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郁容嚴重懷疑昕之兄與梨花是“老熟人”。

算了。他不是跟朋友斤斤計較的人, 反正已經習慣了這男人的神出鬼沒。不過……

“剛剛保安郎大人來了,”進了屋, 郁容邊拍着身上的雪屑, 邊跟男人搭話,“你有看到他嗎?”

聶昕之輕聲應着,也不知到底是肯定或者否定的意思, 舉手拂過少年大夫的眉眼。

溫熱的觸感,自眼角一劃而過。

郁容下意識地眨了眨眼。

“雪。”

男人解釋了這一聲。

“謝了,”郁容沒太在意對方貿然的舉動,心不在焉地道了個謝,思緒還在已經離開的人身上, “那你聽到保安郎大人的話了嗎?”

“甚麽?”

看來這人也是剛到?

郁容暗想着,嘴上說明:“他讓我轉交一樣東西給你, ”頓了頓, 解釋道,“說是令堂的遺物,我沒答……”應,因為覺得不太合适。

話語卡在喉嚨一時吐不出來。

氣氛莫名凝滞, 屋內的溫度瞬間降了一大截,好似比風大雪大的屋外還要凍人三分。

聶昕之仍是一貫的面無表情, 沒有表露出諸如生氣、惱怒等情緒, 平平靜靜的……

卻莫名,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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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容敏銳地察覺到異常,心神一緊, 迅速回想了一遍自己适才的話語——好像,沒有說到任何不合時宜的……等等,莫不是,“令堂的遺物”這幾個字踩中了對方的“雷點”了?

“我明白了。”

少刻,男人出聲打破了沉寂。

郁容一口氣提在嗓子眼,心情絲毫沒有放松,倒不是畏懼什麽:昕之兄向來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明顯的異常,必是他犯到了忌諱……盡管不知者不怪,卻是歉意難免。

便尋個藉口,想避一避這尴尬的場面。

“我去煮茶湯,昕之兄你且随意……”

“不必。”聶昕之恢複如常,“随我來。”

郁容不知他要做什麽,沒多想便跟了上去,穿堂來到屋後檐廊。

“這是……”

郁容驚訝極了:“虎皮?”看樣子好像是剝下來沒多久?

聶昕之颔首。

郁容默了,對這男人三不五時送點東西的行為,已然十分習慣了,只是這一回……

想象一下老虎被剝皮的場面,頓時心生排斥。

像是察覺到他的心情,聶昕之淡聲說明:“凫山虎成群,嘗有百人葬身虎口。”

郁容怔了怔,霎時意識到,這裏不是現代,虎類尚不是一度瀕臨滅絕的保護性動物。在天朝古代,甚至近代,确實一度虎患成災,為此湧現出一批又一批的打虎英雄。他對旻朝的情況不太了解,想是差不了多少?

“……多謝了,”心知拒絕無用,少年大夫便幹脆接受了對方的好意——盡管這好意着實讓他有些心理障礙——轉而問,“這只老虎是你打的?”

聶昕之沒作聲。

未否認便是承認了。

郁容笑嘆:“好厲害啊,昕之兄。”

心裏忽是一動,不由得暗自慶幸:還好還好,這人送的是剝好的皮毛,萬一直接送上整只老虎屍體……心理障礙可就直接變成心理陰影了,雖然說,老虎身上有很多可以入藥的部位。

仿佛有心靈感應一般,聶昕之忽又開口:“凫山路途遙遠,肉骨易腐敗,運送不便。”語氣認真,表示,“下一回再送全身。”

“不、不用了。”

郁容連忙推拒,老虎什麽的,便是死的,仍是特別兇殘的感覺。

聶昕沒再說什麽。

少年大夫咳了一聲,正要再開口,半張開的唇間忽被塞了一塊糖……不自覺地嚼了兩下,甜甜的,有些黏牙,挺像之前吃的饧,口感卻好上太多了。

郁容略微張大眼,盯着男人的側臉看了一會兒——突兀地想到了,小孩子鬧脾氣,家長拿糖哄勸的場景——揮去莫名其妙的感覺,下一刻,出聲問:“昕之兄你洗手了沒?”

老是拿糖堵嘴什麽的,雖然他挺喜歡甜的,可一想到這人沒洗手,心裏頓時就不好了。

聶昕之半垂着眼,沉默地注視着少年大夫的眼睛。

四目相對。

片刻,郁容忍不住移開了視線,待嘴裏的甜味漸漸淡去,便想着說些什麽。

卻聽男人沒頭沒尾地忽來了一句:“庚辰之冬,我遵循母親之意,曾服食過數枚甲子桃。”

郁容呆了呆,少時,陡然反應過來“甲子桃”是什麽東西,大吃一驚:“甲子桃可是劇毒之物。”

甲子桃,夾竹桃,全株皆毒,從葉皮花,到果子、根莖,都含有極強的毒性。

這個人竟然吃了幾個夾竹桃的果實,如今還能好好地站在他跟前,當真是命硬到了極點!

下一刻想到對方說是他的母親讓他吃的……郁容不由得頭皮發麻:他好像聽到了不得了的東西。昕之兄真是心大,随随便便說出了宮闱密辛,就不擔心他被滅口嗎?

想是這樣想,他還是心有不忍,不由自主地問出了聲:“令堂為什麽要……”陡地意識到這個問題不宜探究,忙又改口,“你那時豈不是危在旦夕?”

推算一下時間,庚辰年,這個男人應該只有七歲?昭賢太子應該是在這一年薨逝的。

聶昕之輕描淡寫道:“官家發現得及時。”

官家是指當今聖上吧?

郁容心知不該打聽太多,強自憋着滿心的好奇,避重就輕,轉移了話題的焦點:“所以,保安郎大人才說他于心有愧?”

“蘇重璧?”聶昕之微搖頭,“他不知此事。”

诶?

“他與聶暄有些龃龉。”

男人三兩句講述了前因後果。總結起來就是現代網絡上經久不衰的那個問題——兩個至親同時落水先救誰——彼時情況複雜又緊急,蘇琅第一時間救下的是離他近的胞弟。聶暄差點被淹死,救上來後,本就身體不好的人卧病在床小半年。

原來如此……

郁容有點囧。蘇琅之前那樣子感覺太暧昧了,還以為發生了什麽狗血的事。

落水這件事,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也不算做錯吧……至少從聶昕之的口吻裏,聽不出任何負面的情緒。

“蘇重璧本性尚可謂清正。”聶昕之說話時不帶任何感情色彩,“蘇氏卻是放辟邪侈,擅權專事,植黨營私,僭妄日甚。”

郁容了悟,旋即感到“壓力山大”。

有些事,應該算機密吧,他真真的不想知道啊!

男人凝視着糾結中的少年大夫:“無論蘇重璧其人如何,不宜私交過密。”

郁容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感情說這一通,就是警告——不對,應該叫“叮囑”——他不要跟蘇家的人有牽扯。也是,“擅權植黨”的罪名一旦落實,極可能牽連到九族甚至更多。

“昕之兄你想多了。”他有些無語,“我與保安郎大人根本談不上‘私交’。”

嚴格意義上說,他在這個世界只有眼前這男人唯一一個朋友。便是林三哥,不過是各取所需、能夠信任的生意夥伴。

“甚好。”

郁容:“……”

算了。高人的事,跟他一介平頭百姓又有何幹。

“這虎皮是不是只晾曬了還沒熟制?”生硬地拉回了奇奇怪怪的話題。

聶昕之颔首:“尚未趕得及。”

“那可得趕緊處理了……這裏頭還有殘肉吧,久了怕會腐爛。”

說着,郁容仔細檢查起皮毛。

剝皮的人技術娴熟,整張皮沒明顯破損,相當完整。虎皮十分之大,可以想見老虎活的時候有多威猛霸氣了。

虎皮不僅夠大,還又硬又厚,一個人處理起來不太方便。

聶昕之打起了下手,幫忙除去皮毛上的雜垢……還挺能幹的,這逆鸧郎衛從上到下,似乎皆是多才多能之輩。

郁容一邊想事,一邊忙活。

皮板有少數裂口,皮張個別地方略有腐爛,便除去腐敗之處,用針線将裂口與剪開的地方縫合。

檢查并清理了皮張,去谷倉地窖找出備用的大缸。

将虎皮放入缸中浸泡,這樣的氣溫,少得也要浸泡夠兩三天的。

暫且就放置不管了。

夜半。郁容忽是自夢中驚醒,躺在床上,望着灰蒙蒙的帳頂走着神。

莫名又想起了,聶昕之說及他母親的事,後知後覺才明了對方自揭傷疤的用意,并非為傾訴求安慰什麽的,不過是……

解釋?或者,安撫?

大概以為自己被他之前的樣子給吓到了?

沒有确切的根據,郁容卻莫名相信這樣的猜測,不經意地笑了一聲。

笑罷,遂又覺得困惑:那位先太子妃,腦子到底是怎麽想的?居然想到毒殺親子……這個親子還不是普通人。

倏然之間,就想到好久都沒有想起過的生父,當初若不是外祖父趕得及時,他怕不是就被親爹以兩萬塊的價格賣給人販子了。

他有這樣一個渣爹,昕之兄有個更渣的娘,好像沒什麽不能理解的。極品們的腦回路總是跟正常人的不同,計較他們行事,着實是太為難人了。

自覺想通了問題,郁容抱着被子,重新合眼,迷迷糊糊地想:他跟昕之兄還真是同病相憐……果然,人以類聚嗎!

同病相憐的一對朋友,到第二日卻是有“難”不同當了。

——郁容沒想到,昨天看着還好好的男人,今天居然生病了,還病得不輕,發着高熱,粗略估計差不多在四十攝氏度左右。

聶昕之表現得如無事人一般。

郁容不瞎,若連對方明顯的異狀都發現不了,這醫生也就別當了。

病毒性感冒,情況還挺嚴重的,關鍵是可能會傳染。想到家裏有三小一老,郁容果斷不客氣,将生病了還不以為意的男人趕回了房間。

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子。

便取了些金銀花、淡竹葉、蘆根、蟬蛻等,配上了一劑的分量,放煎藥專用爐上進行水煎。

待病人喝了藥,卧床休息了,郁容考慮到這天氣本來就容易感冒,又回了藥室,對之前方子進行了減味,去掉生石膏、黃苓等,留下的幾味也降了劑量,擱茶壺裏煮成茶飲,叫來幾人每人喝上一碗。

這年的第一場雪,早在昨夜裏停了,氣溫降得更低,瓦片上都結了冰棱。

郁容感覺這個時代的冬天,比現代要冷不上,不由得想起了後院的莊稼——藥材沒什麽,桔梗與白術耐寒,而且為了苗根穩固,播種時覆蓋的土層比較深,不擔心被凍傷了——倒是已經出苗的,甚至快成熟的蔬菜,多數只能說是半耐寒性的,天太冷的話,怕不一定扛得住凍。

于是,忙過了煎藥煮茶什麽的,轉身去了後院。

啞叔正在菜地裏給蔬菜覆蓋草稭,基本上快忙完了。郁容默了。得虧有啞叔,他的意識果然還是差了不少。

“小郁大夫——”

栅欄外有人踮着腳沖屋子這邊喊着。

穿過雪地,郁容打開栅欄的後門:“陳大爺,你找我有什麽事?”

陳大爺火急火燎,一點兒也不講究,拉着少年大夫的胳膊就往外走:“家裏幾只老母雞不好了,肯定是病了,小郁大夫你給瞧瞧。”

郁容:“……”

“陳大爺你等等……”

“等不及啦,老母雞快死了都!”

“不是……陳大爺,我沒給雞瞧過病。”

陳大爺一臉不敢相信:“你不是大夫嗎?”

“是啊,可是……”

“那還有什麽好說的了,走走走吧。”

郁容一臉懵忡,倉促地收拾了藥箱,被陳大爺風風火火地拽着,穿過了大半個莊子。

陳大爺家。

郁容給老母雞看着病,診斷是感冒了,遂翻起藥箱……默默地在心裏嘆息了一聲。

感覺要遭。

萬一這幾只雞沒被他治好,可不就自砸招牌嗎?要是治好了,往後會不會誰家雞鴨鵝豬的一個不舒服,就全來找他去看診?

他是大夫,可不是獸醫!

不管心裏如何吐槽,鄉裏鄉親的,人家又真是急着沒法子,郁容不可能不幫忙——好歹,他養過幾只雞,尋常狀況大體都了解。

沒有專門給動物吃的藥,只能根據病證,找尋合适的可以給雞吃的藥物,參照人吃的藥方進行改良……還好,有系統協助,還算順利。

從私人角度上看,這一趟“出診”真真是不值……

郁容卻不在這些事上斤斤計較,貢獻度花就花了,回頭設法再賺即是。

所謂救人救急,對陳大爺一家來說,這幾只老母雞就是“急”——這個時代生産力水平較低,老母雞的價值有時堪比一個勞動力了。

“小郁大夫,家裏也沒別的,就這三只小雞,剛孵的,你拿家去養着吧?”

陳大娘将一個稻草籃子塞往郁容的手裏。

郁容連忙推拒,畢竟,光從明面上看,他挑出的幾味藥挺不值錢的……至少,比不得幾只小雞崽的價值。

于是你來我往,一番推辭。

陳大爺看着不耐煩,直言道:“這幾只小崽子來的不是時候,天太冷了,家裏四處漏風,怕是養不活了。”

郁容囧了囧,只覺老爺子真是直腸子,便不推辭了,把小雞崽們帶回家。

後院有窩棚溫室,自打啞叔來了,基本上一天十二個時辰,竈膛裏頭的火就沒熄過——拿柴禾擋着就是——不必擔心這幾只嬌弱的小雞崽子會被凍死的。

說起來,這幾只雞崽子來得挺合心意的。早先作規劃時,郁容就想過肯定要養些雞,省得想吃個雞蛋,還得隔三差五跑去鎮子上買。不光是雞,後面的水凼正适合養鴨養鵝。

只是,之前一個人忙不過來,捉小雞鴨子的事就耽擱了,要不是适逢其會,花錢想在冬天買小雞崽什麽的,都買不到。

拜托心靈手巧的啞叔搭了個木箱,板子上開好些個小口作透氣之用,再往底下鋪一層幹稻草……便是适合小雞居住的簡易暖箱。

将雞崽們全部放進去,搬到窩棚溫室裏。

找個破盤子破碗,撒點糙米倒些水,放入暖箱裏。

郁容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見小雞喳喳的,啄着米水,精神頭十足,心情随之輕快了不少。

又想起客房裏的病人,不由得有些牽挂。

郁容回屋略作打點,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裝,這才去了客房。

屋裏,光線微暗,安靜至極。

聶昕之睡在床上還沒醒。

郁容不自覺地蹙起眉,真是不習慣這樣的男人……随即斂回神,坐在床頭,再度為對方診治。

高熱仍未退盡。

跟西藥比,中藥的一大缺點,就是有時候見效慢。

稍作思索,郁容便出了門,回來端着水盆,裏頭是溫水與毛巾,另外還帶了藥酒。

既然藥物效果慢,那就另辟蹊徑。

物理降溫,配合針灸治法,穴位按摩,多管齊下,不說加快康複的進程,至少能讓降一降病人的體熱。

沒有任何的顧忌,郁容毫不猶豫地——

伸手去解男人的衣服。

霎時間,少年大夫一個猝不及防,天旋地轉,被人扯着手臂,壓倒在床榻之間,頸脖在同一時間被扼制着。

幸而他反應極快,脫口喊出:“昕之兄!”

“……”

郁容保持着被挾制的姿勢,不敢輕易亂動。

過了好半天,聶昕之像是清醒了,嗓音沙啞:“容兒?”

郁容默了。

容兒什麽的不會是叫他吧?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這個稱呼真的有點雷啊!

嘆了口氣,知曉對方尚未清醒,他還是應了:“是我,不知昕之兄可否先放開我的脖子?”

總感覺腦袋和脖子随時都要分家了,心裏忍不住發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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