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聶昕之好半天沒有動靜。

完全被壓制的感覺不太好受, 郁容耐心地等了一會兒,複又出聲了:“昕之兄?”

半晌, 男人終是有了反應, 扼制在少年大夫頸脖上的手掌松了松,卻沒有拿開,像是不自覺的, 指腹在皮膚上摩挲。

癢……

生理的本能反應想笑,心理上卻莫名有一種毛毛的感覺。郁容騰出一只手,忍不住推了推壓在身上的人,語氣無奈:“讓我起來好嗎?”

“……”

聶昕之不語,人是醒的, 意識卻像是燒糊塗了,手指亂動, 繼續摸索着。

寒毛直豎, 郁容不由得揚起嗓門:“昕之兄!”

男人停着手上的動作,遲緩地張嘴,又喚了聲:“容兒。”

郁容暗嘆了聲,懶得跟腦子不清楚的家夥計較什麽, 只道:“先放開我……你燒得挺嚴重的,我得幫你擦一擦身體。”

“擦身?”

“啊。”

又過了片刻, 生病後反應格外遲鈍的男人, 終于起身離開,放開了對少年大夫的鉗制。

郁容輕舒了口氣,擡眼, 看到聶昕之一聲不吭、二話不說自己脫起了衣服,不由得囧了囧。

這男人……

郁容有些哭笑不得,轉而又想,倒也省了事——他可從沒有過扒人家衣服的經驗。

Advertisement

“……快回床上躺着,接下來交給我就可以了。”

考慮得還算周全,之前從溫室弄了些炭火,臨時弄了兩個火盆,屋裏的溫度不至于太低,只要留意一些,不必擔心凍着了病中的男人。

溫水擦洗,藥酒降溫。

還好,這一回,聶昕之沒有再做出什麽讓人困擾的舉動,老老實實地配合着郁容的動作,擡手、翻身。

給男人擦完了身,郁容摸了摸對方的額頭,感受了一下體溫,手掌忽地被人握着……伸出另一只手将其拍開。

取出數枚銀針,先行針刺,遂按摩穴位……

一不小心就瞄到了某不可言說的部位,郁容眨了眨眼,下意識地端詳了起來,目不轉睛——挺厲害的樣子,昕之兄的腎陽大概很足吧——少刻,意識到自己的思想變了顏色,莫名心虛,輕咳了一聲,當即拉回跑馬的思緒,替對方拉好了被子。

“你去哪?”

“不去哪。這裏亂七八糟的,得收拾收拾……昕之兄你繼續睡。”

聶昕之沒再吭聲。

收拾完畢,郁容靜等了片刻,見床上的人閉上了眼,也不管對方是不是真睡着了,端起水盆,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客房。

院裏,啞叔拿鍬清着雪。

幾個小孩兒沒什麽事,各自捧着瓷盂,收集着蠟梅花與梅樹枝上幹淨的雪水。

郁容走在檐廊間,偏頭看了大家一眼,嘴角不經意地揚起淺笑。

忽然覺着哪裏不對……

屋裏屋外環顧了一圈,一時想不起少了什麽。

目光無意識地落在門口的大型犬身上,郁容恍然意識到——那幾只爪欠的小家夥跑哪去了?

這天寒地凍的,貓不是最怕冷嗎?

難免會擔心。

便放下手上的事,挨個房間尋找了起來,直尋到後院的窩棚溫室。

赤炎将軍碩大的身體險些擠爆了暖箱。

郁容大吃一驚:雞崽子呢?該不會給貓兒吃了吧?

“叽叽——”

小雞的叫聲适時地響起。

郁容循聲看去,被霸道大貓搶了窩的小雞崽子們,哆哆嗦嗦地擠在土竈下的幹草裏。

一時啞然。

好歹小雞崽還都活着——或許是貓兒們的夥食太好了,它們對這些沒兩兩肉的小家夥沒興趣——郁容想着,等等讓啞叔多做幾個暖木箱罷!

找到了赤炎将軍,那麽其他兩只……

郁容仰起頭,看着比自己的個頭還要高許多的盆架,不出所料,特地放到最頂端的貓薄荷所在,三秀抱着花盆“發神經”。

無言以對。

真擔心,這些才出芽的貓薄荷,能不能順利長大。

其後在竈膛口發現了打盹的橘貓。郁容看到時心髒慢了好幾拍。裏頭還燒着火,這家夥真不擔心變成烤全貓嗎?

無可奈何,尋了幹木頭和草稭,在竈後牆角的地方鋪了個窩,把桑臣抱了進去。

手上沉甸甸的重量,讓郁容再度琢磨起給貓科學減肥的法子。

重新安頓好幾只小雞崽,照看了會花盆裏的苗芽,聽到前屋好像有什麽動靜,這才離開了溫室。

剛一出窩棚,郁容就看到被鐘哥兒引過來的青年……看着面生。

“小郁大夫是吧?”青年笑得憨厚,自我介紹,“我是西頭的栓子……你知道的吧?”

郁容略作思索,不确定道:“衛四爺是你的……”

青年忙點頭:“我是他二兒子。”

郁容了悟。怪不得沒見過這個人,早先聽說,衛四爺家的二子在外跑船。

“栓二哥找我有什麽事?”

郁容直問其來意,暗想莫不是有誰生病了。

栓子搓了搓手,道:“是這樣……我家十八殺豬,想問一問你要不要訂點肉。”

郁容疑惑:“怎麽這麽早就殺豬?離過年不是還有一個多月嗎。”

除了飼養戶與屠夫外,尋常人家,殺豬是一件非常隆重又慎重的事,除非是辦喜事,否則家裏的豬一般得養到過年前兩天再殺。

不管哪家殺豬,都會提前好幾天,挨家挨戶問有沒有訂豬肉的。一只整豬一般會賣出小一半,剩餘的,留一點新鮮肉凍好,過年做大菜,大部分或腌或熏,風幹後挂屋梁下,至少得吃上大半年……

平時想吃鮮肉的話,有錢就去鎮子或者集市上買。

比起羊肉鹿肉什麽的,旻朝人相對來說其實不太愛吃鮮豬肉。

所謂“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富貴人家嫌棄豬肉口感不好,普通百姓不怎麽會燒豬肉……畢竟,只有開食鋪、酒樓的沒事研究花樣烹制手法,平常人家做飯做菜,多是蒸煮焖煨烤,烹調方法以便宜為主,作料不多,弄出來的東西自然不那麽好吃。

栓子回答着他的問題:“妹子二十出嫁,今年家裏特地多養了一頭豬。”按照這裏的酒席規模,一次喜宴要不了一頭豬,多餘的自然得處理好。

郁容了然。

不過,他其實不愛吃這裏的豬肉,比現代豬肉的口感差遠了。可人家都會上了家門,不太好拒絕。

忽是心中一動,郁容語帶猶豫:“可以要前腿肉嗎,還有腸子……”

栓子頓時心領神會:“是要做香腸?沒問題,豬腸和腿子肉都留給小郁大夫你。”

轉而想到什麽,郁容問:“你自家裏用不上嗎?”

栓子道:“我家沒人會弄香腸,往年殺了豬,腸子都給人了,真沒人要就腌起來。”

“這樣嗎……”

郁容聽了,微微點頭,心情挺不錯的。再過一段時間便到了年節,是時候得備起年貨了,香腸處理麻煩,制好後還得晾曬一些日頭,等到過年,正好能上桌算道菜……不管健不健康,他就是挺愛一些腌熏的美食。

說定了要訂的豬肉斤兩,栓子也不多逗留,跟少年大夫告了辭,馬不停蹄地往鄰村趕去——快到年尾了,大多數人家等着自家殺豬,訂肉的不太多——免不了跑遠一點的路。

“那是誰?”

郁容回頭:“昕之兄,你怎麽起來了?”

“病愈了。”

就瞎扯吧!郁容無語,二話不說拉着男人的胳膊,往回走。就算這人鋼煉鐵打的身體,意志力強,不在意這一點小不舒服,也得顧忌家裏其他人,可別讓這家夥給傳染了。

聶昕之沒有絲毫反抗,跟着少年大夫的步伐,嘴上複又問:“那是誰。”

“沒誰,”郁容漫不經心地随口回,“就一個村子的。”

男人聞言不語。

倏地頓足,郁容側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身邊這人。

聶昕之顯然疑惑了:“怎了?”

郁容審視完畢,忍俊不禁道:“昕之兄你是不是有職業病?”

“何解?”

“看到個陌生人就得弄清楚對方的身份……不是職業病是什麽?”

聶昕之沒吱聲,不知是否聽明白了對方的話意。

倒是郁容笑完了,又覺得不太好意思:“說笑的,你別介啊!”就算真有職業病,也沒大不了的,作為統帥一衆逆鸧衛的指揮使,警醒點也不錯。

聶昕之依然保持着緘默,郁容沒在意,轉眼就将話題抛到腦後,回房第一件事是複查男人的身體狀況。

感冒一時半會兒沒那麽好得快,往常來去匆匆的男人,這一回安生地在這裏住下了。

轉眼又是數日。

初雪下了不到一天一夜,就沒再繼續,大晴天的曬上幾個日頭,冰雪就差不多化光了。

一大早的,郁容搬出大木盆和大缸。

從水井裏打出微帶熱度的水,倒入木盆,拿自制的肥皂配出稀堿液。浸泡了好幾天的虎皮,刮去殘肉,放盆裏清洗幹淨。

遂再次下缸。

芒硝、明礬加鹽與水,配制成鞣制液,泡上起碼一個月,再行鞣制。

鞣制皮毛的工序複雜又耗時間,關鍵是等處理好了這虎皮,還不知道作什麽用途,穿戴什麽的就免了,多少有些心理障礙。

思及此,郁容忍不住想腹诽幾句,送虎皮的某人這不純粹給他沒事找事嗎!偏偏又不好幹放着不管,皮子會壞掉的。

“劭真。”

退燒之後,聶昕之就恢複了“正常”,不再一口一個“容兒”地叫了……

正合了郁容的意,“容兒”什麽的,肉麻不說,怪女裏女氣的。

“嗯?”

忙活完了的少年大夫頭也沒擡,拿着肥皂不停地刷着自己的手——手上油膩膩的感覺,難以讓人忍受。

“雁洲錦标社明後二日有冬狩,可要一觀?”

郁容愣了愣,“冬狩”什麽的對他一個現代人來說,着實陌生得很,頂多在書上看到……诶,等等!

“錦标社是個什麽……組織?”

聽名字挺現代的感覺,第一時間想到某某錦标賽。

聶昕之對某人常識的缺乏俨然習以為常,簡短解釋:“射弩結社。”

郁容:“……”

這解釋跟沒解釋有什麽區別?

等到次日一大早,被男人騎馬帶到獵場,郁容總算弄明白了,所謂錦标社就是民間弓弩愛好者的社團,聽着好像很新潮,其實是普遍常見的存在,諸如愛好賽馬的馬社,古代版“音樂人”的清音社,文人的詩社,豪紳鬥富的七寶社……每個城市都有數不盡的社團,挺會玩的。

錦标社是最受武者們歡迎的社團,但也不是誰都能夠進的,必須符合選拔标準才行。社團的組織管理又有一套嚴格的規定與紀律,感覺像是……

郁容不自覺地望向身邊的男人:“這個社裏有多少人?”

聶昕之有問必答:“百人以上。”

郁容默了。這不都快成了民間私人武裝力量嗎?不會出問題嗎?形成了組織,有種幫派的感覺……要是搞出點什麽事,那不簡直是黑社會。

下一刻,郁容悟了。

就說,無緣無故的,這位指揮使大人怎麽突然想到帶他出門散心?感情只是個借口,真實意圖該不是為打入地方“幫派”內部吧?

這樣猜測着,郁容沒問出口,不管男人的目的是什麽,反正自己是出來玩的,一個多月的幾乎沒出過青簾,就算是宅男,偶爾也得出門散散心嗎,否則說不準哪裏憋出什麽毛病了。

“我不會攀弓射弩,也可以參加冬狩?”

“與我一起即可。”

郁容坐在馬背,緊抱着男人腰身,心裏囧囧的——光顧着湊熱鬧,忘了自己不但不會弓箭,連馬都不會騎,真是名副其實的“湊”個熱鬧。

還好還好,聶昕之不愧為親軍衛一衆精英的頭子,帶着他這樣一個大累贅,絲毫不影響到狩獵的成績。

郁容一開始連呼吸都不敢大氣,生怕打擾到男人,不過,随着對方的收獲越來越多,漸漸也被帶起了情緒。由于位置的差異,有時候他會發現一些在對方視野之外的獵物,便趕忙提醒一聲。

“山雞!昕……”

身下的馬,忽是一個起昂,動作幅度過大,驚得郁容差點以為自己要摔下馬了,一句話卡在喉嚨裏,雙臂死死地箍着聶昕之的腰。

這頭,馬還沒平靜下來,不知道從哪裏忽然就冒出了好幾個人。

各個裝備着刀弓劍弩的。

看裝束,應該不是錦标社的成員。

威風赫赫,氣勢洶洶,感覺來者不善。

郁容:“……”

不會這麽倒黴吧,就出門玩一趟,便遇到了剪徑大盜嗎?

領頭的開口了:“把馬和女人留下!”

作者有話要說: “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出自東坡先生的《炖肉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