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郁容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說不準“花好月圓”什麽的在旻朝沒有引申之義,便讨來聶昕之的那塊木牌, 細細一看, 上書“玉樹連枝”,翻個面是“端木交柯”。

樹啊枝葉的交纏一起,或許能理解為兄弟之誼?

旋即想到, 古人總愛以兄弟形容夫妻感情什麽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宴爾新昏,如兄如弟”,還有一開始形容兄弟後被指代伉俪情深的“鴛鴦雙飛”……有些囧囧的。

思想不受控制地歪掉了,郁容莫名覺得“污”, 尤其想到,自己口口聲聲喚起某個男人為“兄長”……咳, 打住!

春天早已過去了, 胡思亂想什麽的要不得!

“容兒……”

郁容陡地打了個激靈,關閉掉腦洞裏的小劇場:“什麽?”

聶昕之朝他攤開掌心:“木牌。”

郁容忙将對方的木牌還了過去。

男人沒有收回手,提醒道:“你的。”

郁容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便将自己的木牌交給對方。

聶昕之帶上兩塊木牌行至樹下。

郁容有些迷糊地跟随其後, 便見男人不知道怎麽弄的,一對兒木牌被同一根紅繩拴挂在月桂枝間。

真真是連枝又交柯了。

仰頭看着滿滿一樹的紅繩, 繩子之下懸挂着無數木牌, 總算意識到大家不是在單純地祈福,而是專門許願求姻緣。

這樣一想,郁容不由得默然, 張大着一雙桃花眼,瞪向某個自作主張的男人。

“怎了?”聶昕之問着,神态坦然。

郁容微微張嘴,複又阖上。這讓他怎麽說呢?明明是自己要求拜神、燒香的……說什麽都有些理虧的感覺。

一道稚嫩的嗓音适時插入:“貴人公子,您要不要請一尊兔兒神?”

兔兒神是個什麽神?一聽就特不正經的感覺。

郁容循聲,低頭看去。

一個七八歲大的孩童,穿着破陋卻收拾得很幹淨,臂彎挎着一個竹籃,竹籃裏滿滿的一堆巴掌大兔子,粗麻布紮成的兔子做工不算太精致,頗有一種拙陋的趣味。

盯着小孩手裏的兔子,郁容語氣不确定:“兔兒神?”

小孩有些腼腆,露出小小的笑容,嘴巴吐出吉祥語:“請了兔兒神,貴人公子就會事事如意走好運的……”

就憑那個長相抽象的兔子?

郁容很是懷疑,不過也不想讓小孩為難,便要了兩只兔子,每只十五錢,挺便宜的。

小孩歡歡喜喜地收了錢,将兩只兔子塞到少年大夫手中,高高興興地鑽入人流,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郁容把玩着手感粗糙的兔子,随手丢了另一只給聶昕之:“送你一只兔兒神。”

聶昕之默默收好。

昂藏七尺的漢子握着童趣十足的兔子,這畫面實在太美……全然忘了自己也拿了一只在手中,郁容笑得樂不可支。

“笑甚?”

郁容搖頭,跟着男人一邊往人少的地方走,一邊繼續擺弄着“兔兒神”,忽是想到什麽:“這兔兒神該不會就是太陰君吧?”

聶昕之“嗯”了一聲。

郁容一時啞然,半晌,清了清嗓子:“是主管姻緣的神?”

說起來,他隐約記得天朝好像也有“兔兒神”,不記得在哪看到的,當時眼睛一掃而過,沒上心……不知道跟這個世界的太陰君是不是差不多的存在。

聶昕之再度肯定地應着聲。

郁容有些無語:“為什麽八月十五會拜兔兒神?”

“除卻中元、下元,民間每逢月圓之際,俱會敬拜太陰君。”

郁容:“……”

看來以後他得留點心,神佛什麽的不懂就不要亂拜了。

随即又放開了心懷,不再糾結什麽。反正,遲早得找對象的,拜拜紅喜神也不算錯,至于說自己的姻緣牌被“強行”跟另一個人的綁定了……盡管嘴上沒承認,卻不得不承認,大概,除了這男人,他怕是不會再有第二個選擇了吧?

兩人随意地穿行在街市之間。

羅绮滿街,絲篁鼎沸。

真沒想到古代夜市如此熱鬧的郁容,真真跟個土包子似的,新奇又好奇。

沿街有舞隊游行,有搭臺唱戲的。

細旦清音撩人,戴花簪翠,一身彩衣華服,腰肢袅娜,直讓少見多怪的少年大夫看直了眼。

眼睛被覆上溫熱的手掌。

“昕之兄?”郁容有些莫名。

聶昕之淡淡道:“燈火耀眼,易傷目力。”

郁容不由得失笑:“是嗎?”

這算不算是“道貌岸然”?不讓他看那細旦就直說嘛……反正沒多好看。他之所以會看呆了,不過是聽旁邊人說,那怎麽看怎麽都像女人的細旦是男人扮演的,忍不住想探究一把。

“前街鋪席,新出了螯蟹,石榴孛萄亦已上市。”聶昕之語氣自然地轉移話題。

郁容聞言,雙目明亮:“有賣螃蟹的?好不好吃,不是河塘裏的那種石蟹吧?”

聶昕之表示:“可去一觀。”

郁容聞言點頭,想想也是,過去看一看就知道到底是什麽螃蟹,如果是大湖蟹,那可真不錯,他上一回吃還是在前年中秋前後。

二人果斷決定離開這一條街。

紗籠照道,迎面有三五風流子弟,擁簇着佳人美女,戲笑追歡。

郁容默默地讓出路,站到邊角,忽聽爆竹驟響,聞聲回頭,火樹銀花、星落如雨,不自覺地微微一怔,驀然想到那首被人用濫了的《青玉案》,此時此景,真真不能再契合了。

見走在前面的少年大夫驀然止步,看起來有些晃神的模樣,聶昕之疑惑地喚着:“容兒?”

郁容瞬間回過神——盡管習以為常了,偶爾還是會被這家夥的“容兒”給雷得身心酥麻酥麻的——搖了搖頭,視線轉到另一側,正要開口,餘光不經意地飄到了暗處的巷口。

心髒猛地一緊。

“那邊!”

聶昕之順着他的指示看去,巷口特別窄,昏暗暗的什麽也看不到。

郁容趕忙地拉着男人的手臂,一邊疾步朝那邊跑去,一邊沒忘記說明:“好像有人拐子在偷小孩。”

沒看錯的話,應該是之前賣兔兒神的那個小孩。

十來丈的距離,兩人沒一會兒跑到了巷口,朝裏看去,破陋逼仄,隐約可見殘垣斷壁什麽的,再往裏便是傾倒的房屋……

死巷。

沒兩下就轉完了,除卻郁容與聶昕之,在場沒有第三個人。

“明明是這裏……”少年大夫眉頭微皺,很是納悶,“我親眼看到那人捂着小孩的嘴就往這裏拖。”

聶昕之沒有懷疑他的說法:“出去再說。”

才一出巷子,不知從哪冒出了一名便裝郎衛。

靜默地注視着聶昕之分派着任務,郁容有些囧。他根本沒意識到,周圍潛藏着別人,這些家夥的隐匿和跟蹤能力也不太厲害了吧,感覺不怎麽科學。

沒一會兒,好幾名郎衛出現又立刻散開,分頭去查尋人拐子與小孩的下落。

有專業人員在追查,郁容便安定了心,沒想着瞎摻和,術業有專攻嘛!

只不過,原先想吃螃蟹的計劃,就此擱置……

意興闌珊的,沒心情享用美食。

随同男人去了一座清幽小院,簡單洗漱了一番,便躺床上休憩了。

一早醒來,郁容就聽到聶昕之說,昨夜裏的人拐子被抓到了——順帶将某個“人口拐賣團夥”直接一鍋端了——不但及時地找到了賣兔兒神的小孩,還有更多的婦女、孩童被救了出來。

遂放下了這一樁心事。

不過……

“你是……”郁容遲疑了一會兒,不确定地喚着,“餘社頭嗎?”

餘長信笑道:“許久未見,不成想小大夫還記得餘某。”

郁容默了。

原來真是這個人啊……不能怪他記性差,上一回見到這位疑似“傳銷頭子”的男人,對方看着還是一副斯文清隽的文人模樣,跟眼前一對比,根本是兩個人!

絡腮胡子,不修邊幅,曾經是錦衣寬袍,現如今穿着一身麻衣短打……落魄極了。

盡管有些奇異,郁容卻沒想過打探他人的私事,目光轉到昨晚被拐的小孩:“原來是餘社頭家的孩子。”

這家夥這一整年到底幹啥了,搞得自家小孩都得自己掙錢糊口。

餘社頭愣了愣,看向孩子,少刻之後又笑:“也可以這麽說。”

真是奇怪的說法。

郁容默默想着,沒再追問。

餘長信跟他打了招呼,便過去另一邊,跟負責看管這些被拐孩童的郎衛交涉去了,沒多久辦完了手續,領着孩子又過來辭別了一聲才離開。

“怎了?”

沉浸在情緒裏的郁容回過神:“就是覺得那餘社頭好像變了不少。”

還以為對方趁這時機會再跟他“拉贊助”呢。

——關于餘長信所設想的“福居社”一事,郁容當初曾跟聶昕之提過醒。

聶昕之言簡意赅:“此人近一年遭受諸多磨砺。”

“怎麽說?”郁容被吊起了胃口。

聶昕之也不隐瞞,簡短地說明了前後因果。

被郁容懷疑“傳銷頭子”的餘長信,籌集到諸多善款後居然真的建辦了個“福居社”,初心上佳,無奈能耐有限,再加上又得罪了人,中間遇到過很多問題。

郁容不自覺地蹙了蹙眉:“那些小孩沒事吧?”

聶昕之微搖頭:“有逆鸧郎衛督察。”遂繼續講述,“餘長信走投無路之際偶遇蘇重璧,得受援助。”

蘇重璧……等等,那不是眼前這男人的表弟嗎?怎麽又跟他扯上關系?

聶昕之察覺到郁容的疑惑,簡單解釋:“蘇重璧與蘇家起了龃龉,現正出走之中。”

郁容黑線。這家夥的弟弟們怎麽都愛好翹家?

不過這不是他所關心的。

“現在福居社怎麽樣了?”

“孤寡者三十有餘,憑靠手工細活,尚能自給自足。”

郁容怔了怔,不由得露出一個微笑:“看來我的銀子沒白花。”

聶昕之卻是搖頭。

“怎麽了?”

“人心易變卻。”

郁容囧了囧,感覺這不像是昕之兄會說的話啊?

“你指的是餘社頭?”

聶昕之淡聲道:“人多易亂,二心難免。”

郁容聽了,若有所思:“确實……”

福居社什麽的,設想是美好的,可是落實到實踐,只要想想現代頻繁爆發醜聞的所謂“慈善”……任重道遠。

世間之事多無奈。

福居社的未來便是郁容想關心,也操不上那個心。

回到青簾,抽了幾天的時間,他制備了一些日常必需的成藥,托回來取貨的林三哥送去了福居社——不管将來會變成什麽樣,現在那裏,都是些艱難求生的孤寡老弱,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希望多少能幫上一點。

……算是“回饋社會”?

畢竟,在外祖父收養他之前,他也曾受惠過無數善意。

直接贈予銀錢,容易惹出亂子,不如發揮自己所長,到底這個時代有許多人生病了是沒錢買藥的。

制完了藥,郁容複又将心神集中在了農藥與除草劑的研制上。

既要有效服務于生産,又絕不能搞出“百草枯”這一類的藥劑……真是難為他了。

好在,郁容有足夠的時間琢磨,秋收臨近結束,除了那些尚且不到采收時節的藥材,莊稼作物之類今年是基本上用不上農藥與除草劑了。

某些冬季收獲的蔬菜,在打過秋霜之後,蟲害什麽的逐漸減少,無需太操心。

郁容便重新安排了日程,不像那段時間一樣,将所有的精力一股腦兒投入到農藥與除草劑的研發上。

該學習時學習,該制的藥一點兒沒有少,該給人治病時就離家走上一段路程……井井有條,同時勞逸結合。

倏忽之間又到了一年的小雪時節。

郁容長舒了一口氣。

他終于成功改良了“除草劑二號”,原本烈性的藥效溫和了許多,效果自然不如一初的好,卻将對人體的毒性降到最低,專門針對菟絲子一類極難纏的寄生性有害雜草,效果殊異而幾無藥害。

同時,“土農藥”經過他無數次的試驗,針對着不同的蟲害病害,最終設計得出十種天然無害的藥劑配方。

将諸類配方各抄寫了好幾份,再由特殊的藥水處理了紙張後,用蠟封好。郁容找上在他家當看護的石砮,請他無論用什麽法子,将這些方子盡快轉交到聶昕之本人的手上。

費了這好大的心力,他自然不是光為了自家的一畝三分地……說造福于民或許誇張了,只是他覺得,有些事既然能做到,利人又利己,何不嘗試着去做呢?

其實,還有一種隐秘的、不便宣之于口的想法。

他始終沒能忘,在王府別苑遭遇到聖人的場景,可是切切實實地體會了一把,什麽叫“天威難測”——盡管對方實際上什麽也沒做——現在看起來好像沒事,但萬一哪天,譬如他腦子一抽,決定将某個男人拐回家玩一把斷袖的游戲……為了不讓自己太早斷頭,提前準備一些“籌碼”,或有必要吧?

模糊的念頭不過是一閃而過。

郁容其實沒認認真真地考慮到那麽遠,天天各種瞎忙活,哪有多少閑工夫想有的沒的。

最近,花在研究的時間上也少了,他受老裏長之托,趁着冬閑,教導村裏的大家制作簡易的“土農藥”。

自認為是很簡單的事。

哪料,待到正式“授課”,郁容簡直是各種痛苦……或許這麽想不太好,但他真的覺得,絕大部分的村民,理解能力着實太低了。

至今,大多數人只學會蓖麻葉子搗成藥汁,類似這種最最簡陋的方法。

稍微複雜點的,比如百分之幾的苦楝子,摻入百分之幾的無患子,再加百分之幾的柳樹皮,混合百分之幾的石灰水……七成的人直接蒙圈了。

到最後,郁容只好無奈地表示,以後直接找他取用藥劑成品吧。

老裏長拍板決定,誰家想要就花錢買,當着全村人的面,針對不同類型的藥劑,确定了一個普遍能承擔得起,同時郁容還有得賺的價格。

皆大歡喜。

郁容哭笑不得,賣藥什麽的還能算本職,賣農藥……但願外祖父的地下之靈,別被他給氣着了。

當然了,他本人是不介意“拓展”更多的業務,誰人會嫌錢賺得多?

只有一點,以他個人的精力,如何能同時做這諸多的事?再找學徒嗎……感覺不太妥當。

不由得便想到了匡萬春堂。

或許……

“郁哥哥,有客人。”

小河在書房門口喊着。

是客人,而非病人。

順手将醫書塞回書架,郁容暗自疑惑,這個雨雪天的,誰會登門拜訪?

莫不是,正好是匡萬春堂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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