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皇帝的問話,令李忠怔了一下。
他頓了頓,回道:“皇上,這都是太妃娘娘親口對奴才說的。”說完這一句,他又低聲道:“倒是奴才出來時遇見太妃身邊的若華姑娘,她私下告訴奴才,娘娘是憂心宮裏不清淨。”
陸旻聞言,沉默不語,片刻他卻忽的笑了一聲,清隽的面容如同冰湖乍融。
他低低自語了一句:“還是這樣狡詐。”
李忠在下頭,聽得有些不清不楚,倒疑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只聽皇帝又問道:“近來,霍長庚那裏,可有什麽消息?”
李忠倒有預備,忙回道:“回皇上,奴才走前特特去問了。霍大人說前幾日夜裏,曾有人夜探甜水庵,被他驚走。但因并未出事,霍大人并不敢來打擾皇上。”
陸旻聽聞此事,面色微微一冷,輕輕斥道:“好大的膽子,竟敢背着朕打甜水庵的主意!”
李忠頓時一凜,收了滿臉笑意,低頭聽命。
片刻,但聽陸旻道:“繞個彎子,将此事散播在宮中。此外,你親自去一趟壽康宮,禀告太後——若鐘銅上差事辦的好,這內侍省總管的位子就讓他頂了。”
李忠心頭一震,連忙應命,又看皇帝再無吩咐,便退了出去。
踏出門外,迎面一陣冷風吹的他幾乎打了個寒戰。他伸手一拭,竟是出了一臉一頭的冷汗。
李忠頓了頓足,這倒黴差事怎麽全落他頭上了?
然而主子有命,奴才從命,除了奉命行事還能如何?
李忠叫來幾個機靈的小太監,将這消息散了出去。
宮裏人多嘴雜,這種蓄意散播的消息,自是傳的極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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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的功夫,就送到了壽康宮中。
壽康宮西暖閣中,趙太後幾乎勃然大怒:“她竟然還敢拿喬!這算是威脅誰?!她不回來也罷,哀家看她老死在那尼姑庵裏!”
這一聲呵斥,将屋中地下所有服侍的人吓了一跳,人人自危,噤若寒蟬,屋前屋後連聲咳嗽也不聞。
朱蕊瞧着太後的臉色,低聲道:“誰說不是呢,明明太後娘娘寬大為懷,特特赦免了她,準她回宮養老,她卻偏不識擡舉。娘娘,依着奴才之見,這等不識好歹之人,不如放她在外自生自滅也罷。您卻不要動氣,傷了身子,不值當的。”
趙太後兀自餘怒未消,斥道:“原本,哀家還當真不願讓她回來,到底彼此不對付了這麽多年,猛地回來了,在宮裏住着,心裏頭怎麽都覺得別扭。但是皇帝總是惦記着她,一年四時八節不消說,就是每月的份例晚了一日也要過問,好吃好喝的供養了三年,如今還要把她接回來。哀家雖有些不高興,但看皇上有這份孝心,哀家成全了他也罷。不成想,她倒擺起譜來了!她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個什麽處境,還當她是先帝的慧妃麽!她這是想,想要哀家去求她,親自去将她接回來,做她的青天白日夢!”
朱蕊瞅着太後手邊的茶碗沒了熱氣兒,便自作主張重換了一碗六安茶上來,說道:“娘娘,這太妃素來慣于作态。當年先帝在世,她便沒少這般撒嬌讨寵,如今不過是故技重施罷了。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先帝已不在了,誰還吃她那一套呢?娘娘大可不必為此動氣。只是,奴才有句話想問娘娘。娘娘準她回宮,是打算厚待她了麽?”
趙太後并未答話,斜斜的看了她一眼:“昨日,哀家已說過了。”
朱蕊忙陪笑道:“奴才哪裏敢指摘娘娘行事,但只一點,這太妃當初可是撫養過皇帝的。如今皇上定要将她接回來,不怕她心中又有了指望,回來跟娘娘作對麽?”
趙太後聽了這話,卻不由笑了出來,笑音裏既有諷刺,更滿是自負。
待笑罷,她方說道:“作對?她指着什麽同哀家作對?她不過是希圖着能回宮,求着哀家給她撥個院子,頤養天年罷了。再要別的?哀家才是先帝的正宮皇後,是當朝的太後!餘下的人,只能跪在哀家的腳邊,看哀家的臉色!眼下她這般作态,大約是想叫哀家高看她一眼,也是叫阖宮上下敬她這個太妃娘娘。哼,不必理她,哀家倒要瞧瞧,她能犟到幾時!”
朱蕊說道:“娘娘說的是,太妃當真癡心妄想。但奴才卻擔心,皇上……”
趙太後面色微冷,長籲了口氣:“皇帝的心思,哀家豈能不知?”說到此處,她細眉一挑,冷笑道:“他以為,弄回來這麽一個老太妃,這後宮裏就有了轄制哀家的人?只怕是打錯了主意。”
朱蕊心頭忽的一驚,陪笑道:“娘娘說哪裏話呢,皇上對娘娘可一向是十分敬重的。”
皇帝到底不是太後所出,當年又是太後硬拉到自己身側的,他二人如若不和,那可實在是宮裏的大忌諱。
趙太後輕輕斥道:“哀家瞧着,他的翅膀是硬了。”
朱蕊猶豫了片刻,又問道:“那麽,太後娘娘,此事如何處置?”
趙太後淡淡說道:“放着,不用理他。恭懿太妃不回來也罷,難道愁的是哀家麽?”
話音才落,外頭便報傳:“李忠求見太後娘娘。”
趙太後心裏忖度着,皇帝這會兒派身邊人過來,不知又有何話說了,便點頭準見。
片刻,但見李忠入內,先向太後行了禮,便道:“太後娘娘,傳皇上的口谕,內侍省總管一職,暫由副總管鐘銅上代領。皇上說,若他辦差辦的好,這職務便也由他頂了。”
趙太後壓着滿腹怒氣,責問道:“哀家倒還沒顧得上問,好端端的,為何撤了吳德來?!”
李忠皮着臉笑道:“皇上說,太後娘娘這裏竟出了不堪用的宮女,吳德來責無旁貸,自然要撤職查辦。”
趙太後的聲量陡然提了上去:“哀家說了,此事哀家不放在心上,叫皇帝不必小題大做,遷怒旁人!”
李忠又笑道:“太後娘娘,皇上也交代了,太後娘娘一向寬仁,但整肅宮闱不能大意。倘或都這麽縱容下去,只怕就要出欺主的刁奴了。”
趙太後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卻偏偏一句話也說不出。
畢竟,當初是她自己想以此為餌,誘陸旻上鈎的,結果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李忠見太後并無別話,便道:“太後娘娘若無吩咐,那奴才先告退了。”
趙太後死咬着下唇,風韻猶存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吳德來可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這麽多年來,內廷生涯裏也算為她立下了汗馬功勞。皇帝竟如此不顧情面,說免就免了!
內侍省總管這差事,雖說只是個奴才太監,但在後宮之中卻極為要緊,除卻能打探方方面面的消息,許多事也要借他的手去做。這位子上,放的如若不是自己的人,那可不便至極。
朱蕊亦憂心忡忡,試着問道:“娘娘,皇上這是……”
趙太後冷着臉,揚聲道:“他這是在震懾哀家,恭懿太妃不肯回宮,必是有什麽緣故。他這是将燙手山芋丢過來,以此為脅迫罷了!他在哀家跟前耍這一套,未免還太嫩了些!”
朱蕊卻道:“然而,吳德來撤職,這鐘銅上又不是咱們的人,往後行事只怕有所不便。”說到此處,朱蕊心頭忽然一動,問道:“娘娘,會不會是貴妃娘娘那樁事,讓皇上知曉了?”
趙太後心頭猛地一緊,半晌緩緩搖頭道:“不會,他若知曉,必定早已來興師問罪了。他應當,只是在試探。”
朱蕊嗫嚅道:“然而,娘娘,奴才覺着,皇上……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行事莽撞的皇上了。”
趙太後臉色一黑,再無言語,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哀家,這次絕不會向他讓步!”
又兩日,蘇若華禀明了太妃,拿了腰牌,便乘了馬車進宮。
一路上,聽着外頭車水馬龍,商販叫賣之聲,行人呼喝聲,婦人責備孩童聲,交相呼應,如水般不住傳進車中。
蘇若華輕輕揭開簾子,一雙美眸向外望去。
街上行人如織,商鋪鱗次栉比,小攤小販雲集,所售貨物更是琳琅滿目。
比及三年前,她跟随太妃離宮時,已是繁華熱鬧了許多。
她還記得,那日出宮時,街上冷冷清清,家家閉戶,街上亦無幾個行人,偶然遇到一兩個,也是眉頭緊鎖,滿面愁容。
即便是國喪之中,街上這般情景,也是太冷清了些。
蘇若華并不懂朝廷政務,但在太妃身側也曾聽到過些事情,先帝離世的那年,中原地帶發了旱災,國庫甚是艱難,先帝又驟然駕崩,趙太後一黨發動宮變,一場惡鬥與清洗,更為局勢雪上加霜。
這才不過三年的功夫,京城便已繁華如斯,陸旻這皇帝該是幹的不錯的。
她心裏念頭微微一動,雖是還有幾分不舍,依舊将簾子放了下來。
不是不貪戀這市井的煙火,但她畢竟是宮中人,一言一行都要恪守宮規,多年來的習慣,到底是不能改的。
已不知有多少年,沒有行走在這街市之中了。
須臾功夫,馬車已到了皇宮的玄武門外。
蘇若華下了車,向門上看守的護軍交了腰牌。
護軍看她面目極生疏,但接了腰牌卻是一愣,不由問道:“這位……姑姑,這時候入宮,所為何事?”又看她還挎着個竹籃,添了一句:“那籃子裏是什麽?”
蘇若華微笑回道:“太妃娘娘打發奴才進宮面謝皇上前回探訪,籃中是娘娘親手做的點心。”言罷,便将竹籃揭開。
護軍眼見其中果然是些點心,腰牌也是真的,便放了她進宮。
待蘇若華走後,這些護軍方交頭接耳道:“以往怎麽不知,這恭懿太妃身邊,還有這麽個标志的宮女兒。”“可不是麽,我瞧着,皇上後宮裏那些嫔妃摞在一塊都趕不上她一半呢!”
蘇若華未聽見這些閑言碎語,進了宮,便由人領着先往內侍省總管處報到,而後才能去養心殿,少不得又是一番功夫。
這些瑣碎事畢,內侍省便派了個人跟她一道去養心殿。
宮中規矩,宮人出門必得兩人同行,一人亂走亂闖,拿住便是問個意圖不軌的罪名,是要打死的。
蘇若華到了養心殿外,見李忠正在門上守着,便緩步上前。
李忠瞧見她過來,慌忙迎上前去,滿面堆笑道:“喲,若華姑娘,您怎麽進宮來了?可是太妃娘娘改了主意?”
蘇若華淺笑道:“娘娘打發我來,是為了謝皇上前回探視,還有些回贈。皇上此刻可得閑?勞煩公公替我通傳一聲。”
李忠面有難色:“這會子功夫,太尉大人正在裏面向皇上回禀政務,怕是不便。”
蘇若華笑了笑:“那我在此等候就是。”
不過片刻功夫,便見一虎背熊腰的中年人自裏面出來。
此人穿着正二品武将的朝服,頭戴戎冠,冠上鑲嵌虎眼石,甚是威武。
蘇若華一見此人,連忙躬身退到了一旁。
李忠則賠笑道:“太尉大人,同皇上議完國事了?”
這人正是太後的娘家兄弟,貴妃的親父,當朝太尉,趙斌。
趙斌神情倨傲,待理不理的嗯了一聲,又問道:“聽聞貴妃娘娘近來被禁足了?”
李忠連忙回道:“喲,這是太後娘娘下的懿旨,說是貴妃娘娘近來行徑不穩,要她靜心思過。”
趙斌點了點頭,說道:“哦,本座還當是皇上下的旨。往後,還望李公公在皇上跟前,多多替貴妃娘娘美言幾句。”
李忠慌忙道:“太尉大人,這是哪兒的話,奴才哪有這個臉面。貴妃娘娘身份尊貴,又是太後娘娘的侄女,皇上也是十分敬重的呀。”
趙斌卻陰陽怪氣的笑了兩聲,不再理會李忠,甩袖離去。
臨行之際,他忽見一旁立着一位宮女,斜眼一掃,看她低垂的頭,看不清面目,只覺那身段甚是窈窕婀娜,記憶裏模糊好似見過此人,卻偏又想不起來是誰。
但看只是個宮女,趙斌便沒放心上,抽身離去,心裏只道了一句:宮裏幾時有這麽個出衆人物?
趙斌走遠,養心殿中忽傳來一聲暴喝:“這個混蛋!”
李忠連忙進去替蘇若華通傳,只須臾功夫便出來令蘇若華進去。
蘇若華深吸了口氣,穩了穩心神,邁步入內。
踏進養心殿,撲面而來的便是禦制宮中香的氣味兒。
這味道,她曾經是十分熟悉的,如今卻有些陌生了。
先帝在世時,這養心殿她不知來過幾回,如今再來,卻是換了主人。
進門不過三步,遙遙可見那坐在書案之後的人,蘇若華便收攏了心事,端端正正的拜了下去:“奴才見過皇上,吾皇萬歲。”
清脆的嗓音,在殿中似是繞梁有聲,卻遲遲不見命起的聲音。
半晌,蘇若華忽聽微微的腳步聲響,一雙水青色雲頭靴停在自己面前。
她心頭不知怎的忽然一慌,卻聞溫潤的男音在一側響起:“真是破天荒,你竟會進宮來見我。”
這話音裏夾着幾分戲谑,更有壓抑不住的喜悅。
作者有話要說: 前情預告一下,陸旻是個二貨~
額……不留神丢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