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你就是桃花哥哥?”稚氣的、好奇的嗓音在堂屋響起。

郁容不由得一怔, 看到端坐在椅子上的小孩兒,看面相跟小河一般大小, 有些莫名:“你是……”

桃花哥哥是個什麽鬼稱呼?

小孩兒露出一個乖乖牌的笑:“我是大兄的小堂弟。”

這話說得跟沒說一樣, 郁容卻知道了對方大概身份——“桃花”這個說法一下子就能聯想諸多——對方口中的“大兄”不用懷疑,肯定是遠赴河西、良久沒有消息的某個男人。

正在郁容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這位“小堂弟”時,忽聽身後傳出一陣咳嗽, 下意識地轉身看去,瞬時瞪大了眼——

這、這個人……

盡管吃驚異常,好歹這一回沒像別苑那次反應遲緩,甫一看清來人,他立馬出聲:“參見聖……”

聖人當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阻止了對方想行禮的舉動,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樣:“魚服私行, 不宜張揚。”

郁容愣了愣, 便重新站好,表情木然,看着很鎮定的樣子,實則……沒了昕之兄在一邊“撐腰”, 他真真的好緊張啊!

聖人仿佛察覺到他面下的焦慮,含笑的眼裏, 帶出一絲興味, 嘴上十分溫和:“你與勺子是為……”語氣好似微妙,頓了頓,“私人之交。叫我一聲叔叔倒也合适。”

郁容有點囧, 可沒那個膽子喊一代帝王為“叔叔”,再則,看着對方還算年輕的面容,便是沒有至尊的身份在先,他也很難将其看成叔叔級的存在。

“……您說笑了。”最終只能這樣含糊地回着。

“一板一眼的,簡直跟勺子如出一轍。”聖人嘆息,口吻卻是含笑。

郁容唯有默然,多說多錯,誰知道這位大佬是個什麽心思?

見他這模樣,聖人搖頭,雙手背在身後,繞着堂屋踱步轉了一圈,遂發表着感慨:“此地雖不若禁中繁華,看着簡陋,卻也頗有一番野趣,”說着帶上幾許遺憾,“就是地方太小了。”

郁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又不好總也不搭理人,讓對方唱獨角戲,便硬着頭皮,作着謙辭:“鄉野彈丸之地,如何敢與禁中相提并論?”

聖人聞言哈哈大笑:“可便是這彈丸之地,卻藏有全京城找不到第二個的奇人。”

郁容心裏一驚,有些弄不明白這位的意思。

好在聖人沒有吊他胃口的打算,直言道:“勺子派人八百裏加急,往禁中送來一封讨賞信。”

讨賞?

“信中提到你制成了……”聖人略作斟酌,“專事農事可除草、驅蟲的藥劑?”

郁容:“……”

莫名有一種被昕之兄坑了的感覺。

言罷,聖人語帶好奇:“我尚有未明之處,便有了此次魚服私行。”

這天子,感覺挺閑的。

郁容面上正色:“還請您盡管問詢。”

聖人便“盡管”問了。

有的一針見血,說在點子上;

有的問題又着實讓人哭笑不得,譬如說到地老虎,就問為何叫“地老虎”,是因為長得像老虎嗎?

涉及到專業問題,郁容逐漸少了拘謹,一一作出詳細闡述,待他說得口幹舌燥,從晌午講到了中午,對方的好奇心才勉強得以滿足。

“處處留心皆學問,”聖人感嘆了這一聲,便是贊道,“容卿大善。”

郁容被誇得有些不自在:“您過譽了……”

話語未盡,即聽對方又笑問出聲:“不如你随我回京,進太醫署擔個一官半職。”

郁容頓時頭皮發麻,連忙道:“皇恩浩蕩,草民原不敢辭,只是……”

“只是甚麽?”聖人意趣盎然地接過話頭。

“草民才疏學淺,德薄道微……”

“行啦!”

這一聲吓了郁容一跳。

聖人見他不自覺地張大雙目的樣子,失笑:“瞧你怕成這樣,怪不得勺子藏着不讓你見生人,這膽子也太小了吧?”

郁容:“……”

不是膽小,而是惜命啊,誰讓他此先根本沒有應對帝王的經驗。

“你既是不喜,我也不做強人所難之事。”聖人表示,“不過我素來獎罰分明,該賞賜的不能少。”

說是這樣說,他沒有當場直言賞賜什麽。

“我離京也有數日,”聖人轉而道,語含可惜之意,“如今不得不歸朝了。”

嘴上這樣說着要走,卻一直沒有挪開腳步。

郁容暗自納罕,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口:“不知……您還有何吩咐?”

聖人忽地咳嗽了起來,片刻之後,略是壓低嗓門:“我聽說,容卿你有一種靈丹妙藥?”

郁容聞言不由驚悚。“靈丹妙藥”什麽的,放在旻朝這個大環境下,往往會牽涉到“巫醫”……絕對是禁忌!

“您謬贊了,草民只是粗通制藥之術……”

聖人直接截斷了他的謙語:“是叫六味地黃丸對吧?”

郁容:“……”

半晌,他莫名開了竅,不自覺地壓下了語調:“草民之處尚有數瓶精制丸藥,不若拿來給您一瞧?”

聖人毫不客氣,笑着颔首:“容卿之美意,我便愧受了。”

郁容再度啞然了。

緊繃的那根弦莫名就松弛了些許,心情詭異又微妙——就仿佛,高中班主任讓他分享不可說的資源一般——有種,這位九五之尊跑這一趟,真正目的是為了六味地黃丸的錯覺……

錯覺!

郁容将自己存在儲物格當紀念品,制作得最好的幾瓶六味地黃丸,雙手奉送給了聖人。

聖人還算體貼,讓他保留一瓶:“回頭說不準勺子需要。”

郁容腦子抽了抽,回答:“昕之兄腎氣旺盛,腎精充足,不必吃這丸藥。”

聞言,聖人用着十分奇特的眼神盯着他看。

郁容瞬時囧了——自己說這話着實莫名其妙,關鍵是,這樣的說法從另一個角度,可不正隐喻着,眼前這位九五之尊,腎精虧虛、腎氣不足嗎?

盡管他覺得事實也确實如此……咳。真是糟糕,脖子又開始發涼了。

還好還好。聖人看起來胸懷坦蕩,沒追究他的失言,收起了所有的六味地黃丸,又說了一些話,便領着一直乖乖當壁花的“小堂弟”,離開了郁容的家。

低調素樸的馬車消失在雨雪盡頭。

郁容靜伫良久,倏然長嘆了一口氣。

真真是心塞。待他回想着這一天的遭遇,琢磨起與聖人對語的每一句話,越想越虛,難免焦慮。

一晚上輾轉反側。

直到一覺醒來。

大清早的,看見院中提前綻放的蠟梅花,所有的煩愁不經意地煙消雲散了。

欣賞了會兒“蠟梅初雪圖”,郁容默默地扯了扯身上澹薄的衣衫,轉而回房,準備換上厚實的衣裝,漫不經心地想着:天冷了,做些好吃的吧!

近段時間瞎忙活,多是家裏幾個小的下廚……老實說,不太合他口味。

那句話叫什麽來着,不管多少憂愁煩悶,沒有一頓美食解決不了的。

可惜,他還沒來得及進廚房,便聽到外面敲鑼打鼓的,熱鬧又喜慶。

院門大開,迎來的是聖人的賞賜。

——效率真挺高的。

除了些物質賞賜,白銀啊綢緞,幾匹外族進獻的火浣布,最惹眼的是那道賜官的聖旨。

盡管是個虛銜,最小的九品醫散官……到底是個官。

然而……

“妙手成安郎”到底是個什麽鬼?

郁容一臉懵忡,唯一可以随便咨詢的對象,聶昕之遠在河西尚未歸回,他只能繼續翻書房裏的藏書,花了大半天時間,大體算是弄明白了什麽意思。

這個“妙手”成安郎,大概跟“金九針”周防禦是差不多的感覺?

當然,品級與職權什麽是不一樣的。

郁容這個“成安郎”,甚至跟蘇重璧的“保安郎”不是一個概念,純粹屬于“榮譽稱號”,不需要去翰林醫官院報到,點卯什麽的更不需要,每月幹拿一點祿米……好像完全占便宜的感覺。

安定沒多久的心情,複又糾結了起來,他真沒想過當官,哪怕是挂着虛名的。

特別壓力山大的感覺!

聖人又到底是什麽意思?

偌大的浴桶裏,郁容泡着熱水皺着眉,思考問題。

屋外,寒風呼嘯,鬼哭狼嚎似的。

想不出所以然的郁容,心裏有點憋,遂是猛地沉下身,整個人連頭全部浸沒到水面之下了。

半晌,水花四濺。

睜眼的一瞬間,郁容看到映照在屏風上的影子,心跳慢了一拍,下一刻便意識到對方的身份。

人吓人,吓死人!

默默吐槽着,郁容對那邊招呼了一聲:“昕之兄?”

少刻,聶昕之出現在浴桶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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