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二 瓊玖
章二瓊玖
王懷珏走得很快。
子時的夜色徹骨的寒冷,月色比夜色更寒冷,是明亮的,凍結的寒冷,雖然只有一勾纖細的上弦,卻将樹梢光禿的影子照的纖毫畢現。
一個女子在這種時候獨自走在空無一人的路上,總是不大妥當。
更何況她還要去見一個男子。
但這些世人常有的見識在王懷珏腦中連一閃即逝的餘地都沒有。
她甚至已找不出對她而言可以算作不妥當的事情。
寒枭的鳴啼似遠似近,王懷珏裹緊了漆黑的鬥篷,随後走的更快。出門太晚,她心知已經有些遲到。
如若真被行人撞見,那人必定以為擦過身側的是一道飄忽的鬼影。
一刻鐘之後,她已可遠遠望見那座廢棄的荒園。刻着園名的碑石已被長草淹沒了一半,石牆縫隙死命攀附着枯幹的藤蔓,還在做一個欣欣向榮的大夢。
她穿過滿月形狀的園門,聞到一陣暗淡的幽香。這是自然的,無人照管的荒園,也仍舊會有自開自落的花。但這香味已經不是很陌生了,不是完全野性的,對不速之客抱一種傲慢的漠然,反而像是一種若隐若現的邀請。
因為等她的人已經在那裏等她。
水池是深不見底的寒潭,漂着一層幹脆的敗葉,那黑色仿佛不是水,而是某種閃閃發光的礦物。朽爛的之字木橋,就等跟最後一個踏上的人同歸于盡。月色依舊堂皇,她甚至分辨得出傾倒的石欄上凹凸的雕刻。因此穿着一身白衣服站在池邊的孟芳回,實是顯眼到一個驚人的地步。
王懷珏在離他三步遠之處停了下來,拿不準要以什麽态度對他。她以性情果斷剛烈著稱,沒有不恨屋及烏的道理。孟芳回喚了一聲:“阿珏。”他是世上少有的可以用這兩個字稱呼她,但又并不跟她有特殊關系的人。為何朋友不能算作一種特殊關系?
“小孟。”王懷钰說,意識到自己語氣比想象中的更和緩。“我沒想到你會來,更沒想到你會來找我。”
“抱歉這時候叫你出來,因為我實不敢登門拜訪。”孟芳回說,喜悅而專注地看着她的臉。鬥篷的風帽已拉下,王懷珏仍舊很美,美到如同利刃,凡敢伸手試那雪亮刀鋒者,要冒着流血的危險。他由此知道沒有關心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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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自作主張這一回就全錯了,只這一句話,王懷珏發起抖來。她對這會面多少還抱着一絲希望,現在這希望可說是全破滅了,也可說是全實現了。“你為什麽不敢?我會吃了你?還是我父親?你不說我也知道。不是為了他,你怎麽會來?他卻連露臉都不敢,還要借你的名頭!”
“阿珏!”孟芳回慌忙揮了揮手。“是我的主意……我只是怕你根本不肯見他。”他還想啰裏啰嗦的往下解釋,肩膀被人拍了拍。韓燼把他推到一邊,滿臉都是被好心幫了倒忙那種無可奈何的表情。
“早跟你說不用來這套。阿珏肯定會見我的。”
他這話說出來就好像王懷珏根本不在場一樣,然後才突然擡眼看見她,輕松的笑了笑。“阿珏,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不然你覺得我現在應該變成黃臉婆,還是幹脆吊死算了?”王懷珏說,一剎那都懷疑自己到底是真的冷靜了,還是軟弱了,換作從前她應該二話不說一劍上去才是,不像此時只是按住劍柄;可能是時隔太久,面前這人也太陌生,雖有滔天恨意,一時間對不上號。韓燼形容俱損,疲憊甚多,眼裏卻帶着一絲極無謂的笑意,這笑意即使在當年她被棄如敝屣的時候也沒見過。
“怎會?我絕無此意。”韓燼說。“就像我當時說的,你完全可以去找一個更好的男人。這可能不大容易。但找一個對你更好的男人,這也不難啊。”
王懷珏尖利的笑了一聲,出其不意的瞟了孟芳回一眼。“他嗎?”
“韓燼,阿珏。”孟芳回說。“你二人争論,不要連累無辜。”
“小孟?”韓燼對她這不擇手段很驚訝,也側過頭看了看孟芳回,又笑起來。“那也不錯,可是要小孟願意……但你何必舍近求遠呢?你那個青梅竹馬,姓郁的師弟,為你苦苦的等了十數年,立誓終身不娶,功夫不負有心人,現下你情我願,天作之合,豈不妙哉。別說現在,就說我在此地時,你就和他……”
他眼睛突然一痛,不由自主的微微眨了一下,想要避開那駭人的,帶着寒度的光亮,仿佛是撲面而來的風雪。
逼近他面門不是風雪,是比風雪更淩厲的劍!
孟芳回看着郁文柏手中的劍。劍已出鞘,斜斜指向他的劍尖在月光下輕微的抖動,看起來像個幻覺。
“讓開。”郁文柏說。
孟芳回搖了搖頭。“郁兄,辛苦你一路到此。但這是他們兩人的事情,閣下不應相擾。”
“讓開。”郁文柏又說了一次,這已經是他的極限。
“我也覺得阿珏不選你,她眼光可能确實有待改進。”孟芳回真誠的說。“但韓燼即使是死,也不能死在你手上。”
他話語實在懇切,郁文柏怒極反笑。“孟芳回?你算是什麽東西?你一輩子勝不過韓燼,只是他腳下的廢物。你以為我也跟你一樣?你讓開,不然陪他一道落地府!“
孟芳回的瞳孔微微縮小了一剎。“啊,郁兄。得罪了。”
韓燼躲開了這一劍,他的動作很勉強,劍刃帶起的利風劃傷了眉骨,溢出的鮮血使視線變得沉重。他的動作比凡夫還要笨拙,依靠的只是對王懷珏絕對的了解。
了解王懷珏,也了解王懷珏的劍。瓊玖的劍路,他甚至不用靠眼睛去判斷,但他的身體已經跟不上他的直覺。他仍舊能預測下一劍,仍舊能預測之後的四種變化。但是他不可能避開之後的一掌!
正中前胸的一掌。韓燼感到那一股涼意浸透了他的髒腑。
他立刻撲倒在地,像一段倒落塵埃的枯木。
王懷珏收起劍,後退了幾步。
方才一切只是兔起鹘落。她出劍,韓燼退,她出掌,韓燼死。韓燼為何躲不開?韓燼為何不帶劍?
她已經什麽都不去想。
倒在地上的韓燼,只是一個面目可憎的死人。他的面目可憎也随着他的死而僵硬,定格,像一個脫落的壞疽,已經不能再牽一發動全身的關系到她的喜怒或痛楚。
孟芳回走了過來,蹲下身去試了試韓燼的鼻息,然後吃力的把韓燼扯起來,背在背上。王懷珏看着他,突然想起來據說人死了,屍體會重得多,但就這場合而言,她實在給不了孟芳回什麽援手。孟芳回看向她,眼神很悲傷。其實他倒未必真有那麽投入,但他看起來總是那樣子的。
“阿珏。”他說。“人死萬事休。過去一切,是他有眼無珠,不值得你放在心上。你見他,遇人不淑,他見你,三生有幸。到今天,都有跡可循,無以為報。我代他謝你大恩大德。”
他向廢園深處走去,腳步好像很慢,卻倏忽消失在嶙峋的奇石背後。王懷珏靜靜的看了一會,想起一直跟在後面的郁文柏。
她應該回去找郁文柏。她也一定會找到郁文柏。
但她現在只想站在這裏,貪婪的吸吮這帶着冰涼的香氣的月色。
就好像她從未到過這個地方一般。
韓燼睜開眼睛時,這夜還未結束。冬夜總是很長的。但他很快又想到也有可能是已經過了一整天,已經是明夜甚至後夜。
他沒能繼續考慮這個問題,因為清醒過來的痛苦實在太過強烈,以至于他立刻大聲□□起來。在窗邊袖手賞月的孟芳回走過來,離床三尺遠,問他感覺如何。韓燼仔細感受了一下,彙報說非常不好。
“這兩股真氣在我體內此消彼長,互相損耗,但很可能在它們同歸于盡之前,我先被損耗完了。”
孟芳回嗯了一聲。“如謝莊主所言。”
韓燼嘆氣。“就是說我還是有可能撐不過去的。”
孟芳回安慰道:“你盡力而為就是。”
韓燼覺得這話實在很奇怪,又不敢追究哪裏奇怪,只得點頭稱是。“小孟,辛苦你陪我做這戲。我知道你心裏不舒服。我也不想騙她,雖然比這糟糕一百倍的事我也做過了……”
“沒有,我沒生氣。”孟芳回說。“你昏去後,我說了你不少壞話。”
韓燼深知孟芳回在壞話上的天賦非常匮乏,就沒有想象那個情景,孟芳回突然說:“她知道。”
韓燼楞了一下,笑道:“是的,她當然知道。”
孟芳回忍不住道:“不是我說,你實在是……”
韓燼打斷他:“我知道。所以我撐不過去也有好處。好歹算個兩清。無論過了過不了這關,我是完全沒有心理上的壓力。”
孟芳回:“你昏了,還是睡吧。”
他毅然決然走回窗邊,一口就把桌上的燈吹熄。房間乍然一暗,韓燼輕松下來。孟芳回向門口走去。他突然想起孟芳回的劍。
“小孟,你的腿……?”
黑暗中他也知道孟芳回搖了搖頭。“沒事。還是老樣子。郁文柏的劍實在太差。”他又補上一句。
“其實我沒全說謊。她要是能跟郁文柏……”韓燼說,自己也覺得這表述簡直無恥之尤,“我希望她能……”他放棄了,只是搖了搖頭,慢慢閉上眼睛。
“小孟。”他笑了一聲。“我真死了也許好些。”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孟芳回聲音像是隔着很遠傳來,有些飄渺不定。“你先挨過今夜,再說別的。”
韓燼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開個玩笑。“那若我明日醒來,連你也不記得呢?”
孟芳回沒有回答,輕輕帶上了門。韓燼籲了口氣,立刻跌入了無夢的沉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