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遇到攔路求醫的, 郁容能救的自是盡量救了,遂回馬車取了藥箱, 順帶跟聶昕之說明一下事由。

聶昕之直接拿過藥箱, 随他一起下了車。

郁容見狀,便開起了玩笑:“兄長這是要做我的跟班?”

男人微颔首:“然。”

郁容失笑,沒再跟對方瞎胡扯掰咧。

病人的情況好像緊急得很, 由不得他再拖拉磨蹭,便在随意幾句話的功夫,來到了等在街邊的小厮身前。

從這裏朝鎮東,一般人步行要不了一刻鐘就能抵達陳家。

便是疾步快行。

一邊走着,郁容一邊抓緊空隙, 詢問高財有關他家老爺的病症。

高財卻說不清,他本不是陳老爺的心腹之類, 平常是在院子裏做活的, 這回趕巧,那陳老爺在院子裏賞玩時跌倒,被他撞個正着。

聽罷,郁容沒失望, 轉而又問了個讓他覺得有些奇怪的問題。

“小郁大夫”确實在附近有了些名氣,不過鎮子上包括周邊, 也不是沒有醫術不錯的大夫。

尋常什麽傷風感冒便也算了, 像陳老爺這般突然昏死的情況,病情往往是十萬火急,若非他正好路過, 陳家特地派人找到他家,這一去一回最快的速度,少得半個時辰以上……經此耽擱,原本有得救的也可能來不及救了。

怎麽看,都有些古怪。

這一回高財倒是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原來,陳老爺倒地的第一時間,那位正室陳夫人當即請了藥鋪的坐堂大夫來看了,大夫掃了一眼後即搖頭,二話不說就此告辭,勸留不得……陳老爺的病情要緊,遂忙又去找鎮西頭一有名的老大夫,哪料,老大夫一言不合便将客人掃地出門。

郁容識得那位老大夫,十分不解:“馮老為何如此?”

盡管他知對方的脾性糟糕,但絕不至于惡劣到見死不救的程度。

高財忽是吞吞吐吐。

郁容瞧着不對,追問:“可是哪裏不妥?”

高財面露一點懊惱,便是一咬牙,說:“老爺一直覺得醫家全是坑蒙拐騙的,平常有點病痛,都是自己開方子抓藥。至于馮老大夫……有一回他們在街頭相遇,馮老大夫說老爺命不久了,老爺氣得罵了他祖宗三代。”

郁容恍然大悟。

那風流好美的陳老爺,居然諱疾忌醫嗎?

難怪馮老“見死不救”,諱疾忌醫什麽的,最不受醫戶待見,這一類人往往會被納入“黑名單”。

另,旻朝的醫者講究“三不治六不醫”,諸如“身體羸弱無法服藥”、“病深不早求醫”等九種情況,俱在這不治不醫的範圍。

不過,“不治不醫”最初指代的是,在九種情形下,病患之病注定難被治好……非是醫者無能。

随着時間流逝,“三不治六不醫”的涵義逐漸衍化了,常被一些醫戶拿作拒絕給病人看病的借口,甚至成了一種行業潛規則。

高財說罷,語氣惴惴:“小郁大夫你不會也不願救我家老爺吧?”

郁容不予置否:“且看陳老爺是何病證,待我盡力而為。”

無意置喙其他醫戶的潛規則,他自有一套行醫準則。陳老爺其人不讨喜,但再不讨喜,該救的還得救,為醫者,須得盡量避免主觀喜惡影響到專業性。

在與小厮一問一答之間,郁容沒一會兒便來到了陳家。

不同上一回來時的井然有序,卻見院裏院外,小厮女使們進進出出,好一片混亂的景象。

很快,有人發現了郁容的到來。

一名管事迎接着,忙将兩人引到主院,去往陳老爺的卧室。

穿過月門,便可見屋裏頭一片櫻紅柳綠的,十多名少婦,加上諸多的女使……主院裏好是一陣喧鬧,鬧中帶着壓抑的哭泣。

郁容遂駐足在月門門口。男女授受不親什麽的,裏面那麽多的女性,貿貿然闖入可不好。

沒一會兒,主事的當家夫人迎了過來,跟前次不一樣,她這一回沒拿扇子遮面,手裏攥着帕子,矜持地擦拭了一下眼睛,便以絲帕半掩面,道了個萬福。

“又勞煩小郁大夫了,這一趟怕是讓你白跑了。”

郁容微怔。

白跑是什麽意思,難不成……

陳夫人接下來的話印證了他的猜測:“老爺他……”語氣哽咽,“沒了。家裏人已經派人告官去了……真是給小郁大夫你添麻煩了,家裏亂得很,怕是招待不周。”

“夫人請多保重。”

郁容幹巴巴地安慰這一句。

盡管,不清楚年齡其實沒超過三十的陳老爺怎麽就暴斃了,不過他只是個醫治活人的大夫,人死了便愛莫能助。

遂打算離開。

“小郁大夫請留步。”

一道隐含悲痛的嗓音突兀響起,便見一個面部沒作遮掩的女子,小步疾走跑到月門前,沖郁容行了個大禮:“老爺肯定沒死,只是岔了氣,就請您救他一救吧。”

郁容正莫名着,卻聽陳夫人喊了聲:“阿阮……”

阿阮?好像是上一次請他看病的那位夫人?也是高財口中的十一夫人。

看其形色狼狽,痛苦隐忍的姿态……真真的對那風流浪蕩的陳老爺,情深義重。

在十一夫人的苦求,和陳夫人的默許下,郁容只好再度趕鴨子上架,去主卧“搶救”陳老爺。

然而并沒有什麽用。

陳老爺仰躺在床上。郁容的目光巡視着他的顏面,無需再檢查,便知其人已經死了好一會兒。

看到死人總歸是不愉快的,在心裏暗嘆了聲,他語氣委婉:“抱歉,還請諸位節哀順變。”

尾音尚未落下,十一夫人頓時身形不穩,搖搖晃晃的,若不是陳夫人及時扶了一把,怕不得摔倒了。

場面一度尴尬得很。

郁容想走,卻又不好直接走人,再則……

他覺得有些奇怪。

那邊,兩人女子抱頭恸哭,躲在挂帷後的一衆女子也在悲泣;這頭,手腳有些沒處放的郁容,不尴不尬地将視線集中在作古的陳老爺身上,便被其面部的紫绀吸引了注意力。

遂下意識地從自身專業角度分析了起來——是貧血,心髒病,肺疾病,或者氣胸……還是中毒?

“還請小郁大夫告知,老爺他是怎麽……怎麽突然就倒了?”

郁容:“……”

他是大夫,不是法醫啊!

不料,十一夫人起了這個頭,另外十幾位女子俱是哀聲附和。

作為陳老爺的正室,陳夫人更是膝地請求。

郁容有些頭疼,但想到這一屋子柔弱女子,沒了陳老爺,就如飄零的浮萍,無有依靠,着實有些可憐。

遂答應查一查陳老爺的死因。

他不是法醫,現時解剖什麽的也不可能,通過檢查陳老爺的體表,獲得的信息不多。

卻還是有些收獲。

“他早上喝了人參補湯?”郁容問向陳夫人。

陳夫人答:“老爺講究養生之道,每早必用一碗大補湯。”

郁容聞言無語,很想嘆氣:高財不是說,陳老爺自己會開方子嗎?為什麽……他身有嚴重的疖癰,居然還敢吃人參?

病不當服,參亦砒霜。不過……

人參雖會致使疖癰之毒加重大發,久治不愈,但還不至于致人暴斃。

遂又有了新發現。

“陳老爺塗治疖癰的藥是他自制的?”

陳夫人微微點頭,道:“說是一個偏方,專治疖癰。”

“可否一觀藥方?”

陳夫人沒有拒絕,去找了一圈沒找到藥方,只好将陳老爺用剩下的藥拿來了。

簡單地辨別着,郁容便認出了:“藜蘆。”頓了頓,道,“大毒,反人參。”

——據他目前了解到的,藜蘆在旻朝尚未普遍被醫用,陳老爺想是不知道,藜蘆與人參是不可混用的。

坐在一邊默默抹淚的十一夫人,聞言驚疑不定:“難不成老爺是因為……”說着,眼淚洶湧而出,“他這些天喝的大補湯裏,都放了這藜蘆。”

一直表現得極克制的陳夫人,終于繃不住了,撲到床邊痛哭:“老爺!”

郁容輕巧地讓開身,掃視了一眼悲啼的女人們,遂是退到門口。

“走吧。”他對候在門外的男人說了聲。

主人家自顧不暇,想是顧忌不到他這個外人了。

聶昕之留意到他的臉色:“因何愁悶?”

郁容搖了搖頭,直待離開了陳家大院,倏而止步,回頭望着那張揚的高門樓,輕輕嘆了口氣:“陳老爺是被謀殺的。”

聶昕之立即領會了他的意思:“人參。”

“不。”郁容搖了搖頭,“藜蘆确實反人參,和人參配伍,會增加毒性,但……藜蘆催吐,加了藜蘆的大補湯,我想陳老爺但凡是個正常人,怕也不會連續喝上好些天。”

“陳家姬妾說謊了。”

郁容苦笑:“怕不只是一人說謊了。”

“有何發現?”

郁容搖了搖頭,反問:“你可知陳老爺因何暴斃?”

“洗耳恭聽。”

郁容解釋:“針刺肺俞穴。”

聶昕之難得皺眉:“可殺人?”

郁容察覺到他的反應,心裏的沉重不經意地便淡去了,語氣略帶驚異:“你們學武之人不是對人體穴位精通得很嗎?你怎麽不知道?”

聶昕之回:“穴之一道非常人可觸及。尋常練武之人也只粗懂幾處大穴。”

郁容摸了摸鼻子:“還以為真像小說裏寫的那樣……”

聶昕之轉而追問:“嘗見醫者以針刺肺俞穴治肺氣純虛,何解?”

郁容點了點頭:“肺氣純虛确實可以通過針刺肺俞穴治療,但,如果在針刺過程中,耍了點小手段,或者施針有誤,或可能引致被針刺之人氣胸,氣胸嚴重者即易暴斃。”

聶昕之若有所思:“我于屋外聽聞,那陳英著患有肺氣純虛之症。”

郁容颔首:“所以,施針殺人的那一位,心思真的很缜密。至于另一位,也不知從哪裏知曉藜蘆的性效,可惜一知半解,想以藜蘆與人參毒害陳老爺,有點想當然了。”

聶昕之語氣淡淡:“陳英著的妻妾。”

郁容沉默少刻,嘆道:“陳老爺到底做了什麽,如此不得人心?”

“自有官府查審,何需多慮?”

郁容表示:“我也不想多慮,”面色糾結,“想不通,她們明明知道陳老爺是怎麽死的,為什麽非要我幫忙查找原因?”

“自作聰明。”聶昕之語氣微冷,遂作推斷,“陳氏不過是想借容兒之手,自證清白。”

郁容:“……”跟他有什麽關系?!

聶昕之解釋:“你在此地頗有幾分名氣,亦是官家禦筆親封的‘成安郎’。”

郁容明悟:“意思是,我說的話,還挺管用?”

聶昕之肯定地應了聲。

郁容無言以對——

人在路邊走,鍋從天上來。

說話間,兩人回到了等候多時的馬車前。

聶昕之招來擔當馬夫的郎衛,跟他作了簡短囑咐。

郎衛領命,當即便趕去拜訪當地提刑官。

郁容重新坐在了馬車上,将車簾掀起系在一邊,問向變身成馬夫的男人:“我們就這麽走了沒事嗎?”

不管怎麽說,他可是兇案目擊證人啊!

聶昕之微側着頭:“李肅自會打點好一切。”

李肅即是之前的馬夫郎衛。

郁容便是安心,逆鸧衛的能力他從不懷疑,刻意将陳老爺的事摒除腦外,複問出聲:“我可以坐你旁邊嗎?感覺挺好玩的。”

聶昕之以行動表示了他的回複,手上一個施力扯着了缰繩,馬車就此停下,遂是伸手,将人直接攬到懷裏。

郁容囧了。

坐大腿什麽的,太少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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