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郁容心裏有些不安。
于心難安, 自是不可能若無其事繼續待在京郊別苑恣意逍遙。
盡管在口頭上,阿若從沒将他當成朋友, 但, 兩個人是不是朋友,從來不是靠嘴巴說的。
沒什麽猶豫,郁容當天坐乘了兩匹千裏良駒拉的馬車, 在幾名侍衛護持下,連夜趕回青簾。
——若不是聖人臨時急召,他又急着走,聶昕之怕不得要親自騎馬送他回家了。
兩匹馬的馬車,趕路的速度十分之快。
郁容到家時, 次日的中午尚未來至。
夜間在車上睡了一覺,現時精神狀态尚佳, 倒不算困倦……只苦了随行的侍衛, 俱是一宿未合眼。
将這些漢子安排至客房,郁容略作打點,當即便趕去了洪家莊。
說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過去能做些什麽, 甚至,以阿若那脾性, 可能會因自己的探望, 而越發惱羞成怒。
無論心裏是如何的猶豫,出于一種莫名的直覺,郁容在行動上是毫無遲疑。
快步疾行, 花費了不到兩刻鐘的功夫,趕到了阿若家。
經由石砮告知,可以确定阿若一直在家沒出過門。
遂看到緊閉的木門,郁容叫了幾聲沒人答,敲門後也不見回應,便是果斷的一腳,用力踹上了木門板……差點一個跟頭撲到地上。
“……咳咳,小大夫怎麽改行當賊了?”
沙啞粗粝的嗓音,全然沒了少年郎的活力與朝氣。
郁容穩着身,剛從大太陽下進到昏暗的屋內,眼睛一時難以适應,大概看到阿若一手扶着房門的門框,身形要倒不倒的,一手遮擋在嘴前,咳嗽個不停。
“你又生病了?”
阿若輕嗤了聲,又像是在笑,沒回答他的問題,反問了起來:“你不是搬京城去了?咳……”好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喘着氣繼續道,“怎麽回來啦?”
郁容覺得很不對勁。
除卻跟洪大海在一塊時,阿若尋常自帶一種“怼”的氣質,跟人說話時好像不噎人三兩句就不舒服似的。
習慣了他冷嘲熱諷的說話方式,如今其語氣卻突然變得正常而平和……
反而顯得不正常了。
“咳咳咳,幾天不見怎麽傻了?不會是被那個傻大個子傳染了傻氣吧?”
沒留意到他說什麽,适應了屋內光線的郁容,職業精神發作,緊盯着阿若的面容:“你臉上怎麽長了這麽多的荨麻疹?”
阿若漫不經心道:“誰知道。”
郁容皺着眉,不自覺地細細打量着對方。
“這麽看我幹什麽?”
郁容定了定神:“跟我去我家罷,你病得嚴重,我給你治一治。”
他來得太急,沒帶醫藥箱,看這人的狀況,又是咳嗽氣喘,又是荨麻疹的,病證似乎挺複雜……再加上這間屋子,說句不恰當的,有一股死氣沉沉的氣息,不若将人帶他自家裏“住院”個幾天。
阿若還是那個阿若,絲毫不領情:“不去。”
素來不愛勉強人的郁容,拿他這樣的性子有些沒辦法。想了想,治病不急這一時三刻的,猶豫了一下下,他試探着問:“你和……”
阿若極為敏銳,不等他問出口便截斷了他的話語,直言:“海哥他成親了,呵,跟他嫂子。”
郁容:“……”
阿若瞥了他一眼:“你那什麽表情,他嫂子是寡婦,娶了也就娶了。”
郁容默默抛開崩裂的三觀,留心到阿若仿佛很輕松抑或故作輕松的語氣,忍不住問:“為什麽……你們不是快結契了嗎?”
這一回,阿若沒再怪他多管閑事。
忽而便笑了,笑得太激烈了,以至于咳起來可堪是“驚天動地”。
郁容忙走近前,伸手扶了把感覺随時會跌倒的人,輕撫了撫對方的後背,另一只手,不經意地搭上了對方的手腕。
又笑又咳的,阿若很快便沒了力氣,幹脆倚靠在了門框上,口中說道:“什麽結契啊,是我自作多情。”
郁容微微一愣。
“我以為我們遲早會結契的……”阿若喃喃道,像是傾訴,又像在自言自語,“看他偷偷籌備着喜宴用的東西,還以為是打算給我個驚喜。”
原來竟是這樣嗎……
郁容暗嘆着,輕問:“他怎麽忽然就要成親了?”
問這話,算是傷口上撒鹽吧?可是,看這人似若隐忍,又仿佛即将癫狂的樣子,或許将傷口撕扯開來,發洩個一通,反而能讓其更快走出痛苦。
阿若難得是有問必答,語氣飄渺:“他說不小心碰到了寡嫂的身子,如果不負責,他嫂子就要自盡。”
郁容:“……”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阿若咳了咳,輕笑道:“當我三歲小孩呢,什麽負責不負責的,其實就是他老娘一直逼着他給洪家傳宗接代,捱不住了。”
郁容無言以對,唯有沉默。
“他還說,他跟他嫂子成親了,不影響跟我的關系……我真是瞎,看上這麽個玩意兒。”
仿佛打開了話匣子一樣,阿若一直說個不停,一會兒條理清晰,一會兒又颠三倒四。
郁容靜靜地聽他發洩,終是一句開解的話也說不出。
——如何說得出?原本以為可能是個誤會,實際上哪裏有什麽誤會?
從阿若角度,乃至以他之觀念,洪大海那就是個渣滓……但在洪大海看來,他大概沒什麽錯處吧?
旻朝不乏有男男結為契兄弟,一方面契兄弟恩愛如夫妻,有契兄/弟父母開明的,視契兄/弟為嬌客,一方面不影響他們各自娶妻,甚至有些契兄會在契弟娶妻之時,包攬一應花費。最為奇葩的是,少數契兄弟還可能會出現共妻的情況。
自然,不是沒有“從一而終”的契兄弟,但就世情而言,洪大海的做法,全然不值得被诟病。
偏偏,阿若之所求,與世情格不相入。
那一句流行于現代網絡的戲言:“錯的不是我,而是這個世界”……或許,正恰如其分地表現了阿若的情況吧?
心思百轉千回,郁容面上不露聲色,語氣沉着:“先去我家,”忽是頓了頓,語氣一轉,“或者你回床上歇憩,我回家拿藥……”
“拿什麽藥。”阿若聲音含糊,“沒救啦。”
郁容卻是聽得分明,不由得怔了怔,旋即臉色驟變:“你吃了什麽?”
遂不管對方配合與否,抓着他的手腕,當場切脈。
阿若笑出聲:“別費事了,我吃了好多的蓖麻子……小大夫你說的,超過多少量,就必死無疑。”
郁容一時難以相信,但……
辯其證候,确确實實像是蓖麻子中毒——深度中毒的反應。
靜默半晌,他無力問道:“你服用了多久?”
阿若想了想,說:“兩天?不對,三天?也不對……我想想……幾天……”
郁容不再追究他到底給出幾天的答案,當前當務之急,是趕緊為其解毒。
然而……
這一回和去年給那誤食蓖麻子的小孩搶救不一樣,阿若已經服食了好幾天,蓖麻毒素極可能深入五髒六腑,之前的解毒法子不說沒有效果,怕也是只能拖一拖時間……何況,蓖麻毒素損毀的是內部器官,就算救活了,毒素祛除了,器官遭受的損害卻是永久性的。
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襲上郁容的心頭,卻不得不強自打起精神,快速轉動着頭腦,思考着最有效的解毒方法。
阿若還在絮絮叨叨:“本來是打算下在海哥的碗裏,也不知道怎麽就犯傻,自己吃掉了。”
确實犯傻。郁容想着,擡手扶着對方,語氣平靜:“先回床上躺着。”
“急什麽,等死了還怕躺不夠嗎?”
阿若的精神明顯不對勁,郁容心知,是受到毒素影響才會這樣。
“你不會死。”
“人各有命,小大夫你也別強求了。”
郁容沒再試圖辯解,半帶強迫性的,将人扶回了房裏。
以他之醫術,以現今之醫學,阿若幾乎沒法救回來。
幸好,還有系統。更萬幸的是,以系統之評測,阿若的中毒程度,尚未到全然無治的絕境。
只需花大代價兌換一種特殊的血清。
血清能夠完全地分解掉對方體內的毒素,盡管器官損毀的後遺症無法治愈,但只要注意調養,一直服藥,頂多也就比健康的人少活個七八年的……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
阿若趴到床上,意識有些迷糊了。
郁容果斷拿出了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注射器,将兌換到的血清注入其體內。
“……你拿什麽東西紮我屁股?”阿若被紮醒了。
郁容動作從容,将針筒收入袖籠,便塞回了儲物格:“金針,解毒。”
“都要死了,還解什麽毒?”
“死不了。”郁容淡淡陳述,“毒已經解了。”
阿若聞言,神色怔怔。
郁容不經意地蹙眉,嘴上說:“剛剛為你用掉了最後一點九死還魂藥,價值百金。”
阿若猛地咳嗽了幾聲,回過神:“你不是在坑人吧?”
“你若不信,可以去藥局問一問。”
九死還魂藥,據說是上古一種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藥……當然是不存在的,但這個時代,有的是人相信其曾經的存在。
阿若默了半晌,幽幽地嘆了口氣:“小大夫的人品,遠近幾十裏沒人信不過……你放心,不就是百金,我總會掙夠還你的。”
郁容聽了,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