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等皇帝出門了,剛剛還低眉順眼不吭聲裝作“男寵”樣的侍從立刻就上前去扶蕭沉淵。
易雪歌看的心裏很是複雜、不是滋味,便道:“夠了吧,人都走了,做什麽還要演戲?”
蕭沉淵卻是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道:“我跪的腿軟,站不起來。”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剝離了最初的溫度,只有明亮的光線把人照得纖毫畢現。只見蕭沉淵烏發披散,眸若點漆,面色蒼白,竟有幾分病弱西子的容色,只是那目光烏黑中暗含着如同刀劍一般的鋒芒,絲毫不顯女氣。
易雪歌看得心中微動,掩飾般的譏嘲一句:“您還真是辛苦了。”她嘴硬心軟,到底還是跟着上前扶了一把,關切道,“你要做的事做好了麽?”
蕭沉淵并不答話,只是點點頭,然後轉頭和侍從吩咐:“阿盧,你先出去吧,我要休息了。”他像是想起什麽,又交待道,“讓人端碗藥來。”
易雪歌平日裏和蕭沉淵只有那麽點面子情,夫妻關系止步于見面了說句“早上好”、有空一起吃頓飯一類的。此時聽到蕭沉淵若無其事的“讓人端碗藥來”,心裏卻不知怎的有些不好受。
蕭沉淵出生沒多久就被送到雲州了。固然與在冷宮長大的易雪歌比起來是錦衣玉食、生活順遂。可是,他這樣的身子,整日裏的難受,身邊卻偏偏沒個陪着的親人。有父如同無父,有兄如同路人,這樣舉目無親的活着,多麽可憐啊?
就這樣了,最後還被蕭沉曜塞了一個自己這樣“心理出軌”的妻子。
易雪歌很有負罪感,她鼓起勇氣拍了拍蕭沉曜的肩膀:“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吧。”她“憐愛”的看着蕭沉淵,“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反正看蕭沉淵的樣子也活不了多久了。
蕭沉淵又是好一會兒的咳嗽,說不出話來。易雪歌只得扶着他坐在床邊。
又是趕路又是演戲,蕭沉淵的身子本就撐不住了,這會兒也不推辭,順着易雪歌的攙扶靠坐在床邊合眼休息。他默然無聲的坐了一會兒,許久才有精神和易雪歌說話:“多謝了。”
易雪歌擺擺手:“沒事。”她想了想又道,“之前你和我說過報仇的事,這些我都不懂。可既然你和我說了,可是能仔細的和我說一說?你到底是要做些什麽事?”
蕭沉淵輕輕緩緩的擡了擡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案上。默不作聲的樣子。
易雪歌乃是被伺候慣了的人,好一會兒才會意明白蕭沉淵的意思,只得憋着氣上去倒茶給他。暗暗覺得氣悶——果然便宜不是這麽好占的,上回人家喂了飯,這回終于輪到自己端茶了!
蕭沉淵就着易雪歌的手喝了口茶,茶水既清且苦,壓下了咳嗽,舒服了許多:“自然是讓該死的人都去死。為權的,自該孤家寡人而死;為名的,自是該身敗名裂而死;為私情的,自是該肝腸寸斷而死。”他咳嗽了一聲,如玉的面頰微微有一點紅,那眼神中仿佛有一把鈎子,勾得人神魂盡失,語氣卻是淡淡的,“你覺得如何?”
Advertisement
易雪歌被問住了。她有點兒遲疑——估計皇帝也在蕭沉淵所謂“該死的人”一列。可對方高居天子之位,何其尊貴,哪裏是說死就死的?然而,适才蕭沉淵一字一句的說來,語聲平淡卻帶着那種高高在上、理所當然的倨傲。
一如當初的蕭沉曜。
她雖然覺得對方有點白日做夢,但看着美人弱不勝衣的樣子只得違心點了點頭。
蕭沉淵自然是看出她的違心卻并不在意,只是輕輕笑了聲:“等事情好了,我便送你回南楚吧?”
易雪歌怔忪了一下,瞬間呆住了——她是真的、真的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回故國。南楚的青山綠水,南楚的浩浩南江,南楚采蓮飲歌的少年少女,南楚金玉建成猶帶脂粉的宮殿,南楚那些血脈相連卻宛若路人的親人。猶記得,冷宮裏面亭亭如蓋的梧桐樹,枝葉繁茂,在夏日裏鋪出一地的綠蔭。
故國三千裏,深宮十多年,此時想起卻如在夢中,仿佛雲中日月,遙不可及。
她別國出嫁的那日,是甲衛開路,百官相送,那滿載的紅妝從城的一頭橫穿至另一頭,如此的浩浩蕩蕩,有去無回。她乘着鸾車一路行至南江岸邊,看着早已遠去的南楚帝京和那奔流不息的江水,才有了潸然淚下、家國永訣的心痛。
她愛慕的人,救了她的性命卻轉手将她嫁于另一個男人。而她的丈夫,此時卻親口承諾要送她歸家。
兜兜轉轉,竟是這樣的因果。
易雪歌的心裏不免有些感動:“你說真的?”
蕭沉淵只是點了點頭,他疲倦的靠着床合眼養神,那低眉垂眼的樣子十分靜美,如同一幅畫一般隽秀,是每個人心裏掙紮輾轉着,披着華美外袍的欲/望。
就在兩人心思各異,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外邊端藥來的阿盧已經敲了敲門,推門進來了。
阿盧禮了禮,然後把藥放在案上,便安靜的退下了。
易雪歌忍不住問道:“你這侍從是不喜歡說話麽?好像都沒怎麽聽他說話。”
蕭沉淵瞥了眼易雪歌,長眉輕挑示意對方去端藥,然後反問道:“你才見過他幾回?”
“你夠了啊?”易雪歌心不甘情不願的起身去端藥,“不就是做了點事嘛,弄得好像累死累活似的。喝個藥還要人伺候......”
易雪歌同學這純粹是發自內心的吐槽。雖然她是南楚公主,但年幼之時便被關進了缺衣少食的冷宮裏面,還時不時的被自家母後折騰一通,大部分時候都是睡上一覺就生龍活虎了,實在是勞動人民的身子、公主的命。對她來說,蕭沉淵這種“嬌氣”的身子,多少都是慣出來的——若是尋常人家,下個地流個汗,吃頓飯、睡一覺估計就精神飽滿了,哪裏有蕭沉淵這種才做了點事就連手都擡不起來的皇子病?
不過,易雪歌雖然口上不得好,手上動作卻是小心翼翼的,簡直跟伺候易碎的水晶人一樣:“喝吧。”
蕭沉淵喝了口藥,随口問道:“你和我皇兄都說了些什麽?”
提到這個,易雪歌的神色也微微有些變了,她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就是說了些東華太子的事情。”她忍不住插了一句,“他們兄弟感情一直都好,他,怎麽下得了手?”說到底,她心裏頭依舊有些不相信蕭沉曜那些話。
蕭沉淵沉默半響,忽然笑了一聲,他抿了口藥,笑道:“帝王之家,那裏有什麽兄弟之情?”語調平平淡淡,內裏多少卻含了複雜的意味。
等易雪歌回過神來,看見蕭沉淵手裏的藥碗已經見底——那一整碗的藥已經被蕭沉淵輕描淡的喝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心底升起一股微妙的寒意來:她那個皇弟喝個藥不僅要有美人哄着,蜜水備着,還得是小小的一碗,一口喝完。偏偏蕭沉淵這般在她看來嬌生慣養長大的人,喝藥便如喝水一般,還不是平常人的一口喝下而是一點一點的抿着。仿佛越苦,越叫他喜歡。
蕭沉淵喝了藥,便有些乏了,幹脆收拾收拾便躺到床上去了。
易雪歌不免有些尴尬,正要推門出去卻被蕭沉淵叫住。
“皇兄還在呢,你現在出去,豈不是告訴他我們一直沒同房?”
易雪歌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那個,這種事,他随便派個人去雲州問一聲就知道了啊。”她低着頭,小聲的說着話。
蕭沉淵閉着眼道:“知不知道無所謂。重要的是,要在他面前做好樣子。”他輕笑了一聲,聲音冷淡,“要不然,皇帝陛下豈不是要覺得我們是不給他面子?”
像是皇帝那樣的人,一貫壓抑久了,自尊方面就更加敏感。蕭沉淵多少心裏也有些清楚了。
易雪歌的心砰砰的跳着,好一會兒才紅着臉移過去:“那我要躺外邊啊。”她還略有點兒少女心,自覺要是要沉淵要動手動腳的話,睡在外邊還方便逃命(?)。
蕭沉淵已經困倦了,只是往裏面移了移:“嗯,沐浴的話,等明天回府再說吧。”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有些模糊不清,“這裏不方便......”
易雪歌并不知道他所謂的不方便是指什麽,只是有些心慌意亂的躺在蕭沉淵的邊上。
她想,蕭沉淵這樣的身子怎麽還有那麽大的野心呢?他這樣一個毫無實權的空頭親王怎麽就有把握一定能得償所願?就算是苦心孤詣的奪了江山,他又能活幾年?
她心裏有些亂,忍不住又轉頭去看好像已經睡過去的蕭沉淵。
他睡的時候,似乎也不舒服,眉心處微微蹙着,仿佛便是睡夢裏面都不曾好受。
恰在此時,被子下面伸來的手一下子握住了易雪歌的手。
易雪歌的心差點被吓得不會跳了,直愣愣的看着仿佛還在睡夢中的蕭沉淵。
蕭沉淵的薄唇動了動卻不睜開眼睛,聲音輕飄飄的:“睡吧......”他語調柔軟的古怪,手心一點灼熱直截了當的融進了易雪歌的心裏,就像是觸電一樣的麻,整顆心都是酥麻的。
窗外的月光雪花似的往房間照下來,紛紛揚揚,在繡着鴛鴦的枕頭上留下一小塊的花白,如同舊日裏的淚斑。他們第一次躺在一張床上,偏偏卻同床異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