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知是否因皇帝今日過來探視,太妃的興致不錯,同蘇若華不住說笑。

又過了片時,春桃回來,她是個嘴甜愛撒嬌的性格,見此情形,幾句玩笑更将太妃哄得合不攏嘴。

太妃一時高興,便把桌上那匣子裏的點心,便都分了她們三個,只是獨不與容桂說話,将她晾在了一邊。

甜水庵裏少事體,蘇若華無過服侍一回太妃,略有些差事四處走動告訴一番便罷了。

下午,太妃午歇起來,住持過來相陪說了幾句話,這一日便就完了。

晚夕,三人伺候着太妃歇下了。

今日,該蘇若華上夜,她獨個兒守在太妃床畔,腳蹬上鋪了一條紅毛氈,她便坐在那氈子上,将頭倚着床柱子,看着帳子上繡着的松梅圖出神。

侍寝這差事,可是宮裏的上上差,不是最機靈,最能幹,最得主子信賴的宮人,是不能當差的。

畢竟,唯有侍寝的這個人,能守在主子的床畔,屋中唯有主子和這個宮人,兩人能一起說說家常心裏話,最貼近,最親昵。這是宮人堆裏的頭一份的榮寵,人人擠破了腦袋想争取。蘇若華當初被太妃親口提拔去侍寝時,還被屋中的宮女們眼紅排擠過一陣兒。

然而,這也是個苦差事。

一夜不能睡,不能吃喝,連打個瞌睡都要提着精神,除了聽候要茶要水的吩咐,主子一夜翻幾回身,咳嗽幾聲,幾時入睡,入睡深淺,都要銘記在心,備着太醫每月請脈時問詢。

一晚上熬下來,既渴又餓,且疲乏不堪,但這差事依舊是旁人眼裏的最炙手可熱的紅差。

還在宮裏時,蘇若華跟另外三個宮人輪值侍寝,到了這甜水庵,便只有眼前這兩個人了。

春桃與容桂倒也替換着來守夜,然而總不合太妃的心意,于是依然是蘇若華當班的時候多些。

蘇若華數着帳子上的掐絲,瞧着哪條不好了,記在心裏,隔日要修補。

這樣被人侍奉的日子,她以往在家時,也是有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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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若華并非是尋常人家的女兒,而是前大司空蘇幕懷的掌上明珠。

蘇家世代為官,原本也是京城望族,然因家族卷入黨争,最終落得阖家被抄,全族沒落的下場。父親被撤職流放,一道同去的,還有自己的母親、兄長、姐姐,唯有她自己,因年歲不足十四,充入宮中為奴。

入宮那年,她才十一歲,到如今已經過去十個年頭了。

自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身為世家的女孩兒,她更是自幼就明白這個道理,也沒有什麽好怨恨的,只是這滋味兒落在自己身上,頗有些不好受。

進宮這十年,也曾有不好過的日子,但也都熬了過來。

往昔閨中的千金歲月,蘇若華已大多模糊了,只是如在這樣靜谧的夜晚時,她會隐約想起在家裏時,同着姐姐蘇若芸手挽手一起登上家中最高的樓閣賞月。

姐姐長她五歲,是個嬌豔美麗的女子,京城之中頗有豔名。她偎在姐姐懷中,大哥蘇廷授則在一旁剝橙子與她們姊妹兩個吃。

大哥那一年十六歲,家裏已談好了一門親事,只待到日子就迎娶進門。

姐姐溫熱馥郁的體香,大哥含笑的眼眸,仿佛還在近前,然而這些親人卻已隔了千山萬水了。

這樣安閑靜好的日子,随着家族潰敗而一夕傾頹。

父親母親,兄長姐姐,都遠離自己而去,而她則孤苦伶仃,入宮為奴。從大司空的千金小姐,變成了一介宮婢。

邊關山高路遠,且貧瘠苦寒,母親的身子一向是不好的,去了那邊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蘇若華想着遠方的親人,眸子裏便有了幾分濕熱。

便在此刻,床帳之中傳來太妃那輕淡的聲音:“若華。”

蘇若華頓時回神,忙直起腰身,低低問道:“娘娘,什麽吩咐?”

太妃卻道:“若華啊,你服侍我,多少年頭了?”

蘇若華不明所以,只回道:“自從奴才到太妃娘娘身側,至今已有七年零五個月了。”

太妃輕輕一笑:“記得如此分明,可見你在我身邊這些年是一日日熬過來的。”

蘇若華忙回道:“娘娘多心了,正是奴才在娘娘身邊過的好,珍惜這些日子,才會記得清楚。”

太妃笑了幾聲,似是十分舒暢,嘆息道:“你啊,從來就是這樣會哄人,怪不得用過你的主子都說你好,喜歡你。當初,林才人離世前,鄭重其事的将你交給我,說你是個難得的人才,如今果不其然啊。”

蘇若華靜聽不語,她知曉太妃絕不會無端說出這些話來。

果然,太妃繼續說道:“你這麽個人,當宮女可實在是可惜了。”

蘇若華這方回道:“那是娘娘擡愛,奴才只是個平常人。”

太妃并不理她這自謙之言,說道:“若不是造化弄人,依着你的家世、容貌、品格,必定是一位大家夫人,即便入宮,再不濟也是個寵妃。如今落到這等田地,我都替你惋惜。”

蘇若華只覺得心口砰砰直跳,她頓了一下,嗫嚅道:“娘娘,夜深了,早些安置……”

太妃卻似是談興甚濃,說道:“當初,林才人将七皇子與你一并交給我。一晃眼,你們都在我身邊這麽多年了。那些年,你服侍七皇子周到體貼,凡事都替他想到頭裏,又是個最溫柔軟款的性格。你們年紀相仿,差不離算是一道長起來的,他忘不了你,也是情理之中。”

蘇若華也聽,心中越是沒底,不由道:“娘娘,為何忽然……”

太妃卻又嘆息了一聲,似是無限悵然道:“老七雖不是我親生,但我膝下無子,也是将他當作心頭肉一般看養長大的,心血費了無數不說,他更是長在了我心裏。趙皇後一句話,就把他從我身邊硬生生奪走。是,我不比她,蒙受盛寵,家族顯赫,又是皇後。她來奪子,我是沒話可說。然而,她怎麽偏偏就看上了我這個呢?!”

說到此處,太妃的嗓音有些沙啞,透着一絲憤懑。

而蘇若華卻神思飄渺,不由自主飛回了當初。

那時候,她才入宮,負罪之身,能分到什麽好差?不過當一個下等宮女,幹着最苦的差事。憑靠着聰明悟性,她得了掌事姑姑的青睐,被提拔去妃嫔的宮室裏當差,這方到了林才人處。

林才人位分低,出身差,且無寵,若非膝下有個皇子,早就不知被埋沒到哪裏去了。

她那裏,也算不得多好的去處,但蘇若華卻很知足。林才人的性子恬靜,且沒多少主子架子,也從不作踐下人。也因她無寵,宮裏那些争寵鬥愛的妃嫔,也懶怠理會她。跟着她,雖沒多少體面,但也少有罪受。

陸旻,便是林才人的皇兒。

直至今日,蘇若華還清楚的記得,與他初見那日的情形。

他小她三歲,那一年他才只是個年方九歲的頑童。

他站在林才人身側,輕輕歪着頭凝視着她,一雙眼睛烏黑的如同古井,涼森森的,直透人心。

林才人令她服侍陸旻,也算做個玩伴。

兩人年紀相仿,自然也十分投契。陸旻不愛與他那些尊貴的兄弟在一起,倒常常與她黏在一塊。甚而因此被旁的皇子取笑,他還為此與那幾個皇子打了一架,被少傅罰跪了一個多時辰。

待懲罰結束,陸旻一瘸一拐的走出書房,滿頭冷汗,卻向淚眼汪汪的她咧嘴一笑:“沒事兒,我不會讓別人欺負了你。”

打從那時起,她便在心底裏篤定了,若是她今生的命就是服侍于人,那麽這個人便是陸旻。

她便越發盡心竭力的照料着他的一飲一啄,揣摩着他所有的喜好習慣。

陸旻也喜歡與她在一起,久而久之更成了一種習慣,他一應衣食住行,都要她親手打理。

林才人曾笑語,說他們就像親姐弟一般。

曾經,蘇若華也是這樣想的,即便明知他們身份懸殊,心底裏卻依然是拿他當作弟弟看待。

林才人是個良善卻沒什麽作為的婦人,為了謀取一席之地,她依附着其時尚是昭儀的太妃。

她病故之前,便将他們都托付給了太妃。自此之後,兩人更是相依為命。

然而,随着年歲漸長,蘇若華便隐約覺着,陸旻看她的眼神似是有些變了,夾雜着少年的熱忱,還有些說不清楚的東西。

每每他這樣看她,她便會心緒缭亂。

到了他十四歲那年,趙皇後一道懿旨,便将他帶走。

移宮之前,陸旻悄悄來找她,斬釘截鐵的告訴她,早晚有一日他會來接她。

蘇若華并沒有把這句話狠放在心上,也從沒敢深想過陸旻到底是什麽意思。

“當初,皇帝來問我讨你,一則你不肯去,二來我也有所憂慮,所以沒放你走。如今,你後悔麽?”

太妃柔啞的嗓音飄忽而來,将蘇若華的神思自回憶之中拉了回來。

蘇若華正了身子,鄭重回道:“娘娘,奴才是自願追随主子而來。太妃娘娘是奴才的舊主,待奴才恩深似海。奴才怎能因主子一時落魄,便抽身離開,轉頭跳高枝兒去?奴才雖愚鈍,卻還明白這些道理。”

太妃又笑了一聲,話音帶了幾分戲谑:“可是,皇帝也算你的舊主啊。你去服侍他,算不得背主。”

蘇若華一時語塞,她有幾分奇怪,太妃今夜是怎麽了,如何會抓住她不放?

想起白日裏的事,及春桃告訴她的言語,她的心被整個的提了起來。

只聽太妃問道:“若華,你想回宮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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