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人身着玄色衣衫,烏青的褲子,皆是粗布所制,是時下京城市井百姓最常見的穿着。

他身量極高,肩膀寬闊,一雙臂膀肌肉偾張,将布料撐的蓬起,顯得孔武有力。

這人就立在茶棚前,冷峻的臉上,一無神情,如鷹隼般鋒利的眼眸,盯着站在門內的蘇若華。

蘇若華微笑道:“霍大人,可有事?”

那霍姓之人說道:“昨夜子時,有人夜探甜水庵,已被在下攆走。”

蘇若華一怔,便問道:“大人可知來者何人?”

那人不語,靜靜的看着她。

蘇若華明白過來,望他一笑,又欠身行禮:“多謝霍大人示警。籃子裏,是太妃娘娘的一點心意,大人辛苦了。”言罷,她回身向裏行去。

那人瞧着她身影遠去,冷不防又出聲道:“蘇姑娘!”

蘇若華有些愕然,回首看他。

那人微一踟蹰,說道:“諸事小心。”

蘇若華聞言,含笑點頭,邁步走開。

那人立在原地,看着她背影遠去,方才提起那只籃子。

揭開籃子上蓋着的藍底兒碎花布,底下有一包點心,一瓶刀創藥,另有一只牛皮口袋。

他濃眉一挑,拿起那只口袋在手中把玩了一番。

這口袋倒是簡單質樸,只是牛皮熟了之後以粗麻線縫制而成,樸素到了竟不像出自一個姑娘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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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扯了扯口袋,只覺甚是結實,頗合心意,眸光便不由暖了幾分,恰如冰雪初融。

恰好自己的暗器囊壞了,正可替換。

他将籃子放回茶棚內,又看了一眼甜水庵內,那道倩影早已不見。

他面上現出了幾分複雜神色,這蘇若華不是個簡單人物。

皇帝派他前來暗中保護太妃,蟄伏于這茶棚之中,扮成個市井雜役。這件事,除了皇帝與其心腹幾人外,無人得知,更無消息走漏。他在此地一連住了三個月,甜水庵衆人也無所察覺。

直至一日,蘇若華忽然來到他面前,向他笑說:“霍大人,太妃娘娘體恤你守衛辛苦,命奴才送些吃食過來。”

因無上方的旨意,他并不曾理會她,但她卻堅持每隔五日便來送一次東西,有時是精細點心,有時是零碎用品,皆是實用之物,并無花哨的東西。

他是不知如此舉動,是太妃的指使,還是蘇若華自作主張,但看這份用心,卻不似一個上位者的手筆。

宮裏人曾私下傳言,恭懿太妃能一路平安走來,蘇若華功不可沒。

她忠心護主,一心為太妃謀劃,所以來拉攏自己,這也是情理之中,然而這份心思卻是極細致周到又十分靈活巧妙。

太妃如今勢微,雖說眼下仰賴宮中,衣食無缺,但到底也是捉襟見肘,當初她離宮之時,除卻日常用品及幾套四季衣裳,趙太後竟不準她多帶一分財物。太妃手裏無錢,想要打點拉攏,也必定有心無力。這若換做旁的侍從,主子既不能,那奴才更不能,樂得什麽也不做,或者敷衍塞責。

然而她卻并未如此,能做些什麽便做些什麽,且觀察入微,極擅揣摩人心,打量自己是個武人,送來的便皆是吃用之物,比如今日這牛皮口袋——不花哨、不華貴,卻極貼合心意。

打從她看穿自己身份,自己極少理會她,她倒是風雨無阻,每隔五日必定前來。旁的不說,單單這份韌性毅力,那就很令他這個大男人佩服了。

但只一件事,她是否還記得他?

蘇若華緩步朝着怡蘭苑行去,心頭微微有些沉甸甸的。

她知道,那人說的夜探絕非這般簡單,必定是宮裏有人想對太妃娘娘下手了。

會是太後麽?

蘇若華略一琢磨,便搖頭否定。

趙太後如若真想對太妃動手,便不會等到今日,早在當初便會随意羅織個理由除掉太妃。即便是因顧忌皇帝,來了這甜水庵,也大可知會庵主一聲,不動聲色便能行事。如何會派個刺客,前來刺殺?這般躲躲藏藏,又大費周章,實在不似趙太後的行事風格。

若說是旁人,太妃早已離宮,朝中又無勢力,誰會容不下一個先帝的女人?

蘇若華想不透徹,便暫且放下,一路走回怡蘭苑。

今日上午是不必她當差的,寄居甜水庵,太妃平日也無甚要緊事。她進了怡蘭苑,便回了住處。才踏進門內,就見春桃坐在炕沿兒上低頭做活計。

蘇若華走過去瞧了一眼,見春桃攥着一把的石青線、鼠線、金珠子線,原來是在打絡子。

她笑了笑,說道:“今兒倒是有功夫,做起這個來了。”

春桃聽見聲音,擡頭沖她一笑,将手裏一半的絡子丢下,快步走到櫥櫃邊取出一盤馬蹄糕,端到蘇若華面前,說道:“姐姐,卻才主持過來,送來幾盤點心,娘娘便賞一盤。我惦記着姐姐早飯時沒吃多少東西,怕姐姐餓了,藏起來的。”說着,又抿嘴一笑:“容桂不知道。”

蘇若華并無幾分胃口,但看她申請殷切,還是拈了一塊,微笑道:“你總這個樣子,容桂背地裏又要埋怨了。”

春桃嗔道:“她埋怨什麽?!咱們都知道,雖說是随着太娘娘住在這兒,若不是有若華姐姐調度,還不知要鬧到什麽田地。她自打來了太妃娘娘手下,倒都做過些什麽事,一天天沮喪着個臉,好似人人都虧欠了她似的。背着人,便抱怨什麽時運不濟,本是進宮的,倒來了尼姑庵。她也不把鏡子照照,這要不是趕上這檔子事,她也配到娘娘跟前伺候?!換做是宮裏,這般挑三揀四多嘴多舌,我早把她送到浣衣局去了!”

蘇若華淺笑道:“就數你厲害,動不動就要把這個送浣衣局,那個攆出去。待人都被你攆幹淨了,剩誰給娘娘端茶倒水去?”

春桃嘻嘻一笑,跑到廊下提了水壺進來,泡了茶,拉着蘇若華坐下說話。

蘇若華問道:“你我都在這裏,就容桂一個在娘娘跟前伺候?”

春桃一面替她倒了杯茶,一面就搖頭說道:“娘娘和主持說話,又說想下兩盤棋,不願人在一旁礙事,把我們都打發出來了。我想着多打幾條絡子換錢,就在屋裏沒出去。容桂想是找小尼姑們說話去了。”

蘇若華點了點頭,順手拿起春桃丢在桌上的絡子瞧了瞧,倒是宮裏流行的樣式,配色也很是不俗,遂說道:“倒是苦了你,還得靠這法子換些零用。”

宮女們都極擅打絡子,做繡品,尤其是這送到主子身邊伺候的,都是經姑姑們仔細教導過的,算是個傍身的本事,也備着主子們的不時之需。

因着宮中花樣新鮮,宮女們的手藝又十分精道,竟是外頭所不能比的,故而宮中出來的繡品絡子在民間十分稀罕,能賣個好價錢。常有宮人做了繡品,托太監送到宮外去換些零錢使用。

然而,娘娘們身側的大宮女,卻是向來少幹這樣的事。主子們的賞賜,其他宮女太監們的巴結,令她們從來不缺銀錢使用。

只是,恭懿太妃眼下這尴尬處境,自顧尚且不暇,更遑論庇佑底下的人。

春桃卻抿嘴一笑,模樣甚是俏皮,她說道:“這有什麽?咱們都是娘娘的奴才,自然是跟着娘娘同甘共苦的。再說了,在這兒住着,倒是比宮裏清淨,各樣用度雖少些,卻也沒了那許多是非。我倒還感激姐姐教了我這麽一門本事,又找了這條來錢的路子。這兩三年下來,我也存了些銀子,不獨自己用夠了,也接濟了家裏。待将來出了宮,我也能自個兒過活,不必受他們的擺布。”

春桃入宮,是慶和元年朝廷采選宮人時,由民間遴選入宮的。

本朝規制,凡民間有女在十二至十四歲者,皆需候選,待朝廷采選之後,方可婚配。後規制漸松,亦可捐銀買贖。

春桃十三那年正逢新帝登基,朝廷大選,她家中本不寬裕,兄長又才娶妻,舍不得在她身上花那筆銀子,更巴望着她入宮能謀個前程,也好提攜着一家子平步青雲,便将她送進了宮。

“我走前那天,我哥哥送我,親口對我說,不指望你能當上嫔妃,但進宮能多見見世面,僥幸被哪位貴人看中,就是收你當個妾侍偏房,也好過嫁個窮小子,也算一家人沾了你的光。”

說到此處,春桃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抹極輕蔑不屑的笑意,她說道:“我才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呢,給人當妾做小,一輩子仰人鼻息看人臉色,什麽意思!再說了,我也拉不下來那個臉。在這兒好,既清淨,又堵住了他們的嘴。”

蘇若華瞧着她說的起勁兒,眼裏亮晶晶的,不由笑道:“瞧你這神氣活現的樣子,好像明兒你就能出宮了似的。說話這樣沒忌諱,若是在宮裏,可又要挨罰了。”

春桃倒來了興致,越發說道:“難道不是麽?我入宮時日雖短,卻也算看的明白了。其實有什麽意思,比如咱們娘娘這般,也算是一輩子錦衣玉食過來了,還是撫養過當今皇上的,如今又怎樣?娘娘心裏果然就快活麽?更不要提什麽給權貴們做妾做小了,那更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倒寧可自己張羅些什麽,自己養活自己,什麽婆婆丈夫正房的臉色,一概不看!”

蘇若華微微有些出神,半晌才點頭道:“是啊,如你所說,果然是自在快活的。”

春桃悄悄看了她一眼,又低聲道:“若華姐姐,說一句不怕你惱的話,你和我們必是不同的。”

蘇若華一怔,面無神情的望着她,默然不語。

只聽春桃又說道:“皇上待你,是當真不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跟大家說個事兒,明天暫且停更一日,周四晚九點恢複正常更新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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