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蘇若華只覺得心頭如被蟲蟻啃噬,她自馬蹄糕上捏了一角下來,放在掌心揉捏着,香甜的氣味兒瞬間散開。

她輕輕問道:“你怎會如此以為?”

春桃低頭打着絡子,嘴裏說道:“皇上登基三載了,後宮只那麽寥寥幾人,膝下又一直無子。人人都說淑妃娘娘最得寵愛,然而這兩年多的功夫,她卻一無所出。我總覺的,總覺得事情有些蹊跷。再說咱們皇上,這兩三年來,雖少來甜水庵,卻不時打發人來探望,送來的那些東西,吃的用的,總有那麽幾樣是給年輕姑娘的。”

蘇若華聽至此處,插口說道:“便是如此,咱們在此處服侍太妃娘娘,皇上有所體恤,也是情理之中,何以見得就是對我格外看待?”

春桃微嘆了口氣:“若華姐姐,不是我排揎,你看別人的事從來看的分明,到自己身上就犯起糊塗。這每次皇上打發人送來的東西,不都是你喜歡的?再則說來,也只有你服侍了皇上那麽些年,我和容桂哪有那麽大的臉面。”

蘇若華只覺得胸口有些悶悶的,春桃的話讓她并無一絲的喜悅之情。

被皇帝另眼相看,在旁人眼裏,或許是無上的榮寵,然而之于蘇若華,卻是五味雜陳。

先是林才人,而後是恭懿太妃,先帝待誰不過都只是一陣子罷了,好時當做掌中珠寶捧在心坎上,新鮮勁兒過了,也就視作平常人一個了,等有了新寵那便更什麽也不是。

林才人還替先帝生養了七皇子,卻到頭來,她過世時,先帝連來瞧都沒有過來瞧上一眼。

按嫔位份,葬入妃陵,便是林才人身後那唯一一點的哀榮了。

先帝或許連自己後宮之中是否還有這麽一個女人,都不記得了。

落後,跟了當時的王昭儀,也即是如今的恭懿太妃。

王昭儀貌美且頗有幾分野心,那時候她還狠得先帝的寵愛。為了給七皇子與自己謀一個庇護所,蘇若華亦是盡心竭力的幫她出謀劃策。

王昭儀在後宮也曾風光一時,坐到了慧妃這個位子上,直至趙皇後入宮。

因着原就是寵妃,趙皇後可謂是将慧妃看作眼中釘肉裏刺,沒少找慧妃的麻煩。然而,先帝的寵愛早已移到了趙皇後身上,失去了倚仗的慧妃,幾乎步履維艱。甚至連撫養了幾年的七皇子,也被一道聖旨奪了去。

蘇若華在宮中這些年,也算看盡了無數嫔妃的大起大落,悲歡榮辱。為了恭懿太妃,她也曾身陷險境,好容易才平安走到今日。

Advertisement

後宮的陰謀算計,永無止盡,而帝王的寵愛,卻是飄忽不定的。

至于陸旻,蘇若華的唇角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無奈之中帶了幾分自嘲。

陸旻對她,或者有那麽幾分不同,然而他也一樣是有着三宮六院的帝王,有着寵愛的妃子。

淑妃娘娘寵冠六宮,這事可是連甜水庵裏的尼姑們,都是耳熟能詳的。

她不過一個小小的宮女,哪來的臉面如此高擡自己。

再則說來,宮裏還站着一個趙太後呢。

“那,若華姐姐,你想回宮麽?”

蘇若華被這一聲拉回了神思,她眼眸微垂,遮住了其下的心事,淡淡說道:“回不回宮,豈能由咱們說了算?娘娘如何打算,咱們便如何就是了。方才那些話,我只當你是玩笑,往後再不要提起。”

口吻雖平和,隐隐的卻透着幾分不悅。

春桃卻偏是個不怕死的,又添了一句:“姐姐,既入了宮那咱們都是皇上的人,只看入不入得皇上的眼。這個理兒,咱們都知道。若是皇上當真要你過去服侍,姐姐,你能躲得了麽?”

饒是蘇若華一向機敏善辯,面對這樣一番言辭,卻也沒了言語。

是啊,倘或陸旻執意不肯放她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華,你能躲到哪裏去?”

這是當初她執意要跟太妃來甜水庵時,已為皇帝的陸旻私下見她,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時隔三年,言猶在耳。

蘇若華靜默無言,心頭卻忍不住的有一絲顫栗。

春桃見她良久無聲,情知自己的話觸中了她的心事,便岔了話題:“這個容桂,跑哪裏去了。我還等着使喚她呢,一天天的就知道躲清閑。娘娘的茶吊子還等着她收拾呢,又要我去尋她!”抱怨着,便收拾了手裏的活計,起身要出去。

走到門上,蘇若華卻忽然出聲道:“春桃,往後你再說這個話,我是要生氣的。”

春桃扭身回望了她一眼,卻見那張寧靜姣好的臉上,一雙眼睛亮瑩瑩的,兀自望着自己。

她忍不住說道:“姐姐,我知道這話不中聽。但是,還是早做打算為好。”言罷,她便邁過門檻,走開了。

蘇若華禁不住抱住了自己細瘦的雙臂。

她知道春桃是為了她好,然而她又能如何打算?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容桂走了進來。

似是沒料到蘇若華居然在屋中坐着,她吃了一驚,臉上依舊怯怯的,走上前來,向蘇若華行禮:“若華姑姑。”

蘇若華卻沒瞧她,只輕輕說道:“去門廊下柱子邊,跪上一個時辰,把宮女條例背上一百遍。”

容桂身子晃了晃,卻不肯動彈。

蘇若華擡頭看她,問道:“怎麽,已經不聽話了?”

容桂嗫嚅道:“姑姑,我不服。”

蘇若華淺笑道:“為何?”

容桂說道:“我未做錯任何事,憑什麽罰我?”

蘇若華微笑道:“去把宮女條例背上一百遍,就知道錯在何處了。”

容桂不情不願,但她不能違抗蘇若華,只好扭身一步步挪出門去,跪在廊下。

在宮中,做到掌事姑姑的宮女,手中的權柄極大,一宮的宮女皆歸她管轄,由她任意懲處,實在覺得不好,亦可送到浣衣局去,主子跟前說一聲也就是了。

雖說如今衆人來了甜水庵,到底還是宮裏的人,依舊守着宮裏的規矩。

當下,容桂在廊下受罰。

院裏尚有幾個小尼姑在做事,見了這情景,都朝她指指點點。

容桂只覺得臉上一陣比一陣燒燙,仿佛有無數小蟲順着背脊往上爬。稍加時候,額上也沁出了細細的汗滴。

她心中暗道:分明是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被我撞見,卻要拿我來紮筏子,遮人的眼,真是好沒道理!

又熬了片刻,好容易看見蘇若華的身影自門裏出來,她剛要仰首祈求,蘇若華卻快步轉到了東暖閣裏,沒瞧她一眼。

蘇若華走進東暖閣時,恭懿太妃的棋攤子将将散去。

她輕步上前,替太妃收拾茶碗,瞧了一眼棋局,微笑說道:“娘娘今兒下的盡興。”

恭懿太妃轉了轉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意興闌珊道:“主持盡讓,倒沒什麽意思。”說了兩句閑話,又問道:“近來,可有什麽事?”

蘇若華先到櫥櫃邊,心裏揣摩着太妃此刻的心情,重新泡了一盞茉莉花,送到太妃手中,方在一邊規矩站了,說道:“有一件緊要事,本要禀娘娘的,只是看着娘娘見客,所以耽擱了。”

恭懿太妃端起茶碗,馨香的茉莉花味兒直沁心脾,果然甚合己意,啜了兩口,随口道:“在這背哈喇子地方,能有什麽要緊事。”雖這樣講,還是說道:“你且說——”

話未了,卻聽外頭“咚”的一聲,緊跟着便是幾聲女子的驚叫。

恭懿太妃也吃了一驚,問道:“怎麽回事?”

蘇若華心中大約猜測到一些,倒是不慌不亂,正要出去看,一個相熟的小尼姑卻先跑了進來,雙手合十急急行禮,說道:“太妃娘娘,容桂姑娘在廊下栽倒了,才扶到廂房裏去。”

蘇若華眸光輕轉,嘴角微微一勾,沒有言語。

恭懿太妃疑惑道:“這容桂好端端的,怎會突然栽倒?也不曾聽她說得了什麽症候。這孩子身子骨弱,又是個腼腆脾氣,就怕有病悶在心裏不說。我從來就嫌她上不了臺面,三年了還是這麽着。”

那小尼姑瞧了蘇若華一眼,沒敢多嘴。

蘇若華走到太妃身側,低聲道“娘娘,适才奴才罰她在廊下跪着,不知是不是她禁不得罰,所以驚擾了娘娘。”

恭懿太妃更覺奇怪,看了蘇若華一眼,說道:“你向來少打罰手下的宮女,今兒是怎麽着?”

蘇若華說道:“因她做了一件大錯事。”說罷,又道:“娘娘不如傳她來當面問問,如此這般,也是奴才的一面之詞,反倒有失公允。”

恭懿太妃略一沉吟,便向那小尼姑道:“若是容桂能走動,叫她即刻過來。若不能,就緩緩。”

那小尼姑答應了一聲,又疾步去了。

蘇若華便立在太妃身側,神情平靜。

少時,但聽弓鞋擦地聲響,兩人便見容桂低着頭,自門外走了進來。

容桂走上前來,向着太妃行禮問安,瘦弱的身子搖搖曳曳,似乎随時都要栽倒。

太妃命她起身,滿面關切道:“聽說你方才在廊下栽倒了,可是身子有什麽不好?你們都是近身服侍我的人,若是哪裏不舒坦,可一定要及早說出來。拖久了,身子就要出大症候了。”

容桂輕輕道了一聲是,擡頭望向太妃。

蘇若華冷眼旁觀,只見那張小臉果然白了幾分,甚至連唇上也失了血色。

只聽容桂說道:“回娘娘的話,方才是若華姑姑罰奴才在廊下跪,想是日頭毒,奴才又一向怯弱,受不住所以栽倒了。驚擾娘娘,奴才有罪。”說着,磕下頭去。

蘇若華瞧了一眼外頭的天氣,日頭雖好,但二月天氣,哪裏就說得上日頭毒?

恭懿太妃嗯了一聲,又問道:“那到底為什麽,若華姑姑要罰你?”

容桂擡眼,小心翼翼的看了蘇若華一眼,神情似是十分畏懼。

蘇若華笑了笑,說道:“回娘娘的話,不要看我。”

容桂這才道:“是,是,奴才今兒奉娘娘的差遣,去廚房拿點心,路上碰見若華姑姑往西角門去,還帶着個籃子。奴才心裏好奇,就想跟上去瞧瞧,不想半路卻被春桃姑姑叫了回來。想必是若華姑姑知道了,所以罰奴才。”說着,磕頭如搗蒜:“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她滿拟講了這實情出來,恭懿太妃必定要治蘇若華一個私通外人的罪名。

熟料,恭懿太妃卻忽的變了臉色,一張臉冷了下來,雙眉一豎,說道:“好啊,你倒是長進了,學會窺籬聽壁,盯人梢兒了。若華倒也真罰錯了,她是罰的太輕了!去,院子裏地下,頂瓦盆去,不到傍晚時候,誰也不許放她起來!晚上,将宮女條例抄上一百遍,明兒一早拿來!”

容桂當真沒有想到,她一番做作竟然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然而這是太妃娘娘的口谕,她更不敢違抗,只好再度出去。

不出片刻功夫,怡蘭苑灑掃的尼姑們,又瞧見容桂跪在了地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