看他一眼。

“按理說是你贏。”她眉頭緊蹙着。“不知為何,經脈內中還有一股隐隐騷動之象……也罷,但願是老身過慮。你根底極其紮實,應當沒有大礙。”

韓燼深深作揖。“多謝伯母。”

“別高興太早。”孟母仿佛看不慣他這麽得意,哼了一聲。“一月之內,不能動武。”

韓燼再揖一次。“晚輩記下了。”

他走出客房,回到寺院中去。正月裏香火旺盛,很有幾個人,寺僧送往迎來,都是面孔,韓燼漫無目的地穿梭了一會,在供奉觀音的偏殿裏見着孟芳回。後者正對着那尊年代久遠的觀音像出神,韓燼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什麽也沒在想。

韓燼上前與他并肩,孟芳回轉過頭。“完事了?”

“完事了。”

“我母親如何說?”

“完事了。”

孟芳回笑出來。“我早知道這傷對你不算什麽。”他伸手到袖中掏出一塊翡翠,遞給韓燼道:“給你這個。”

韓燼是識貨的主,一見之下暗暗心驚,面上笑道:“好重。”

孟芳回倒不領會,只說:“是?這翡翠我托本寺方丈大師開過光,恰巧碰上你來,想你最近流年不利,或者可以轉運。”

韓燼失笑:“你真是什麽都信。”說歸說,他揮霍慣的人,并不真在心上,孟芳回既然送他,他就收下,因為這點事情易于報答。“這寺你轉完沒有?雖然不大,布置很有法度。東北角上還有一個園子,許多松樹奇石,我小時候常常一呆幾個時辰。”

韓燼道:“你可以領我參觀。”實則他對這地方一點興趣也沒有。

孟芳回:“你自己慢慢參觀吧,我回去了。”

“小孟?!”

“唉。”孟芳回見韓燼臉上透出被耍的悲憤,連忙解釋。“實際上你在這裏多轉轉好,慧□□賢兩位大師年高有德,又平易近人,你若有興致跟他們請教一下,醍醐灌頂也未可知。我若在旁,反而礙手礙腳。你還記得回去路?不記得就打聽。明日我們可能要去找一下師尊,商讨日後打算,甚或還要去一趟白帝城……其實我是怕你膩煩。”他笑笑說。“我們趕路這些日。吃住都在一處,沒紅袖好添香,我怕你早不耐煩,只是礙于情面不好說出口。江浔寺好地方,正好可以清心。”

韓燼盯着他,冷笑道:“你真周到。”

“我一向周到。”孟芳回從他身邊走過,連聲回見也吝于講,這樣子就好像他确實相信,不久後韓燼就會自動自發的回到潇湘派,太晚了可能還趕不上晚飯,然後明天兩人還要繼續東奔西走,可能為調查魔教動向,也可能為洗刷韓燼污名;但韓燼可說前所未有的清楚,孟芳回踏出殿門一剎,沒指望能再見到他。

回到潇湘已是申時,景物脫離了日光粉飾,又有些惴惴。潇湘弟子按規矩在練劍廳練劍,只有朱越一人在屋外,修剪他的結香。孟芳回搖搖晃晃走過來,問他廚房還有沒有東西可吃。

“你在外面沒吃?”

“吃了。“孟芳回好像非得被提醒才能想起來,也不去廚房,只看着朱越。“小孩子們在用功,你不去照應一下?”

朱越怒道:“我照應!哪天不是我照應!大師兄是你是我!你這甩手掌櫃倒清閑!”

“那自然,阿越是要做掌門的人。”孟芳回一臉事不關己。朱越瞪他一眼,将剪子一扔,朱明劍嘩一聲出鞘。“天天照應小的有什麽意思,不如你來給我喂劍。”

孟芳回微笑道:“來就來。”

他也握住芳華。兩人師兄弟,朝夕相處,耳濡目染,對彼此招式熟的不能再熟,閉着眼都能轉瞬過上百回合。朱越也知道,這種練習漸漸的不再有什麽必要;再練千次,朱越越發是朱越,孟芳回越發是孟芳回,取不了長,補不得短。而他甚至連戰勝對方的念頭也漸漸淡薄。

這并不是說他已經十拿九穩,有朝一日終會達到,甚或超過孟芳回的高度,因為他還年輕,還前途無量。

孟芳回是不變的。這江湖一切都在變,瞬息萬變,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孟芳回卻不進也不退。

你第一眼看到他的劍是什麽樣子,他的劍就永遠是那個樣子。而若要問他的劍是如何成為這個樣子的,則知情人只有看他長大的趙翊平一個。

朱越入門的時候,孟芳回已拜在潇湘門下五年。他無法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想看着這樣的劍。如果可以的話,一直看到他死為止!

朱明劍如同鳳凰火紅的喙,挑向孟芳回的左臂。孟芳回長劍一滑,反手去削他手腕。朱越松開手,任劍掉落在地。他手發燙,像被灼傷。他和他的劍處于一種互相較勁的狀态,這狀态孟芳回理解不了,見朱越停手了,就也将劍垂下。芳華劍身透明到幾乎能看到其中沉澱的雜質。

“你這招我還是防不住。”朱越說。“但如果有人防得住,你又要怎麽應對?”

“這樣一轉。”孟芳回左手虛虛的一點。“然後刺他腋下……”

“為什麽不刺他喉嚨?”

“因為可能會被擋開,更被形成反擊之勢。”

“我沒問你他怎麽應對。”朱越打斷他。“我問的是你為什麽不刺喉嚨?”

“因為很難成功,我告訴過你了。”孟芳回平靜的說。“我凡做不到的事,不是不想做,确是做不到。阿越,你想太多了。我早就給你說過,我不是洪水猛獸,你想贏我,先不能怕我…………”

朱越臉一熱,罵道:“誰怕你了!那自然遲早的事!”他也不是真的被激将,畢竟這把戲玩太熟,只是順着孟芳回做個樣子。孟芳回收劍入鞘,眼角還留着笑紋。

“阿越,我不想用劍了。”

朱越腦子裏轟隆一響,好像擔心很久一個隐憂突然被戳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步跨到他面前。“你什麽意思?”

他聲色俱厲到這樣,孟芳回被吓一跳,原本想說的話都噎了回去。朱越看他欲言又止的德行,越發氣不打一處來。“你成不了天下第一,幹脆棄劍?只有天下第一是人?只有天下第一的劍是劍?我們這高不成低不就的千千萬萬人,是不是根本不配用劍?”

“阿越。”孟芳回目瞪口呆看着他。“我不是那個……”

他覺得朱越思路實在奇特,正打算解釋,一個潇湘弟子跑過來,高叫“大師兄二師兄”,手裏舉着一封信說:“方才我在門口,有人遞給我的。說是要給韓燼。”他還有點機靈,不待問又主動說:“那人形貌很普通,看起來也不會武功。估計只是個送信的。”

孟芳回接過信,只看了一眼封皮,臉色大變。朱越還沒來得及上前一觀,孟芳回已經利索的拆開,匆匆掃了掃裏面內容,随後連封帶裏揣進懷中。“阿越,我出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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