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容桂不禁仰起頭, 看着蘇若華那張秀美不可方物的淡漠臉龐,頭一次的心底裏生出敬畏。

有那麽一瞬間,她當真想低頭求饒了, 這不是她所想的宮廷。

她本是江南小地方人士, 其父是個不第秀才,祖上略有幾分薄産, 全家只靠這份田産度日。偶有一次, 時來運轉,此人在自家地頭掘出一方肉芝,賣與城中富貴人家,換了一筆錢財。此人便用這筆錢托人找門路, 捐了個芥子大小的官。既有了官帽,便有來財的門路,不上兩年竟也算得上家境殷實。

這世間大多男人, 有了錢權,便要生出許多花花腸子。

乃父亦不例外,使了一筆銀子, 自勾欄裏贖了一名頗有幾分姿色的大齡歌女為妾。而這歌女, 便是容桂的生母。

容桂是庶出,母親又是樂籍出身,她若是個兒子,興許還好些,偏偏又是個女兒。

父親的漠視,主母的白眼, 而生母又将全副心思都用在如何打扮妖豔、如何谄媚争寵上,從不照看她這個親生女兒。若父親不來母親的屋子,母親便拿把藤椅,坐在廊下,一面要她打蒲扇,一面一句句的苛責她。

怨她不是個兒子,不能讓母親有個倚靠。怨她怎麽不及正房的孩子聰穎讨喜,能把父親拉到這邊來。

母親是勾欄出身,口舌甚是鋒利,那張朱唇之間吐出的一句句言語,都如鞭子似的,抽打在她單薄的身軀上。

這日子,一直持續到慶和元年,朝廷下來采選秀女。

她的嫡姐已然出嫁,家中唯有她一個女兒,也只能是她。

當着父親與主母的面,容桂怯怯的不敢言語,然而心裏卻有幾分慶幸——若非姐姐出閣,這件好事還落不到她的頭上。

她還記得臨走前的那天夜裏,生母罕見的抱着她哭了一夜,一會兒舍不得她,一會兒懊悔這些年對她不好,然而說最多卻是要她進宮之後力争榮寵,出人頭地,好給她們娘倆出口氣。

容桂始終記得她母親那雙滿含淚水的不甘眼眸。

進宮之後,她将随身所帶的所有財物都用來賄賂內侍省的管事,只求調撥到一個好去處。

于是,她便到了恭懿太妃處。

Advertisement

原本以為,太妃這兒該是一等一的好地方,既是皇帝的養母,又是長輩,宮裏人人敬重,在這裏當差風光體面。何況,主子不是正承寵的嫔妃,也不會防有着手下宮女的心思。甚或,為了穩固自己在宮中的地位,蓄意捧幾個上去做寵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容桂本以為自己的如意算盤打的精妙,不曾想跟了太妃沒多久,太妃便出宮來了這甜水庵。如此,莫說上進,就連皇帝的面,一年都見不到一回。平日裏,還受這蘇若華的管轄指使。

她本已存了一肚子的氣,好容易今歲娘娘壽誕,盼來了皇帝,居然又将她攆開,進宮謝恩這等露臉的差事,太妃也指給了蘇若華,這讓她如何甘心?!

原以為,進了宮榮華富貴就在眼前了,不曾想竟是比在家時還要難熬。

一肚子的氣惱便轉成了憤懑怨怼。

她到底年輕,未經世故,心裏的事便壓不住,露在了臉上,于是被春桃抓了小辮子,終是惹惱了太妃。

容桂本當這一切都是自己時運不濟,都是蘇若華與春桃從中作梗。

直至今日,聽着蘇若華說起那些往昔舊事,那些曾經在太妃、皇帝身側服侍的人,也曾風光一時,也曾是主子們的心腹臂膀,居然就這樣輕易的消失在宮廷之中,甚而自己都未聽說過她們的名姓事跡。

這便是宮廷,埋葬一個人,就是這般容易。

花團錦簇的背後,是森冷可怖的殺機。

容桂只覺不寒而栗,然而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蘇若華,依舊強撐着說道:“然而,姑姑不也過來了麽?姑姑如今不也好端端的麽?姑姑也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蘇若華笑意漸深,意味深長道:“看不出,原來你人小志大。既是你志向高遠,我自也不會阻你的前途。”說罷,她便丢下容桂,轉身離去。

出了柴房,蘇若華面上的笑容盡數斂去。

這一番試探,她只想瞧瞧容桂是否受了誰的買通指派,所以心思逐漸野了,不服管束起來。

一通連吓帶詐,這容桂果然吐露實情,原不過是一番想要争榮向上的心思罷了。看她那慌張神情,也不似作僞。蘇若華在後宮多年,這點看人的眼力還是有的。

後宮之中,這等蠢女人實在太多,倒也不消費多少心思,丢着不管,任她自生自滅也就是了。

這把恐懼的種子,已是在她心裏種下了,往後怎樣抽枝生葉,又或索性她就學乖了,就全看她的造化了。

蘇若華自回住處,與春桃商議如何收拾行裝,大件的器物不必她們操心,率先第一件便是太妃娘娘的那些衣裳。

恭懿太妃在此地住了小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四季衣裳也存了幾大箱子,穿着穿不着的,收拾起來也是一件累人的活計。

春桃疑惑道:“這回宮的事兒還未有準兒,姐姐如此,未免過于急躁了,恐太妃娘娘要嗔。”

蘇若華微笑道:“這個盡管放心,回宮是必定的,再兩日就是娘娘壽辰,絕不會過了那日。”

春桃越發迷惑不解,然而這兩年下來,她只篤信一件事——聽若華姐姐的,一定沒錯。

當下,兩人便着手拾掇。

收拾了片刻,蘇若華想起一件事來,問道:“昨兒我不在,娘娘打發你去見茶棚那位大人了?”

春桃一面疊着一件盤花紐對襟薄紗衫,一面随口回道:“是,姐姐不在,娘娘想着廚房做了些素點心,打發我送去。”

說着,忽又笑道:“這位大人也真是古怪,生的是俊,見人總是冷着臉,你說十句他沒有半句,倒是拿熱臉貼人冷屁股。我是不愛跟他說話的,也不知姐姐怎生受得了?說來也奇,這次我去見他,他倒先同我說話了。先是看了點心,說必定不是姐姐做的,又黑着臉問我,姐姐去哪裏了?平白無故的,誰要受他那氣?欠他的嗎?我當場就給撅了回去,說姐姐是他什麽人,去哪裏要他管麽?就沒理會他,徑自回來了。”

春桃聲音甜脆脆的,自顧自叽裏呱啦說了一大通。

蘇若華立在一旁,倒有些怔了,回想起适才回來路上,霍長庚那些異常的言行舉止,便有些不自在起來。

她靜了一會兒,便說道:“他身份不同,在此地護衛娘娘三年,也保了咱們三年安泰,功勞苦勞都是有的。你我都該敬着些人家,怎能如此無禮。”

春桃說道:“話雖如此,誰叫他這樣追根刨底打聽姐姐的事,還一點兒也不客氣。誰是他奴才?”

蘇若華倒有幾分詫異,心裏暗道:這位霍大人打聽我做什麽?若為差事起見,他也該知道春桃亦是太妃娘娘身側服侍的人。

思來想去只是不能明白,索性也罷了。

李忠回宮複旨,将事情原本一一轉述了皇帝。

陸旻眼看送出去的發釵竟然又完璧歸趙,一股無名火騰的便燒了上來。

他還從沒碰到過如此油鹽不進的女人!

若是旁的物事也罷了,這發釵可是他的心意!

上面的刻字,他為了不假手于人,還特特尋了個造辦處琉璃坊的老匠人,學了許多時候。

又怕遭人非議,只說皇帝幾時生出這等怪癖,只好夜深人靜之後,拿着把刻刀挑燈夜戰。直至今日,陸旻一雙手背還有幾道細小的疤痕。

然而,這生氣歸生氣,他總不會将火氣灑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頭上

陸旻掃了李忠一眼,李忠登時便打了個寒噤。

只聽皇帝冷聲道:“李忠,你如今的差事,是越發不利了。”

李忠腹诽道:若華姑奶奶,您可把我坑慘了。您是半點事兒沒有,皇上只拿我來撒氣了。

當下,只苦着臉說道:“皇上,不是奴才不盡心,這若華姑娘定不肯收啊。再說,人家說的也有道理,雖說釵子是銀的,但上面嵌着的紅瑪瑙,可是嫔位以上的主子娘娘才能用的。宮女兒們,戴個絹花也罷了,頂天就是琉璃珠子,得了這樣的物件兒,怕是要生禍患。若華姑娘服侍太妃娘娘這些年,一向以謹慎自持、恪守宮規著稱,怎樣也不會幹出壞規矩的事兒來。”

這話,蘇若華只說了一遍,另一半自然是這李忠添油加醋了,滿拟着既誇贊了蘇若華懂禮守規矩,亦能消一消皇帝心中的邪火。

熟料,陸旻鼻中冷哼了一聲,斥道:“混賬!分明是你辦差不利,倒要找出這些說辭。如今她不能戴,難道往後也不能麽?!再則,朕要賜誰什麽,難道怕人說三道四不成!”

李忠暗道一聲:壞了!倒沒想起來這一茬兒!

當下,他便忙忙的跪了,連聲道:“奴才蠢笨,不能為皇上分憂,還請皇上責罰。然而,也望皇上,聽奴才一言。”

陸旻看了他兩眼,說道:“說!”言罷,微微一頓,又道:“且起來說話。”

李忠磕頭謝恩,又自地下爬起,陪笑道:“皇上,奴才以為若華姑娘是心有顧忌,方才不肯受了皇上的好意。”

陸旻劍眉微蹙,不由問道:“顧忌?她能有什麽顧忌。”

李忠便道:“若華姑娘在後宮也算有年頭了,前朝後廷那些事兒,她看的比誰都分明。皇上若要她,不給她吃顆定心丸,怕是不成。”

陸旻有些不解,卻亦未言語。

李忠又道:“皇上,現如今這後宮,有太後娘娘主持宮務,妃位上有貴妃、淑妃兩位娘娘,這淑妃娘娘還是一枝獨秀,歷來備受您的恩寵。底下還有柳充儀、孫昭儀、童才人及花才人,這都還是有位份的宮嫔,另還有選侍若幹……”

李忠話未說完,陸旻便覺額上青筋跳起,頗沒好氣道:“朕的後宮,怎會有這許多女人!”

李忠心道:那您問誰去?面上還是恭恭敬敬的陪笑道:“雖則您幾乎不進後宮,也鮮少招誰來侍奉,但在外人眼裏看着,您這後宮也是滿園春色。若華姑娘多半是介意此事,故而才遠着皇上您。”

陸旻倒從來不曾想到此節,他悶聲不語,半晌才說道:“她和那些人,怎生相同?”

話至此處,他卻忽然有些喪氣。

原道兩人是從小一處長大的,彼此心意互通,她該是能明白他的。

誰知,原來她心裏,他和那些尋常貴胄子弟也并無不同。

心中想着,陸旻便禁不住脫口而出道:“當初,朕已是告訴她的,将來必定會去接她。再則,那些妃嫔,全是太後她老人家的意思。朕既不喜,亦不曾染指,将來必定也會給她們一個歸宿。”

李忠心頭微微一驚,說道:“皇上,話雖如此,但若華姑娘又不知這裏面的事兒。”

說了這半日,陸旻心頭的火氣倒也消了大半,便道:“也罷,橫豎太妃回宮也就這兩日間的事了。待她們回來,朕自有分曉。”

李忠看皇帝已不再怪罪,懸在心口的石頭方才落地,又小心翼翼問道:“皇上,那這釵子如何處置?”

陸旻言道:“暫且放在朕這兒。”說着,又吩咐:“朕要批會兒折子,你再去傳谕,召吏部尚書孔淑同、參知政事錢正軍進宮商議國政。”

李忠應命,見皇帝別無吩咐,便退了出去。

才踏出東暖閣大門,赫然見淑妃竟就在門檻外站着。

李忠忙上前見禮,滿面堆笑道:“喲,淑妃娘娘,您來了,怎麽不使人通傳。”又罵守門的太監:“一個個如此憊賴,竟叫娘娘就這麽幹等着!明兒閑了,把你們送到慎刑司,挨個兒的打板子!”

淑妃倒還是老樣子,仍舊是一襲鴨卵青翠竹紋對襟綢緞比甲,穿着一條水青色碧波紋蓋地長裙,身上首飾多用珍珠、碧玉,顯得甚是素淨雅致。

她精神尚好,只是臉色有些發白,微微一笑道:“李公公別怪他們,是本宮沒叫通傳。本宮這會兒過來,本是想給皇上請安,近來調了一些安神香,想奉與皇上。只是聽聞皇上在裏面說什麽要緊事,就沒讓通禀。”

李忠打着躬,笑說:“那娘娘稍後,奴才這就進去替您禀告皇上。”說着,又要往裏去。

淑妃卻叫住了他:“公公不必去了,聽說皇上又要忙着處理朝政,還要見外臣,本宮便不進去打攪了。這安神香,就勞煩公公代為進獻。”話音落,跟随的宮女秋雁便将捧着的一方紅木雕漆奁盒送上。

李忠連連應承,淑妃笑了笑,轉身離去。

李忠眼看她走遠,回頭便向守門的兩個小太監頭上鑿了一下,斥責道:“以後甭管誰來,都先通傳!誤了事,皮也揭了你們的!”說罷,又邁步進門。

陸旻正批閱奏章,見李忠去而複返,随口問道:“怎麽這般就回來了,朕交代你的差事,你也推诿給別人?”

李忠忙道:“皇上錯怪奴才了,奴才正要去,才出門就遇見淑妃娘娘。娘娘說親手調制了安神香,要敬獻與皇上,只是不便進來。”說着,雙手将那盒子呈上,瞧着皇上的臉色,又添了一句:“娘娘在門上,已等候了許多時候了。”

陸旻那水色薄唇輕輕一勾,輕輕吐出一句話來:“守門的太監,送慎刑司各領三十杖,再不許到禦前當差。”

李忠打了個哆嗦,低頭道了一聲是,又問道:“那皇上,這安神香……”

陸旻有些不耐煩,将手中的狼毫筆往筆架山上一丢,又換了一支羊毫紫檀的,嘴裏說道:“照老例,丢庫房就是了。往後,這些嫔妃送來的東西,你造冊登記之後,都存放進庫房便是,不必再來聒噪朕。這個淑妃,她倒也不嫌麻煩,整日做這些東西。”

李忠連連稱是,又笑道:“這是娘娘的一番心意,也不值得苛責。”

陸旻擡頭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朕,從不用這些東西。”

淑妃乘了翟輿,自回鐘粹宮,一路默默無話。

到鐘粹宮門前下輿,就聽宮人報道:“娘娘,孫昭儀與童才人已在偏殿等候娘娘多時了。”

淑妃尚未開口,秋雁便已先哼了一聲:“娘娘病着那段時日,一個個都躲瘟神似的,恨不得繞着鐘粹宮走。如今看趙貴妃不得勢,又跑來巴結起咱們娘娘來了。當真是屬狼的,一個兩個都是白眼狼!”

淑妃微微嘆息了一聲,說道:“罷了,宮裏人拜高踩低,都是常情,沒什麽好憤懑的。”言罷,先進內殿收拾了一番,方又出來見人。

才到偏殿門口,淑妃便聽裏面人彼此争辯些什麽。

但聽一道尖刻的嗓音道:“你見天兒的往寶華殿求神佛保佑,可求來一夕半宿了?我瞧着,怕不是皇上連你是誰,都不記得了吧!”

另一人性子似軟和些,怯怯說道:“姐姐說笑了,妹妹不過是聽聞近來黃河下游常發水患,去誦經祈福,求上天保佑社稷蒼生罷了。”

那人便譏諷道:“你少在這裏裝模作樣,這進了宮的人,心裏打些什麽主意,我能不知道?”

淑妃聽着,邁步進殿,随口說道:“進了宮的人,心裏有什麽主意,孫昭儀都知道麽?”

那等着的孫昭儀與童才人,連忙一起下拜見禮。

淑妃也不理會她們,徑直走到上首落座,方才命她們平身歸座,斥道:“這宮裏,都快要沒咱們站的地兒了!你們還在這裏,一個個的窩裏鬥!”

作者有話要說:  馬上回宮咯~

各位親,1號停一天,2號3號有萬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