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老婦人號恸崩摧的樣子, 看在路人眼裏,難免心生恻隐。

那典吏, 心腸卻是硬得很, 面對這樣的哀求無動于衷,只冷聲責斥:“哪裏來的刁婦,怎敢跑到本官跟前撒潑放野?”

一差役喚了聲“大人”, 湊在典吏耳畔低語着什麽。

忽逢這一幕,郁容下意識地以為,在上演現實版“黑心官欺壓百姓魚肉鄉裏”的故事……

沒等看明白到底怎麽一回事,離得最近的差役開始趕人了:“去去去,沒事就趕緊走, 少在外面溜達。”

二人只好往客棧走着,尚未進門, 那邊典吏一聲令下, 幾個差役即時動手,捂着老婆子哭號的嘴,将人拖走了。

郁容不自覺地頓住腳步,眉頭輕蹙。

當然, 不是想“路見不平”怎麽的——到底是怎麽回事都不清楚呢,沒的亂伸張正義——覺得有些奇怪。

照理說, 這麽大動靜必然會引來諸多注意。

可, 從老婦人出場到被抓走,街上那些過路的人,別說圍觀了, 老遠看到就繞道……不像是單純地顧忌着典吏與差役的身份。

路人不提,且看客棧內,好幾個人在大堂吃酒說話,渾然不在意門口發生的事情……仿佛對這一幕早見怪不怪了。

郁容覺得蹊跷,看向身邊的男人:“昕之兄你看……”

“先用膳。”聶昕之表示,“等等我會查清楚的。”

“……”

少年大夫輕咳了聲。

他其實就是随口一問,沒有要這人去查怎麽回事的意思……盡管确實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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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且放開了心中的疑惑,跟店家訂了兩間房,安頓好随身物品,便叫了幾樣小菜,在大堂尋了個位子……坐了一夜的船,一大早也沒來得及吃什麽東西,正是又饑又渴。

先前守着門的差役們沒了影,進出的人多了一些。

郁容等着飯菜上桌,目光不安分地四處巡弋,再次确定這裏的生活水平不如雁洲那邊……好歹也是個鎮子,這客棧的生意連青簾村口的那家子都不如。

“客官,您要的兩碗米飯,蒸毛魚、清炒水芹菜和蛋羹。”

賞了堂倌兩個錢,少年大夫沒急着享用早餐,要了一壺開水,慢條斯理地清着餐具,邊等着不知幹啥去了的逆鸧郎衛。

“劭真。”

郁容擡頭看向男人,笑着正要開口,卻見對方神态凝重。

“先別吃。”

“怎麽了?”

聶昕之掃視了一眼周遭,近前低道:“白鹫鎮可能出現了疫病。”

郁容一驚,下意識地壓着嗓門:“疫病?”

男人微不可見地颔首:“去客房說。”

沒心思吃飯,兩人匆匆回了客房。

周圍沒有耳目,聶昕之将他所知道的,毫無隐瞞地告知了郁容。

說是疫病,好像情況也沒那麽嚴重。

大概是六月底,有一個人病死了,過了不到一旬,那一家七口人,一個個地病了,又過幾天,老人與小孩死了……其後,陸陸續續又有人病倒,去看大夫,一會說是傷寒,一會說是痢疾,不同人給了不同的診斷。

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整個鎮子及周邊的村莊,前後死了十幾人。

消息流傳開來,搞得人心惶惶,差點起了亂子。

十天前,縣衙派人,先将趁亂起哄的人斬了首,其後迅速地将得了病的,圈到了鎮子外一個破莊子裏,杜絕任何人進出……基本是等死了。

不僅如此,但凡發生疑似感染了的,不問情由先關了再說。好在,典吏并非完全不講道理,疑似病例沒有跟确診的關在一起。

适才那哭號的老婦人,其相依為命的獨孫就是感染者,直接給圈了。作為感染者的近親,她也被當成疑似病人,關了好幾天,确認沒出現任何相似症狀,今兒一大早給差役放了出來。

于是就上演了郁容看到的那一幕。

聽完聶昕之的講述,郁容心情不免有些沉重,無怪乎這一次的任務是強制性的,如果真是疫病的話……

默念着任務,仍是沒有更多的提示。

少年大夫也沒太失望……過于依賴系統不是好習慣,作為醫者,只能靠自己不斷提升專業水平。

“昕之兄可知那些病人都是什麽症狀?”

聶昕之回答:“熱毒、腹脹、腸瀉、嘔吐、昏厥,辯證各有不同。”

“這樣嗎……”

有這些症狀的病多着是,沒親眼看到病人,不經過診治,郁容拿不準具體是什麽病。

毋庸置疑,死了這麽些人,肯定是帶傳染性的疾病,說是“疫病”也不為過。

疫者,傳染病也。

正琢磨着,就聽男人又出聲了。

“此地不宜久留,你回雁洲吧。”

郁容回過神,搖了搖頭:“我得留下,給他們治病。”

聶昕之語氣淡淡:“逆鸧衛已經緊急調來了幾位國醫。”

心裏微微一堵,少年大夫默了一會兒。他确實經驗不足,醫術也許是比不上經驗豐富的國醫。

但是……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能走。”

郁容望着男人的雙眼,神色堅決。

目光相對。

聶昕之一時沒再開口,靜靜地注視着少年大夫,半晌,忽是伸手,碰了碰他耳上的發絲。

“你還小。”

“……”

原有些小小郁悶的郁容,聞言頓時發窘了:來到這個時代,還是第一次有人把他當成……孩子看?感覺挺不好意思的。

“我是大夫。”

男人的好意,郁容心領了,卻不會為此更變他的心意。

哪怕系統沒有發布任務,遇到現在這種狀況,同樣會堅定不移地選擇留下。

興許是外祖父潛移默化的影響太深了,也或者仍忘不了母親的死,他的心裏潛藏着些許“濟世”的情懷。

聶昕之沉默了片刻,面對着少年大夫的堅持,終究放棄了勸說,只道:“保護好自己。”

郁容笑道:“我會的。”想了想,說,“有很多疫病是通過水源傳染的,所謂‘病從口入’,只要能保持水源清潔,入口的食物經過高溫煮透,注意好衛生問題,應該能預防甚至有效控制疫病的傳播。”

三個月死了不到二十人,不能說少,但基本可以推斷,出現在白鹫鎮的疫病,便是傳染性的,不太可能是通過空氣傳播的……否則在治療手段失效的情況下,疫情早就控制不住了。

當然,推斷只是推斷。

還是那句話,得親自診斷過才能确定真實情況。

果斷去了圈人的莊子。

莊子被鎖了,有聶昕之在,郁容根本不擔心進出問題。

逆鸧衛的身份當真好用得緊。

因着不能确定疫病的具體情況,少年大夫一開始是不同意男人同行的……已經欠了太多人情,萬一、萬一情況比想象的嚴重,對方也感染了,當真要愧疚死的。

對于郁容的顧慮,聶昕之一個詞就解決了——公務。

但凡出現疫病,必得奏報,直達天聽。

這裏的縣官卻不作為,公然違背朝廷律令,欺上瞞下,置百姓性命不顧,是為大罪……正好犯在了逆鸧衛手上。

跟一個逆鸧郎衛單獨相處了幾天,郁容大概弄明白了逆鸧衛的性質,通俗的說,是囊括半個檢察院加半個公安再加紀委與國安多職能的特殊衛軍……

所謂半個檢察院和半個公安,是指一般的刑事案件不歸他們管——由各提點刑獄司負責——但一些影響巨大的,或者涉及到官員的案子,直接移交逆鸧衛處理。

說聶昕之在執行公務,完全沒毛病。

郁容無話可說,跟在男人身邊,見到了據說感染了疫病的人。

逆鸧衛行動極快,看管莊子的差役全部拿下、聽候處置,換上未入品的普通郎衛守在院外。

郁容此刻沒心思關注這些,集中注意力放在了疫病上。

郎衛前後三次各送來一位感染者,症狀皆有不同。

郁容一一診斷,确定第一位乃熱毒證,另一個是寒毒瘀結症,最後一名為熱結腸胃證……

傷寒!

這裏的傷寒,不是中醫定義的傷寒,而是基于西醫理論,屬于現代醫學範疇的傷寒。

确定了疫病的種類,郁容這才明悟,系統在發布任務時給予的“乙上”評級是什麽意思……按照天朝傳染病防治法的規定,傷寒為乙類傳染病。

乙類是什麽概念?

當初整得天朝上下人人自危的“非典”即為乙類傳染病。

郁容有些緊張。

從現代醫學角度,傷寒的預防、治療已成一套系統,人們對這種病的可怕,幾乎沒有什麽明确的概念了。

可放在古代,在這個醫術相對落後、醫療手段簡單的時代,傷寒一旦徹底爆發,造成的後果不比任何一種瘟疫要小,如果沒能及時處理好,嚴重到極處,足以動搖一個國家的根本……

深感責任重大的郁容,怎能不緊張?

好在,白鹫鎮的傷寒疫情,還沒到特別嚴重的程度。

縣官那一群,行事确實妥當,可以說不管那些感染者的死活,但有一點倒做得不錯,便是及時地“隔離”了病人與疑似病人。

或許正是這樣的陰差陽錯,及時地阻止了傷寒大規模的爆發。

少年大夫平心靜氣,漸漸消除了那點緊張感。

又有些慶幸,疫病發現得早,傷寒是通過“糞—口”傳播的,比起空氣傳播的那些疫病,預防比較容易。

至于治療……

中醫對傷寒的治療,雖是沒有西學便利快捷,但也無非是花費的時間與精力多一些,每個個體的病證各有差別,只要對症下藥,那些感染者不是沒有救的。

“如何?”

等三名病人被送回莊子後,聶昕之問了聲。

郁容輕舒了口氣:“還有救。只是他們的病證不一樣,需要時間研究。”

聶昕之颔首:“若有需要,盡可提出。”

少年大夫微微一笑:“我還真有些需要……能找一個沒人打擾的房子嗎?我想确定幾個方子。”

找一個安靜獨立的房間,對逆鸧郎衛來說根本不是難題。

郁容草草吃了些點心墊了肚子,便進了房間關上門——做起了研究。

并非真的确定什麽方子。

不過是不完全放心自己的能力,臨時抱佛腳……

先花了高昂的費用,首次調整虛拟空間與現實的“時間差”,再将剩餘的貢獻度全部花出去,換來“臨床實習”的機會,分別嘗試為病證不同的九位傷寒“患者”,一一試驗治療。

意識游蕩于虛拟空間的少年大夫,可謂廢寝忘食,直到貢獻度被扣到了零點,系統直接将他“踢”出虛拟空間,這才陡然清醒了。

門外,月牙挂上了樹梢。

躺了一天,渾身哪哪都不舒服的郁容,在屋裏屋外走動了好幾圈,活動手腳。

好半天,才總算“活”了過來。

便準備去找聶昕之……

忽聽一道清亮的嗓音,由遠及近,回響在夜色裏:“昕之哥哥——”

郁容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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