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十 蒙冤
兩人對看一眼,都是驚疑不定。身後馬蹄聲忽而又起,這回聲勢浩大,有如擂鼓,須臾追上他們,浩浩蕩蕩十餘騎,人強馬壯,頓時把路堵的水洩不通。為首一人卻是女子,濃眉大眼,青衣紅巾,朗聲道:“韓燼!”
韓燼微微動容,他雖然早就跟大關刀劍沒了瓜葛,但對這現任掌門,彼時的掌門夫人還存着幾分敬意,袖手站在一邊,若無其事道:“陳掌門。”
陳駿英冷笑道:“我可當不起你這聲掌門。”飛身下馬,另外那幾人也紛紛下馬,把倆人圍的是走投無路。陳駿英道:“韓燼,雖然你非我門中人,到底十年前與我大關刀劍也算有一段孽緣,雖然只怕如今,你我都覺得有不如無。我雖以為你一向狂妄,倒還不至于喪盡天良,段沖之事,也有人疑心到你,我總說何至于此。是我眼瞎了!”
韓燼道:“掌門好好的,為何咒自己眼瞎?有那旁人眼瞎,讓他瞎着。我殺人不算少,敢做便敢認。段沖和秦友謙這二人之死,與我毫無幹系,扯上小孟就更是無稽之談。”
他這幾句雖然還帶點習慣性嘲諷,已經算是心平氣和好好在解釋,陳駿英未及答話,劉岳聽的刺耳,高聲道:“夫人,不要信這賊子花言巧語!他當時不過廄裏一個養馬的賤奴,不是早晚偷師我門中絕藝,那裏得到今天!更不知恩圖報,無惡不作,世人不明就裏,連我大關刀劍名聲也被連累。我早就說有天遇上,非給他個教訓不可,今天他插翅難飛,憑着幾句幹話就想脫身,打得好算盤!”
韓燼眯着眼,并不做聲。孟芳回上前一步,對陳駿英拱手為禮,道:“我二人是奉謝莊主之命,去跟秦掌櫃商議再上萬崇嶺之事,想必陳掌門也已準備赴約,決無在此時殺害他之理,遑論我們交情甚篤,乍聞此事,都是晴天霹靂。還請掌門明鑒。”
陳駿英态度有所緩和,柔聲道:“孟公子,你是潇湘門下高足,無論武功人品,都是江湖上出類拔萃的角色,一時被韓燼所惑,誤入歧途,也不見得就沒有轉圜。你且随我回去,待見到你師父和謝莊主,再來把事情詳細分說。”
韓燼喃喃道:“這話我不愛聽。”
劉岳居高臨下瞪着他,始終竟沒有下馬。“你愛聽什麽?你跟魔教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在宣城是什麽人出錢向你買秦友謙的命?你利欲熏心,連謝懷德都敢行刺,還有什麽做不出來?”
韓燼大笑。“劉老二,你知道的不少,倒是有備而來。你要待怎樣?把我二人擊斃當場,以慰秦友謙在天之靈?——估計小孟不用,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劉岳心思被說穿,也不掩飾。“你自知惡貫滿盈,就乖乖跟我們回去,聽憑夫人發落。”
韓燼饒有興味看着他:“難得你眼裏還有夫人。”
他這話含沙射影,現場一片尴尬,劉岳喝道:“胡言亂語!”闊劍淩空斬下,勢大力沉,韓燼身形一轉,劍風将地上的石頭擦得火花四濺。劉岳雙手握劍,雙腿穩穩夾緊馬肚,轉個方向,又朝韓燼兜頭劈下。韓燼輕飄飄擰腰避過,道:“你給我下來!”右臂猛然一伸,抓住劉岳腰帶,劉岳只覺一股龐然巨力将自己拽的失了平衡,掙紮無果,一頭栽倒在地。
那黑駿馬馴服不久,性子極烈,驀然失了主人,仰頭長嘶,狂蹦亂跳,在人群中左沖右撞。大關刀劍弟子群情激憤,數十柄闊劍朝韓燼亂砍亂劈。
陳駿英叱道:“放肆!”拔劍在手,突然眼前銀光一閃,孟芳回手執芳華,微微躬身道:“掌門,得罪。”
陳駿英知道他要阻攔自己為難韓燼,沒空廢話,揮劍直刺。大關刀劍是關中名門,不同于一般劍客走飄逸靈巧路子,多使闊劍,極其厚重,劍法大開大阖,陳駿英身為掌門,雖是女子,膂力過人,單手能将一柄昆吾重劍使得虎虎生風,且身姿靈活矯健,遠非門人能及。孟芳回劍路輕盈,反受壓制,全取守勢,意在拖延,旁人看來,只是兇險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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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兇險跟韓燼那邊比也就是九牛一毛,大關刀劍來的所有人除了陳駿英現在全密密麻麻圍着他,劉岳摔倒後一個鯉魚打挺又起身,誓要把韓燼碎屍萬段。韓燼在劍影隙縫裏來回穿梭,左支右绌,背後露了空門,一個弟子瞅準機會,舉劍要砍,韓燼突然往後一退,分毫不差的撞入那人懷裏,右肘往後一搗,那弟子半身酸軟,韓燼趁機将劍奪過,左右一掄,将衆人逼退數步,擡眼看見那邊孟芳回還在不緊不慢的跟陳駿英僵持,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喊了聲:“小孟!”
孟芳回嘆了口氣,轉守為攻,一劍緊似一劍,幻成一片閃爍不定的劍影。韓燼有劍在手,方圓一丈寸草不生,無人敢近身,戰圈随他緩慢移動,看看差不多,突然抓住那匹茫然的黑駿馬辔頭,翻身一躍,腳跟重重一磕馬肚。那馬一聲長鳴,前腿高高立起,韓燼緊勒不放,發狂一般向前直沖,正逢陳駿英化繁為簡,一劍将孟芳回劍影挑破。韓燼伸手抓住他肩膀,孟芳回借勢将身一縱,也躍到了馬上,劈波斬浪般沖開人群,霎時再不聞一片鼎沸,只有耳畔風聲呼呼作響。
孟芳回伏在馬背上,韓燼從後面一只手攬着缰繩,一只手環着他腰,這姿勢要命的很,然而非常時刻,顧不得那許多。馬雖性烈,是絕世良駒,哪怕在大關刀劍衆多名馬裏,也是出類拔萃,韓燼從頭一眼看見就有了打算。如今又驚又怒之下發狠狂奔,直如風馳電掣,負着兩個成年男人重量,還将追趕的衆人遠遠抛在後頭。孟芳回不由問道:“這馬能禁住?”
韓燼早已将那重劍丢掉,用芳華劍鞘作鞭子,又在馬身上抽了一下。“禁不住也得禁!”
孟芳回不再做聲,只感受那馬鬃之下血脈搏動,自己的心也砰砰直跳。韓燼只感覺懷裏孟芳回的肩膀和脊背緊張的硌人,他俯身在孟芳回耳畔說了句:“累了?“
過了好一會孟芳回才回答:“有點。”
韓燼笑了笑,放松了缰繩。“忍一忍。”
“我明白。”孟芳回低聲說。
待跑到驿站時,那馬幾乎累癱,汗出如漿,口吐白沫,呼哧直喘。兩人更不停留,換了兩匹良馬,日夜兼程,朝清濟山莊趕去。
風看着水,鳥看着花,張朝光看着手裏的劍。
當然張朝光這個人今生跟風花雪月八竿子難扯上。
他只是很好奇為什麽非得看着不可。有情無情,有物無物,來回交錯,天地間盡是缱绻的、失色的目光。他在這目光編織成的大網之中,感覺自己被深思熟慮的千刀萬剮。
他關心的事情是真的少。除了劍,幾乎就不再對別的東西有興趣。凡人能得到的庸俗而簡易的快樂,在他是夏蟲語冰樣的不可解。他眼裏是劍,手裏是劍,心裏也是劍。他在劍術上的造詣,可說是像吃飯會飽,不吃就餓一樣的水到渠成,衆人談之色變之餘,毫不嫉妒,因他所下的工夫無人能及。當然,随着這條路越走越深,他能得到的樂趣就越來越少。
韓燼對劍的熱愛也許不下于他,因為熱愛這種事情,有很多的表現形式,沒有孰優孰劣之分。但韓燼心中的雜念,可說百倍于他,要讓張朝光對這種毫無道理的不公做到完全心平氣和,未免太強人所難些。但他又無退路可言,往往過河回頭就拆橋,除了前方未知的境遇,并不習慣給自己提供很多選擇的機會。
他已做好到最後都不能如願以償的準備。因為這一次他也還是沒有把握。
他唯一有把握的是,面對他的韓燼,也一樣的沒有把握。
遠遠的馬蹄帶來的震動,如同細微的波紋一般,沿着地面驟然傳遞過他全身。
張朝光的血液在心髒周圍猛烈的奔突,已經說不清是出于興奮或者厭倦。
與他這種幾乎充滿儀式感的虔誠心境不同,馬上的人看到他,不約而同的眼前一黑。韓燼甚至絲毫不抱希望的問了句:“壯士,能不能讓個路?”
“不能。”張朝光回答,韓燼這種态度,令他很感受傷。“和我交手,對你而言是這麽不愉快的事情嗎?”
“時間地點都不對。”韓燼不忍心掃他興。“我連把劍都沒有。”
他這話很真誠。張朝光不是他赤手空拳就可以面對的敵人。拜以這位執着的兄臺為代表的許多人所賜,縱然貴為天下第一,韓燼從沒機會享受到獨孤求敗的空虛寂寞。
這一個虛幻的位子本就不是岩石般寒冷的高臺,是懸在空中,漂在水上,搖搖欲墜,被千萬人虎視。也許他只是運氣比旁人好了那麽一點。
也許并沒有什麽人比他更配得到這一切。
張朝光沒有答話,只是舉起了手裏的劍。這不是他的馳曜劍。馳曜劍在腰間,一動不動。這劍蒯缑,全無裝飾,劍身黑沉沉的沒有光澤,可能最多聊勝于無,但身為欲置韓燼于死地的對手,主動提供給他兵器,可說已經是高尚到堪比傳說中的人物。
韓燼不由被深深感動。感動之餘,他知道已經無法避免這一仗。
面對這麽一個對手,還要追問他諸如“你是受誰的指使”“你有什麽目的”之類的問題,無異于一種侮辱。
孟芳回沉默着。他從方才起就一直很不安。
這種不安非是因為憂心事情的發展,或者韓燼的勝負,雖然此處的勝負,跟生死就沒什麽差別。倒并不是因為他對韓燼太放心。與其說是不安,不如說是焦躁。他的情緒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惡劣過。
或許他從不曾真的痊愈,就跟他惱人的舊傷一樣;這根肉中刺長年累月被他包裹和磨蝕,已經同化成一根僵硬的血管,基本上可以相安無事,而且随着時日流轉,可以保證說只有越來越好,但仍要提防它突然的發作,這規律跟韓燼的疏遠或親近都無關。他有時候甚至覺得跟韓燼本人也無關。
他忍不住要開口問張朝光:“你這樣值得嗎?”
張朝光用奇異的鄙視目光看着他,就好像他是一個不合時宜的生物,本來只該保持安靜,卻發表了一個愚不可及的論調。“你竟然來問我?”
孟芳回懵懵懂懂的看着他,又看了看韓燼,似乎不太明白如今的局面。但他又很快鎮定下來,神态堪稱凜然,毫無羞愧之意。“你沒想過我們可能會聯手對付你嗎?”
這無疑是個通情達理的提議。張朝光忍無可忍的笑了。
“你們可以試試。”他說。
“小孟,你先去吧。”韓燼不得不說,拍了拍孟芳回肩膀。“我随後就到。你自己小心。”
孟芳回不再言語,翻身上馬,靜靜的走過他們身側。他回頭看了韓燼一眼。韓燼也正在看着他。
他覺得韓燼其實沒妥協多少。韓燼永遠學不會花花公子那種多情的、脈脈的笑容。但這不妨礙什麽,女人自會喜歡他濃烈的眉眼,任性而陰沉的脾氣,喜歡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危險而熾熱的光芒。他試圖回憶十年前韓燼那愣頭愣腦的樣子,眼神緊張又兇狠,帶着攫取一切的貪婪,他卻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被包括在內。
情景太逼真,他心上掠過一種老套的最後一眼的預感。但即使是真的,他此時也只能将這一切抛在身後。
這一戰的勝負可能會影響整個江湖未來的走勢。但卻已經和他沒有任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