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深栗色的架幾案及書格鱗次栉比,排擺整潔。其上卷冊簿集碼放齊截,井然有序。淡淡的檀木香氣混着沁人的墨香,充斥着整間屋子。
最裏面的紫檀書案上井然疊放着名人法帖,一旁筆墨紙硯俱全,且幹淨無一絲塵灰。筆洗內半滿的清水一看便是今早剛剛換過的。
這個屋子,全然不似一間已半年無主人臨幸的書房。
謝正卿尋了書案後的一把黃花梨雲龍紋四出頭官帽椅坐下,轉頭間瞥見一側多寶格上琳琅的文人雅玩與字畫卷軸,竟一時興起,操筆點墨運于紙上。
潛心貫注間,就連岑彥進屋,他臉上都未有一絲的動容。也不知是無暇顧及,還是壓根兒沒聽見那腳步聲的臨近。
難得見大人專注于案前,岑彥也未敢上前攪擾,只悄然立于一旁靜候。雖是恭謙的微垂着腦袋,但岑彥也禁不住那點兒獵奇心理,偷偷擡眼往案上瞄去。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這不是《青玉案》麽?岑彥忍不住看了眼首輔大人的面目,見那平靜無波的眉眼下竟好似有款款暗流湧動。饒是大人藏得深,但知大人如他,還是隐隐看得出些東西。
大人平日裏即便是偶有興致練練書法,所寫也皆是些諸如《關山月》、《破陣子》、《戰國策》之類,今日怎的竟想起這等意境綿綿的柔詞來。
放下手中狼毫,謝正卿擡眸見岑彥已來,便将案上剛剛書完的生宣揉進掌中,輕輕一攥,随手扔至書案下的紙簍內。
岑彥見狀,立馬上前呈上一本古藍皮的黃頁冊子,禀道:“大人,書房內所有藏書均一一記錄在此,請大人過目。”
接過冊子,雙手持着書面與封底一展,那冊子便成了一幅橫向長卷。其上書名、着者兩兩對應,泾渭分明。錄入的時日與書的來源也均标注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堪堪啜兩口茶的功夫,謝正卿便将那長幅從頭至尾掃閱完畢,尾端的一個名字赫然映入他的眼中。
他眉頭微蹙,以若有若無的聲量喃喃自言了句:“蘇明堂?”
随後便将引錄冊子合上,扔至書案。沉聲命道:“過會兒叫人來照着這本冊子仔細核對,看看書房內少了哪些書。”
“是!”領命後岑彥卻也未急着退下,而是又禀報起另一樁事。
“大人,方才探子來回報,汪萼已将那六名刺客收入後院兒,不知是否打算救他們。”
“嗯,”謝正卿阖眼應了聲,再啓眸時見到岑彥臉上流露困惑之色。便問:“可是有何想不通之處?”
這樁案子的處理他雖從未向岑彥詳加剖釋過,但他以為憑着岑彥的睿智,該是可以領悟的。難道竟是高看了?
岑彥微微颔首,語調也略顯自愧:“屬下明白大人将那些刺客鞭打敷藥過後,再送回汪府,是為了令汪萼對他們生疑。只是屬下不明白大人是如何斷定,此次行刺事件是汪萼做的?”
俯頭一聲幾不可聞的冷笑,謝正卿緩緩起身。繞過書案走至岑彥同側,眼尾餘光瞥了他一眼,嘴角噙着幾分詭谲笑意:“我從未斷定行刺之人是汪萼派來的。”
“那大人為何……”
“因為這些刺客不論是誰派來的,此次我要借他們除掉的人,是汪萼。”
諱莫高深的一句話,令岑彥越發不解。
謝正卿倒也沒想故弄玄虛,繼續解惑道:“早前我便收到消息,有民間富賈自黑市買了一百名鐵勒死士。那日行刺之人所纏的頭巾上均刺着白蛛族徽,據傳這是鐵勒族人狩獵時,為保自身平安的吉祥圖騰紋式,那些刺客皆是鐵勒人無疑。”
“将這些鐵勒人送至汪府,若是雇傭這些人的當真是汪萼,那他自會疑心他們已出賣了自己,從而洩憤除之。但若是這些人非他所雇,在他聽聞我遇刺之後,必然憂心這些人是真正的雇主蓄意栽贓給他。而他又猜不到真正的雇主是誰,那你說他會如何自保?”
負手而立的謝正卿驀然轉過身睨着岑彥,眸色犀利,還帶有幾分考驗之意。
岑彥連忙答道:“他仍然會殺了那幾個鐵勒人,并将他們埋藏于隐蔽之處。只要沒有在他學士府中搜出這些人,汪家便不會受到牽連。”
謝正卿重又轉回身面着窗桕,“現在你可想通下一步應當做何了?”
“回大人!屬下認為既然那些鐵勒人無論如何都會死在汪萼手上,我們只需派人盯緊了事後的藏屍之處,再讓探子将消息放出去,屆時人證物證齊全,那一百個鐵勒人中尚存的自會去找汪萼尋仇!”
望着窗外庭院中開的灼灼的蟹爪蘭,首輔大人臉上暈開一抹淺淡笑容,饒是春水微波,卻是比那紅華曼理還要明媚上幾分。竟引得偏庭院子裏幾個不知深淺的丫頭争相觀望。
他伸手将支摘窗上的叉竿取下,窗牖阖上,瞬時窗前那張流動着光華的俊美容顏上籠了層陰影:“那些鐵勒人雖原本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但每個行當有每個行當的規矩。死士可以為財殺人,可以為殺敵而死,但是獨獨忍不得的,是被雇主內噬。”
岑彥緊握了下腰間的刀柄,大惑得解,眼中頓時泛起殺伐狠絕的鋒銳:“大人,屬下這就去辦!”
言罷正欲退下,謝正卿偏又喚了一聲:“等下。”
岑彥停住腳步,怔怔的望着謝正卿:“大人還有何唠吩咐?”
“去跟管家說,将這偏院兒裏的丫鬟每人杖責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