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蘇若華頗為不好意思, 又細看那釵身,竟還嵌着一溜小字: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這是《詩經》上的句子, 如字通若字。這兩句詞兒, 隐着她的名字。

蘇若華只覺得臉上越發的熱了,偏偏李忠在一旁插口道:“若華姑娘, 這釵子雖是進貢來的, 但上面的字兒,可是皇上親手刻的。”

蘇若華抿了抿唇,把釵子重新裹了,放回盒中, 輕輕說道:“李公公,這釵子上面鑲着紅瑪瑙,違制了。我不能收, 還請公公帶回去,只說奴才謝皇上的好意。”

李忠頗為訝異,他伺候了兩朝皇帝了, 這後宮裏哪有女人得了皇帝的賞賜, 卻不高興的道理?何況,這還不是尋常的賜物。換成旁的妃嫔宮女,得皇帝如此對待,怕不早已歡喜瘋了。

這若華姑娘,當真不同尋常。

李忠陪笑道:“姑奶奶,您這樣, 叫我怎麽跟皇上回話啊?這不上趕着挨板子嗎?這可是皇上的心意,後宮多少人盼還盼不來呢,您不要?”

蘇若華微微一笑,說道:“李公公,适才我已說了,這釵子上的紅瑪瑙,宮女是斷不能用的。即便是嫔妃,也需得嫔位以上的主子,方能佩戴。這以下的用了,就要挨罰,何況是我。您便回去,将這話都帶給皇上,他自會體諒。只說,奴才不敢要,留着怕惹禍。”

李忠又勸了幾句,蘇若華卻執意不收,他費盡了唇舌也說不動她,只好作罷,将這盒子重新收回,說道:“既如此,我便将姑娘的話帶給皇上。時辰不早,我還急着進宮複命,太妃跟前勞姑娘替我說一聲吧。”

蘇若華含笑說道:“都是老相識了,娘娘自會體諒。”

李忠拱了拱手,咳嗽了一聲,邁步朝外走去。走出一射之地,估摸着蘇若華已聽不到了,他方才

悻悻然嘀咕道:“既不肯,那你何必進宮招惹皇上?您進宮一趟,鬧出好大的動靜,把皇上撩的上不上下不下。您是無事,倒帶累着我們,擔驚受怕,受氣受累。”

話出口,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回首朝廊上望了一眼,只見蘇若華還在那兒站着,俏生生的,如春風裏的玉樹,甚是可人。

李忠摸了摸下巴,咂摸道:“這若華姑娘,該不會是欲擒故縱吧?那手段,也未免忒高明了些。”

胡思亂想了一通,就出了怡蘭苑。

蘇若華看着李忠走遠,方轉了回去,向太妃言說了李忠已告辭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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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懿太妃歪在貴妃榻上,一手扶額,睨着她淺笑:“皇上帶了些什麽體己話兒給你,還要李忠背着人偷偷告訴你?”

蘇若華笑回道:“娘娘莫打趣兒奴才了,還是昨日的點心,皇上喜歡,就打發李公公來問問怎麽個做法,還吩咐禦膳房,又怕娘娘笑話他貪嘴,所以才把奴才叫了出去。”

太妃挑了挑眉,懶懶說道:“既這樣,你便将話都告訴我了?”

蘇若華無話可回,只好笑着不語。

好在,太妃終于也捉弄夠了,不再多問,只說乏了想歇歇,叫人下去不要打攪。

蘇若華便從正房退了出來,站在廊上想了想,先回住處。

進了房,春桃正窩在炕上,垂着頭不知剪裁些什麽東西。

蘇若華走上前去瞧了瞧,原來是一雙繡鞋,遂笑道:“今兒倒是勤快,做起這個來了。往日讓你做個什麽,倒把你懶得豎針不拈橫線不動,惹的太妃娘娘總說你像燒糊了的卷子,不曉得拾掇自己。”說着,又看了看春桃手裏的鞋樣子。

原來是一方蜜合色素面緞子,平口鞋子,鞋口只拿翠綠色紗線鎖了,暗繡了幾朵不起眼的小碎花,端的是素淨。

說來倒有些喪氣,宮女只好穿這般的顏色式樣,略花哨些,顏色俏麗鮮嫩些,便要被斥責有狐媚惑主的嫌疑。

蘇若華又道:“這緞子,還是去歲重陽節時候,宮裏賞下來的。你這個時候才想起來。”

春桃勾着頭久了,只覺脖頸發酸,揚起脖子略微活動了一下,朝着蘇若華笑了笑:“這不天氣熱了,看着之前的鞋都舊的不成樣子,所以做一雙新的。日日在娘娘跟前侍奉,免得叫娘娘又念我不上臺面。”

蘇若華微微颔首,說道:“眼瞅着就要回宮了,這些事是得當心了。咱們在外面都野慣了,宮裏的規矩都要忘到脖子後面去了。回了宮,可再不能如此,一個言行無狀,就要生禍了。”

春桃聽着,将手裏的針線活計丢在炕上,跳下了地,問道:“莫不是回宮的事兒,竟準了不成?”

蘇若華笑道:“十成已準了九成。”

春桃聽着,倒悶悶不樂起來。

蘇若華看她臉色,不由問道:“怎麽,你竟不想回宮?”

春桃悶聲道:“回宮,有什麽好?走到哪兒,咱們都是宮女,看人臉色,低聲下氣,一步路不敢多走,一句話不敢多說,想想就喪氣。在這甜水庵住着,雖說少了許多風光,可倒輕松自在,少了許多是非。”

蘇若華微微嘆了口氣,将春桃丢在炕上的鞋樣子拿起來,見上面有一朵小花繡的不好,便拿針替她繡了起來,慢條斯理的說道:“咱們是宮女,是宮裏的人,早晚都是要回去的。垂頭喪氣,跳腳抱怨,倒不如好生想想怎麽應對。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哭着過也是過,笑着過也是過,我倒寧可笑着。”

這些道理,也不過平常。

但蘇若華的話,總是有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那溫軟的嗓音,一字一字說來,令春桃那些煩躁郁悶,如積雪向陽,盡數化了。

春桃走到她身側,挨着她在炕邊坐了,瞧着她溫婉娟好的側臉,微微有些出神,不由說道:“若華姐姐,等你将來做了妃子,我去服侍你好不好?”

蘇若華手中針線一頓,沉聲問道:“你們近來都是怎麽了?一個個都說我……這話是怎麽傳出來的?眼見就要回宮了,這種話動辄放在嘴邊,就不怕給我帶禍?”

春桃罕見她這般動氣,倒吓了一跳,忙說道:“姐姐莫惱,我以後再不說了。”

蘇若華臉色凝重,又問道:“到底什麽緣故?”

春桃嗫嚅道:“還不是太妃娘娘總念叨,皇上待姐姐不一般,姐姐同我們都是不一樣的,将來必不可限量。再說,容桂那蹄子也……”

蘇若華秀眉微蹙,問道:“容桂?這裏面還有她的事?”

春桃便将事情原委告訴了一遍,原來容桂見蘇若華進宮,心裏多少有些嫉妒不平,怨恨太妃不将這在皇帝跟前露臉的差事給她,言談神色頗為顯露,又厭着春桃與蘇若華交好,平日裏将自己排擠在外,便在春桃跟前蓄意挑唆,言說此次蘇若華進宮,必定跳上高枝兒,再不回來,可惜了她們的姊妹情分雲雲。

春桃聽着惱恨,便在太妃跟前與她使了絆子,陰了她幾回。

太妃原就看不上容桂,蘇若華不在跟前這兩日,容桂又頻繁出婁子,越發上火,只道她是心氣兒高了,不願再服侍自己,方才有了今日這一出。

這等事,也算宮裏常景,宮女太監之間勾心鬥角,主子跟前争寵賣俏,也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

蘇若華聽了,又說道:“她心裏怨怼不是一日兩日,有這種心思,倒也不足為奇。只是你,你怎麽也跟着亂說。我平日裏是怎麽教導你的,在宮裏一句話,就能惹來殺身之禍。”

春桃小聲說道:“我雖氣惱容桂嘴頭子賤,但心裏其實也覺着,皇上這樣對待姐姐,姐姐承寵也只是早晚的事罷了。”說着,她拉住了蘇若華的手,說道:“姐姐,進了宮,生死禍福都不由自己。伺候誰都一樣是伺候,姐姐如不嫌棄,我寧可跟着姐姐。”

蘇若華靜默不語,坐了片刻,忽然起身,往外去了。

丢下春桃,一臉茫然,不知自己是否又說錯了話。

蘇若華出門,徑直走到小院西北角的一間茅草房外。

這茅草房年久失修,平日裏只用來堆放雜物,自從恭懿太妃主仆入住怡蘭苑,便用作盛放柴薪,平日裏除卻雜役往裏堆放柴火,倒也無人會來。

蘇若華走到門上,拿鑰匙開了鎖,走進房中,撲面而來一股子塵土味兒。

屋中地下堆着些用以修繕屋頂的茅草,北方堆着一面牆的柴火,容桂就靠着柴堆,蜷縮在地下。

聽見動靜,她擡起眼皮掃了蘇若華一眼,不無嘲諷道:“難得,姑姑願意來瞧我這個上不得臺面的人。”

蘇若華緩步走入屋中,來到容桂面前,居高臨下的望着她,淡淡說道:“聽聞這兩日,你時常在背後嚼我的閑話?”

容桂輕蔑一笑,一改往日怯懦柔順的神情,仿佛已是自暴自棄了,她說道:“你自家做下的事情,難道還怕別人說不成?”

蘇若華輕輕揚起精巧的下颌,淡淡問道:“我做了什麽?”

容桂原本清秀的臉,頓時一陣扭曲,她語帶憤懑道:“你私通外男,不守宮規,卻偏偏仗着娘娘寵愛,挑唆離間,拿我紮筏子做遮羞布。”

蘇若華淺淺一笑,又問道:“還有什麽?”

容桂又道:“你還借着與皇帝舊日情誼,欲擒故縱,狐媚惑主,哄得太妃娘娘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你一人身上。旁人,一個不用,一個不信。若華姑姑,你未免忒也霸道。”

蘇若華倒并不生氣,卻還有幾分納罕,點頭說道:“原來你竟是這般想的。”

容桂繼而說道:“我倒是不明白了,我究竟何處得罪了姑姑,定要如此打壓我?難道多個人在皇上面前說的上話,不好麽?”

蘇若華将眉一挑,問道:“原來你以為,你有今日境遇,全是我打壓所為?”

容桂咬牙道:“難道不是麽?我同春桃一道被內侍省送到太妃娘娘這裏,姑姑卻一向看不上我,行動就壓制我,倒一力擡舉春桃。姑姑在娘娘身邊多少時候,我如何能趕得上?娘娘自是對姑姑言聽計從,越發不待見我,弄到如今我越發不得臉,什麽好差事都輪不着我。我還能怎樣?所以,此次才會被春桃那蹄子下了蛆!”說到此處,她又冷冷一笑:“不過,姑姑對春桃姐姐也就不過如此了。這進宮謝恩、在皇上跟前露臉兒的紅差,就輪不到她去了。姑姑,也還是怕人把自己踩了下去啊。”

蘇若華唇角微揚,輕輕說道:“聽你這番糊塗話,就曉得你落到這般境地不算冤枉。你是太高看了我,也未免太低看了太妃娘娘。你當真以為,只憑在太妃娘娘身側時日久了,就能博得娘娘的信任麽?”

容桂将臉一揚,倒有幾分倨傲,說道:“就是如此,若我一早跟在娘娘身側,也斷不會是今日這般情形了。”

蘇若華笑了一聲,問道:“那你可知,當日跟随娘娘一道進宮的,總共幾人?”

容桂斥道:“我怎會知道。”

蘇若華伸出春蔥一般的四根指頭,說道:“一共是四個,都是娘娘自母家帶來的陪嫁。我不是太妃娘娘的人,才進宮那會兒,我是跟着林才人的。”

容桂微微錯愕,轉而說道:“我自然知道此事,姑姑也正是因服侍了林才人,方才服侍了七皇子,才和皇上有了這段情分。說來說去,姑姑的運氣還真好。”

蘇若華點了點頭,說道:“運氣,你以為在宮裏能屹立不倒,純粹只靠運氣麽?那你可知,當時服侍七皇子的也有兩人。然而到了如今,這些人裏也就只剩下我一個,還跟着太妃娘娘了。”

容桂看着她的笑容,雖是滿面和煦,卻不知怎的,忽然打了個寒噤,她脫口而出:“你……都是、都是你……”

蘇若華搖頭嘆息:“你盡是這種心思,也難怪娘娘不疼你。如今你是看着七皇子當了皇帝,太妃娘娘也算安穩,所以就眼饞起來。你可知那些年,我們受的苦惱。七皇子本不受先帝重視,太妃娘娘又被太後嫉恨,主子尚且岌岌可危,奴才自然首當其沖。幾次三番,我險些活不下去。總好在,也都過來了。”

說着,她又微微一笑,言道:“我便告訴你,當初侍奉七皇子的那兩名宮女,因侍奉不利,被奸人利用,将混了箭毒粉的寝衣帶進麗景軒,因而杖殺。太妃娘娘身側的四名陪嫁,兩個想當寵妃,使盡了心思,得了一夕聖寵,卻死于內廷鬥争。另兩人,不想随太妃來這甜水庵,總絮叨個不住,娘娘一時煩了,就将她們都打發到內侍省去了。如今,還不知是死是活呢。”

蘇若華嗓音溫潤柔婉,将這些後廷的血腥往事娓娓講來,竟莫名的陰森可怖。

容桂自進了宮,被內侍省調撥至恭懿太妃處,便來了這甜水庵,并不知後宮紛争的激烈可怕。

今日陡然聽了蘇若華這一番言語,她竟忍不住的打了個寒噤,瑟瑟顫抖。

蘇若華走上前來,俯身湊在她耳邊低聲道:“你放心,我不會攆了你的。你既這等喜歡後宮生涯,定要在這裏掙個榮寵前程,那我必定随你的心願。”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的,又被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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