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被晏寧丢在圖書館門口的慶餘,呆呆地立在原地,盯着那只被晏寧扯過的胳膊,似乎那上面還有晏寧的溫度。

她輕輕揉了揉手臂,有些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現在回寝室太早了,室友們應該都在聊天,她就算回去了想睡也睡不着;回教室吧……她有點兒擔心,那幾個女生會不會追着自己問三問四。

九點半之前,學校裏的所有教師都是燈火通明的。

慶餘沿着圖書館前的小路繞到了後面的小花園。

小花園裏種滿了各種慶餘叫不上個名字的花草。

花園的正中心豎着陶行知以及一中首任校長的雕像。陶行知的雕塑下只有一行字:捧着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校長的雕像下密密麻麻的一排排,細致地介紹了學校立校之處所經歷風風雨雨。

小花園裏的夜燈不似教室裏那般明亮,慶餘不敢再去看那些字。

雕像側邊是一道很長的走廊,走廊兩側是木質的長凳子,每隔一米豎起兩根不粗細的圓柱子,圓柱子上方則是漆成木頭形狀的水泥橫梁,橫梁上爬滿了紫藤蘿。

現在,正是紫藤蘿盛開的時候。

白天,遠遠看過去,像小瀑布一般垂下的淺紫色花枝挂在橫梁上,并垂到了椅子上。晚上,在燈光的照耀下,別有一番滋味。

從走廊裏經過,淡淡的香味撲面而來,直直地灌入心扉。

除了這一道長廊,花園裏還有好幾個八角亭。

每天早晨,這兒是很多晨讀學生的最愛之地。

所以,慶餘從來沒有在早晨來過小花園。

她走到長廊的另一端,在左手邊的位置坐下,這個位置,光照不到,如果不走近一些,沒人會注意到她。她頭靠着圓柱子,微微閉上眼睛。

慶餘真的很希望此刻自己的腦子裏能輕松一點,能什麽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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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沒有辦法,她的腦子裏仿佛天生裝了一個算盤。

那一串串數字幾乎是本能地跳出來。

一學期的學費書本費加起來六百三十八,班費五十,住宿費一百二十。

她暑假打工總共賺了九百五十元。吃喝全包的洗碗工,一個月五百,她沒幹滿兩個月,最後老板扣了她五十元。

昨天來學校乘公交車用掉四塊錢,今天晚飯吃了一個饅頭一碗粥八毛錢。

她現在只剩下一百三十七塊二毛錢。

早晚一個饅頭一碗稀飯,就要一塊六毛錢,中午一碗米飯五毛錢,最便宜的素菜一份五毛錢,算下來每天至少要花費兩塊六毛錢。

就算她什麽都不買,身上的錢也只夠用五十多天。

每天揀點瓶子大概能賣掉一些錢,周末如果能找一份工作那就最好了。

不然,她不知道五十天之後自己該怎麽辦。

對了,每個月還得交五塊錢的水費。

這樣一來,手裏的錢連五十天都撐不到。

寒假只有一個月,賺得錢肯定比暑假少。

而且寒假過後要交新學期的學費等等。

她想起暑假那些天,自己沒日沒夜地在餐廳後面的井臺邊洗碗,太陽出來了她在洗碗,太陽落山了她還在洗碗。那個老板不是什麽好人,知道她沒有錢沒有地方可以去,總是讓她忙個不停,還警告她不可以跟別人說,不然他會立即辭掉她讓她滾蛋。

慶餘沒辦法,誰讓她還沒滿十八歲,誰讓只有那個老板敢用她這麽一個童工。

她想念阿嬸了。

如果阿嬸還在的話,一定會幫一幫自己的。慶餘想。

她長這麽大,從來沒想過阿嬸有一天要離開自己。

可那一天那麽突然就到了,她當時興沖沖地拿着入學錄取通知單找阿嬸,想告訴她,自己被一中錄取了,結果阿嬸一動不動地坐在躺椅上,臉色白得吓人。

她走過去,喊了好多聲,也沒能喊醒。

再後來,來了很多人。

阿嬸其實不是她親嬸,只是住在他們家隔壁的一位孤寡老太婆。當年慶餘還小,因為不喜歡家裏人,總愛一個人在外面溜達,後來阿嬸就把她喊過去,給她吃糖。

她讓慶餘喊她阿嬸。當時的慶餘,差點脫口而出我喊你奶奶都足夠了,竟然要我喊阿嬸。

慶餘很多東西都只見過卻沒嘗過,像酸奶、芝士蛋糕、提子、火龍果、猕猴桃、山竹……後來她都知道這些東西是什麽味道的了。阿嬸有時候會專門把她叫過去,給她吃她收藏起來的沒事。

她會慈祥地摸着慶餘的腦袋,說:“慶餘,你要争氣啊,一定要争氣,努力學習,考上大學。”

那個時候,慶餘并不怎麽愛學習,每天她都在擔心晚上回家會不會挨打,根本也無心學習。可就因為阿嬸的那些鼓勵,她開始認真學習。

她放學後會直接在阿嬸家寫作業,寫完作業陪着阿嬸聊天,直到家裏差不多快吃完飯了才會回去。到家後随便扒拉兩口飯洗個腳洗個臉就睡覺,有時候也沒辦法立即睡覺,她會被家長叫過去幫忙洗豆子。

慶餘就這樣在阿嬸的庇佑下努力地考上了當地的中學。初一的時候,學校老師鬧罷課,英語老師直接辭職走人,初一到初二英語課都是物理老師代教,直到初三,才又調來一位新的英語老師。

慶餘一直很努力,中考是第一名,那一次中考,她的英語破天荒及格了。

因為她其餘幾門考得太好,所以整體成績十分可觀,總共得了六百四十七分,離滿分只差九十三分。英語老師通過自己的大學好友,把她的成績單給了一中。

作為唯一被一中特招的學生,慶餘恨不得帶着阿嬸親自來一中看看。

可是,阿嬸走了,慶餘還沒來及向她分享這一切。

她在阿嬸家裏寫作業的那些回憶,快得就像一場夢。

慶餘徹底失去了庇佑。

她的親生父母,認為女兒上個初中就可以下來,讓她在家裏幫忙打理豆腐坊。慶餘不依,被打的臉腫了半個多月。後來她自己偷偷帶着錄取通知書和一些衣服,來到了一中。

一中所在的城市,距離他們家只有七十多公裏。

卻是另一個世界。

慶餘每次想要放棄學習回家好好呆着的時候,她的腦子裏就會冒出阿嬸說的那句話:

“慶餘,你要争氣啊,一定要争氣,努力學習,考上大學。“

慶餘伸手捂住臉。

她哭了。

***

晏寧在圖書館,瞪着那朵難看得要死的食人花,好幾次腦子裏都浮現出慶餘的樣子。

美和醜的聯想都是共同的。看到雍容的牡丹會聯想到大唐仕女,看到清高的吊蘭能想到武俠劇裏的女俠,看到食人花……晏寧覺得自己會想到慶餘。

啪的一聲,晏寧猛地合上書,眉頭微微一皺,将書賽回原地。他走到另一處書架,又随手拿出一本書,可看了半天,什麽也沒看進去。

晏寧索性把書放回原地,打算出去走走。

這大熱天的,圖書館裏大概是書太多,總覺得悶得難受。

他想起每天早晨深受同學們喜愛的小花園了。

如果沒記錯,上面的紫藤蘿應該開了。

晏寧覺得,去那兒坐一坐大概利于靜心。他想到周末要去探望爺爺,心裏就有些莫名煩躁。哎,老爺子也不知道想些什麽,每次他去都覺得壓力很大,生怕爺爺他老人家一個不樂意,把他留在身邊不讓他回來。

晏寧腳上穿着的是一雙名牌運動鞋,打籃球的時候,總能聽到鞋底和地板摩擦的吱吱聲,不過平常走路,卻沒什麽大的聲音。

遠遠的看過去,燈光下的紫藤蘿也很好看。

只不過清晨陽光的照耀下,比這時還要好看。

晏寧還從沒認真觀賞過這個小花園。

他瞄了一眼雕塑後徑直走向八角亭,覺得這玩意兒建造的十分粗糙,根本沒法跟他家裏的比,于是又朝走廊走去。挑剔的晏寧認為,只有這個走廊還算可以,而且主要是上面的紫藤蘿年代久遠,此時正盛開,十分好看。

他在走廊裏站了一會,想着時間差不多了,要不就早點回寝室洗洗睡覺,剛轉身要走,似乎聽到不遠處有人在低低哽咽。

晏寧好奇地往那個方向看過去……那嗚咽聲十分壓抑,如果不仔細聽,還有些聽不出來。晏寧出于本能地朝着聲音來源走過去。

這八點多的晚上,在沒什麽人且情調十足的紫藤蘿下偷偷地哭,可真夠讓人好奇的。

他走近了之後,發現那個人雙腿蜷起,胳膊繞着疊在膝蓋上,頭深深埋在胳膊圍成的圈圈中,肩膀一顫一顫的,喉嚨裏發出的嗚咽聲明顯被強制壓抑許多。

看來,她的內心似乎十分痛苦。

晏寧并不打算多管閑事。

他目光只停留幾秒就打算離開,不過……他又仔細看了看對方的衣服……這不是……

“慶餘?”

慶餘沒想到會有人,她猛地擡起頭,看見晏寧站在不遠處,正一臉好奇的打量自己。她趕緊伸手把臉上的眼淚擦掉,尴尬地站起來。

晏寧看着她的臉和伸手的紫藤蘿仿佛要連成一片了。可能是光線的緣故,他覺得慶餘這樣看起來,好像要比白天好看一點,至少不那麽醜了,臉也不那麽黑了。

不對,一定是光線的問題,所以他才會覺得慶餘變好看了。

慶餘伸手把太長的紫藤蘿從額前挪開,十分勉強地對晏寧擠出一絲笑容。

晏寧尴尬地別開視線,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畢竟她是躲起來偷偷釋放情感的,如果不是哭聲,他還真不會看到這兒坐着一個人。

慶餘見他不說話,也并未停留,轉身走出長廊,往寝室而去。

聞着這滿鼻子的紫藤蘿花香,看着那一簇簇小花,晏寧覺得以後自己看見紫藤蘿,腦海裏冒出的第一個聯想大概會是慶餘。

他覺得,這好像是一個悲傷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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