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蘇若華出了杏花春,一時卻又改了主意。
她先至小廚房叮囑了一回幫廚的姑子,太妃口味刁鑽講究,許多細節需得一個知根底的人盯着才好。
出來時,迎頭又碰上了甜水庵的監院師父。
這監院雖不是住持,但平日裏督察庵內各堂口諸般事宜,且掌管庫房,權力僅次于住持,在庵中可謂地位極高。
太妃雖是皇妃之尊,但到底身份有些尴尬,且來至人家的地界兒,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怎麽也要禮讓三分。
是以,恭懿太妃叮囑了身側侍從,務必禮待庵中僧人。
蘇若華一見着監院,緩步上前,溫婉一笑:“水心師父,晌午時候了,還這樣忙碌,當真辛苦了。”
水心帶着兩個年輕姑子,正橫眉怒目,不知為什麽事發脾氣,見了她,臉上的怒氣不由自主的便先消了三分,兩道濃黑的掃帚眉垂了下來,雙手合十微笑道:“蘇姑娘,這會兒到廚房來,可是太妃娘娘有什麽吩咐?”
原本,庵裏的稱呼該是施主,但蘇若華是個宮婢,又是随太妃寄居此地,身份多少有些尴尬,所以庵中上下皆稱她為姑娘。
她秉性溫柔謙和,又是個玲珑圓滑之人,待人接物周到之至,從不以太妃貼身宮女自居,拿大架子壓人,故而這庵中上至住持,下至各執事尼姑,大都喜歡她。
蘇若然含笑說道:“不過是太妃娘娘午後要用的茶點,我怕上次傳話時沒說清楚,幫廚的師傅不清楚娘娘的口味,弄出差錯來,可就是罪過了。佛門淨地,怎能生出口舌是非?急忙過來告訴給師傅聽。”
她這話說的十分圓潤,既說明了來意,又不叫甜水庵衆尼以為,太妃挑剔庵中的飲食,把錯兒全攬在了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水心笑眯了一雙眼睛,說道:“姑娘是福慧雙全之人,莫怪太妃娘娘如此看重姑娘,凡事都倚靠着姑娘呢。”
蘇若華淺淺一笑:“一向多虧了師父照料,若非師父事事替太妃娘娘想到頭裏,怡蘭苑也不能這般周全。甜水庵的照拂之情,我們娘娘都是記着的。”
水心聽了這話,雖明知都是些面子上的奉承話,還是聽得開懷不已,更喜笑顏開道:“姑娘真是客氣了,太妃娘娘肯降貴在小庵修行,是甜水庵上下的榮幸。姑娘這話,太過客氣了。”
蘇若華微笑颔首:“太妃娘娘那邊還等着我,就不耽擱水心師父的差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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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互道別,各自離去。
待蘇若華走後,水心斂了笑意,又往庫房行去。
跟随她的兩個徒弟,一個便問道:“師父,這蘇姑娘不過是個宮女,何必對她如此禮遇?”
水心淡淡說道:“你們莫瞧不起她,自來英雄不問出身。依着這蘇姑娘的人物品格,日後必定不會是池中之物。”
那小徒弟似有幾分不服氣,又道:“師父,她不過是個宮婢罷了,能有什麽作為?再說了,如今宮裏做主的是太後娘娘,她跟着太妃,能有什麽前程?”
水心面色肅然,說道:“出家人,怎能在人背後搬弄口舌是非?這等話,往後不許說。如讓本座聽到,必定以庵中規矩懲治。”
那兩名小徒頓時一凜,連忙稱是。
水心又道:“今日,皇帝來咱們庵中上香,面上是為衆生祈福,實則是為了探視太妃娘娘。雖說,今上是太後扶持着,然而亦在太妃娘娘膝下撫養良久。往後的事,還難說的緊。”說到此處,她不敢再多議論宮中的事,便閉口不談。一行三人,往庫房去了。
蘇若華眼看左右無事,算着時辰,差不離皇帝也該起駕離去了,便逶迤往怡蘭苑而去。
才踏入怡蘭苑門檻,果然見院中唯有兩個年小的姑子在掃地,宮裏跟來的那些人都不見了。
她緩步入內,那兩個小姑子見了她,忙笑道:“蘇姑娘回來了,适才太妃娘娘都問了你三遍了。你一會兒不在跟前,太妃娘娘就念叨呢。”
那姑子說這話時,正逢容桂端了一盆水自屋裏出來,聞聽此言,臉色頓時便有幾分不自在。
蘇若華向那兩個姑子笑了笑,走上前去,問道:“我不在,娘娘跟前可有什麽事?”
容桂生着一張小小的瓜子臉,下巴尖細,細眉圓眼,唇色極淡,站在風口裏,頗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
她搖了搖頭,輕聲回道:“回姑姑,無事。只是,太妃娘娘問了姑姑三次,似有什麽吩咐。”
蘇若華微微颔首,便徑直上階,打起簾子進門去了。
容桂立在廊下,呆了一會兒,低頭走開。
蘇若華踏進門內,那股子清幽的檀香味兒迎面而來,沁人心脾。
她垂首屏息,輕步往東暖閣裏走去。
入內,果然見太妃正自躺在梨花木美人榻上閉目養神,一旁小機上安放着青花瓷茶碗,紅漆嵌螺钿細隔棂匣子,匣中放着些果脯糕點,總共約有十來樣。
自從太妃入甜水庵以來,衣食諸般節儉,每日茶點滿共不過兩三樣就罷了,今日如此當還是為了皇帝親至。
蘇若華輕輕上前,看太妃雙目輕阖,便沒有出聲,先摸了摸茶碗,見茶碗已然半冷,便輕手輕腳把茶碗拿去倒了,依着太妃平素的喜好,重新泡過送來。諸般事畢,便退在一旁侍立,一絲聲響也沒出。
太妃躺了一會兒,擡手去拿茶碗。
入手,只覺茶碗微燙,她秀眉微揚,并不言語,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冷熱濃淡恰是自己所好,便點頭道:“若華,回來了。”
蘇若華這方回話:“是,奴才适才在園子裏摘了些月季,已打發春桃送到廚房了,預備花朝節的點心。”
太妃是個合中身材,圓圓的臉面,眉目秀麗,四旬開外的人,臉上略長了些肉,眼角也微微長了幾道細紋,越發顯得慈和。她今日穿着一件牡丹缂絲常服,膝上披着一條半舊灰鼠氈子,都是宮裏帶來的舊物。
她微微一笑,颔首道:“這些年來,還是你貼合我的心思。你不在這裏,容桂一人,颠三倒四的,凡事也指望不上。皇上跟前,險些失禮。”
蘇若華淺笑回道:“惦記着太妃娘娘的茶點,又怕指派了旁人幹差了差事,還是奴才親力親為好些。原本想着,皇上或許還要再待上一會子,能吃上這口點心。不想,皇上竟走的這樣急切。”
太妃笑瞅了她一眼,并沒有戳破她,只是換了話頭:“倒是難為你,我來這裏三年,多虧了你裏外張羅,才能這般周全。指望着那兩個,還不知到什麽田地。”
蘇若華低頭垂眸,神色恭謹道:“娘娘謬贊了,奴才只是盡心盡力辦差罷了。”
太妃沒接這話,徑自說道:“我身邊這三個丫頭裏,獨你是個拔尖兒的,相貌好,性格好,辦事妥帖周到。那兩個,春桃雖勤謹忠誠,性子卻急躁了些。容桂,不消說了,上不了臺盤的。若不是我落到這個地步,也不至于用着這樣的人。旁的也罷了,倒是難為了你,左右周旋。”
蘇若華趕忙說道:“奴才辛苦不算什麽,只是娘娘受委屈了。”
原本,依着宮裏挑人的規矩,太妃的位分手底下也該有幾個像樣的宮人。
然而,趙太後那一場亂鬥,太妃身份尴尬,能保全自身到這甜水庵來已是艱難,又如何敢争長論短,更不想令太後以為她是蟄伏伺機。于是,除卻蘇若華是執意跟來,旁的宮人便都散了。內侍省雖撥了人來,但恭懿太妃擔憂其中或許會有太後的眼線,便只留了春桃、容桂這兩個不怎麽機靈的。
太妃聽了她的言語,心中倒有幾分傷感,人前卻不願露出來,正欲同她說幾句閑話,卻一眼瞥見容桂悄然立在門邊,手裏捧着一方托盤,臉上卻怯怯的。
太妃便有幾分不喜,說道:“杵在那兒做什麽?瞧瞧那副可憐樣,好似誰欺負了你一般。”
容桂上前,低聲道:“娘娘,皇上送來的這些個點心,奴才不知如何處置,還請娘娘示下。”
太妃聞言,坐正了身子,說道:“端來我瞧。”
容桂應聲上前,将托盤放下。
蘇若華打眼望去,只見林林總總大約六盤的糕點,大多是太妃素來愛吃的,皆是禦膳房的手藝。
太妃看了一回,指點道:“這果餡椒鹽金餅、薄荷涼糕,與住持、監院兩位師父送去。奶饽饽并白糖糕,暫且收到櫥裏,留作日後茶點。這道……”話到此處,她卻突然頓住了,看向蘇若華,嘴角噙笑:“這桃花酥,是你最愛吃的,你便端去吧。”
蘇若華一怔,說道:“皇上孝敬娘娘的,奴才怎好拿去?”
太妃眸中笑意漸深:“罷了,皇上也是項莊舞劍,意不在此。我到底養了他一場,他心裏想些什麽,我自然清楚。”
容桂就在一旁站着,太妃卻說出這番調笑的話來,蘇若華還當真是窘住了。
主子的恩典,她不能不接着,微微一頓,福了福身子,謝過恩,便端了過去。
容桂立在一旁瞧着,臉上的神情依舊是怯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