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姑姑……姑姑……你慢些,我跟不上了……”
稚嫩的嗓音自身後傳來,将蘇若華自恍惚中拽了回來。
她猛然停步,回首瞧去,卻見一十二三歲的小宮女氣喘籲籲的追上前來。
這女孩子面色柔嫩,身着一襲宮中最常見的藍布裙衫,按着宮規,亦紮了長長的麻花辮子,頭發卻黃黃的,人生的甚是單薄。
蘇若華壓下滿腹心事,微微一笑:“時候有些晚了,我還趕着出宮,走的急了些,忘了你還跟着,給你添累了。”
這小宮女便是內侍省撥來跟她同行的,年歲小,出身也低,當不得好差,平日裏只做些雜事,是這宮裏的下等宮女,一向看人臉色,吃苦受氣。蘇若華雖說如今不在宮中,但到底是太妃身側的大宮女,論身份不知比她高多少,卻這般和顏悅色的待她,當真令她受寵若驚。
她擺手笑道:“姑姑哪裏話,是我腿腳慢,倒耽誤了姑姑的差事。姑姑既趕着出宮,咱們便快些走。”嘴上這樣說着,卻又擡手擦了一把額上的汗。
蘇若華抿唇淺笑,同她并肩前行,略略放緩了步子。
一路無事,她便随口問了些,幾時進宮,今年幾歲,哪裏人士等語。
這小宮女一一作答,方知她名叫伴月,是揚州人士,父親在縣衙裏做一個小小的主簿,去歲八月方才入宮,交新年十三歲。
蘇若華看着她稚氣未脫的圓臉,還是一團的孩子氣,一雙眼睛如星子似的閃着,似還未染上這宮廷中人那獨有的謹小慎微、狡黠多變。
這麽大點兒的姑娘,也進宮當差了。
然而想想自己當初,又比她強多少呢?
兩人順着長街往壽康宮行去,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
行經右翼門時,伴月眼尖,遠遠瞧見一妃嫔彩仗,遙遙過來,便慌忙拉着蘇若華在道旁跪了。
蘇若華跪伏在地,只以眼角餘光向上掃去,雖瞧不見翟輿之上的人,但觀那彩仗規制,該是貴妃所用,心裏便明白過來,這是貴妃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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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彩仗遠去,二人方才起來,重新上路。
伴月卻似沒了談興,心不在焉,且不住回首。
蘇若華瞧她如此,遂問道:“伴月?”
伴月回頭,心有餘悸道:“當真唬死我了,幸好貴妃娘娘不曾為難。”
蘇若華微有不解,又問:“咱們既沒沖撞貴妃,又不曾行錯事,你怕什麽?”
伴月先看了看左右,見并無旁人,方才敢小聲說道:“若華姑姑久不在宮中,不知道宮裏的情形。貴妃娘娘是太後娘娘的外甥女,又是太尉大人家的千金小姐,身份十分尊貴,但娘娘脾氣格外的壞,禦下少恩,但有些不順心就拿着宮人撒氣。承乾宮的宮人,是換的最勤快的。就連她帶進宮來的陪嫁,也都打發了去,除了吟霜姑姑。”
蘇若華聽在耳裏,又裝作無意般問道:“貴妃娘娘如此行事,皇上竟不過問麽?”
伴月說道:“皇上雖不大喜歡貴妃娘娘,但看着太後娘娘的面子,怎麽也要讓着她些。只要貴妃娘娘不鬧的過了頭,便不怎麽管她。太後娘娘面上雖公正,心裏卻很是偏疼她,從來不肯認真責備管教。這不,才說了要貴妃娘娘閉門思過,才兩日功夫,就将她放出來了。”
蘇若華微微颔首,又問道:“聽聞,淑妃娘娘很是受寵?”
伴月點頭道:“可不是嘛,皇上雖說一月進不得後宮幾次,但總有那麽兩三次是淑妃娘娘侍寝,若到後宮來,也是去她那裏多些。”
蘇若華不由自主的将手握了起來,面上還是若無其事的笑道:“我不在宮中久了,許多事都不知道,多謝你肯将這些告訴我。”
伴月似乎極少被人誇贊,一張小臉頓時漲得通紅,連連笑道:“姑姑太客氣了,這有什麽,阖宮上下都知道的事兒。我是個下等宮女,等閑到不得主子跟前,這些都是別的姑姑公公們講的,我就聽着了。”
蘇若華面上泛起了一抹淺笑,說道:“你倒真是個實誠的好孩子。”
伴月究竟是個半大孩子,經不住人誇一句,便掏心窩子也似把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對蘇若華說了。
蘇若華從她嘴裏知曉,如今宮□□有六名妃嫔,除卻貴妃、淑妃出身顯赫,身居高位,尚有柳昭儀、孫充儀、童才人、李才人四位宮嫔,亦是皇帝登基那年選秀時,一并選入宮中的。
說來也怪,陸旻似乎單單鐘情于淑妃,除卻淑妃,竟是誰也不肯招幸,宮中這些嫔妃竟是白擔了個頭銜。
想着,蘇若華只覺心頭似乎被什麽揪了一下。
她自嘲一笑,進宮見皇帝太後,打聽這些事,不過都是為太妃籌謀,為日後回宮鋪路。
陸旻是皇帝,他有三宮六院,日後還會有中宮皇後,更會有七十二妃,情理中事,她早該明白的。
想的多了,不過是自尋煩惱。
餘下的路途,便只伴月一人聒噪,蘇若華只是默默行路。
行至壽康宮,蘇若華向守門的太監說明來意,求見太後。
門上的宮人仿佛早知她要來似的,并無一分吃驚之意,掃了她兩眼,便進去通傳了。
蘇若華便立在壽康宮門外等候,閑着便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宮室。
這壽康宮自開朝起,便是歷代太妃的養老之所,其坐北朝南,面闊五間,朱漆宮牆,上蓋黃琉璃瓦歇山頂,兩扇厚重的朱漆黃銅釘釘門,紅日西照,正自熠熠生輝。
她看了一回,心裏暗道,不愧是太後居住之所,果然好氣魄。
想着,她卻又瞥了一眼東側緊閉着的一扇宮門。那門名叫徽音右門,通過去便是慈寧宮了。
壽康宮固然華麗,但又怎及得上慈寧宮的恢宏壯麗?
慈寧宮,才真正是太後的居所。
只是三年前,慈寧宮夜間走水,宮室燒毀了一半,故而太後才暫居壽康宮至今。
然則,蘇若華卻記得,慈寧宮去歲已然修繕完畢,這趙太後怎麽到如今還不曾遷宮?
正當此刻,門內傳來一陣弓鞋擦地聲響,但見一中年婦人自裏而出。
這婦人一張銀盆臉,身着一領繡着喜鵲登梅的春綢夾襖,一條掐了銀絲的杏黃色蓋地棉裙,滿頭烏發盤成一個螺髻,緊緊紮在腦後,光淨油亮,蘇若華立在幾步開外都聞見了那濃郁的桂花頭油味兒。
婦人的發髻上斜插了一支蝴蝶珠花,雖都是些琉璃珠子,但這在宮女裏面,已是十分難得了。畢竟,尋常宮女不可插戴首飾,只有規制中的絹花。
蘇若華唇邊泛起一抹微笑,向來人欠身作福,稱呼道:“朱蕊姑姑安好。”
來人,果然便是趙太後的左膀右臂,心腹宮女,朱蕊。
朱蕊乜斜着眼睛,目光斜斜的打在蘇若華身上,上下掃了兩眼,涼涼一笑:“原來是你啊,想必是太妃娘娘打發你來當馬前卒,來求太後娘娘高擡貴手,放她回宮?”
伴月哪裏見過這等場面,心中害怕,縮到了蘇若華的背後。
蘇若華莞爾一笑,直起了腰背,如一株春季裏才抽芽的柳樹,亭亭玉立,她說道:“朱蕊姑姑,太妃娘娘打發我進宮謝皇上的好意,并與太後娘娘請安,豈有別意?姑姑,太後娘娘可能見我?”
朱蕊瞧着她那張姣好明豔的臉,臉上笑容和煦,心中卻忽然騰起了一股無名怒火。
恭懿太妃未出宮之前,她也曾同這蘇若華數度交手,雖是自己年紀大了許多,卻從來沒占到什麽便宜,甚而有那麽兩次險些折在她手裏。
這個小妮子,當真是一肚子奸詐!
再聯想起之前玖兒在皇帝跟前吃癟,多半又同她有關,新仇舊恨一起發作,朱蕊的臉頓時扭曲起來,她冷笑了兩聲,将下巴一揚:“太後娘娘此刻正小憩呢,你且等着吧!”言罷,竟再不理會蘇若華,扭身進門去了。
蘇若華瞧着她一扭一扭的背影,嘴角泛起了一抹深深的笑意——三年不見,老對手依然還是老脾氣。
跟着得意的主子,這朱蕊姑姑的脾氣倒越發急躁了。
伴月在後面低聲嗫嚅道:“蘇姑姑,咱們、咱們怎麽辦啊?”
蘇若華笑了笑:“不妨,她既說要咱們等,那咱們就等着。”
伴月點了點頭,垂首不語。
蘇若華瞧着她的模樣,鬓發微微有些散了,被風吹着更顯單薄。
她不由擡手,替伴月挽了碎發,低聲道:“出來前兒,也不曉得仔細收拾收拾。這個樣子,撞上哪個主子不高興,怕是要挨罰了。”
伴月先是不好意思的一笑,但繼而卻又眼圈一紅,語帶哽咽道:“姑姑,從沒有人叮囑我這些。”
蘇若華秀眉輕挑,轉瞬便明白過來。
伴月是個下等宮女,雖也有掌事姑姑管轄,但她是被挑剩下的丫頭,大約是沒有上去的指望了,姑姑自也不會有多上心,宮廷行走是福是禍,全憑造化。
自己當初不也是因被姑姑看中挑去,方才得了仔細調//教麽?而那些落選的小姊妹,便被散在各處當差,命好些的,如今已出宮歸家,命差的或病或災,已是不在了。
蘇若華正欲說些什麽,忽聽得背後一尖利的嗓音響起:“大膽!爾等見了貴妃娘娘,竟不下跪行禮?!”
兩人各自一驚,忙回身望去,卻見一太監正自橫眉怒目,不遠處停着兩頂轎子,宮人攙扶着,下來兩位靓妝麗人。
伴月早已吓得魂飛魄散,忙拉着蘇若華跪下:“奴才拜見貴妃娘娘,淑妃娘娘,娘娘千歲!”
蘇若華沒料到會在此處碰見這兩位宮中傳奇人物,自也跟着拜倒行禮。
這兩宮娘娘此次過來不曾傳齊了彩仗,只用了一頂轎子,跟着四個宮人,無有聲響,兩人适才又只顧着說話,故此不曾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