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眼看孫昭儀被驅逐出去, 童才人心中頓時一凜,看向蘇若華的目光便帶了幾分畏怯。

她莞爾微笑的模樣,倒是溫婉可人, 如春風拂面, 仿佛人畜無傷,但不知為何, 童才人卻忽的想起了幼時, 家裏姨娘給講起的鄉間傳說,有女羅剎姿容豔麗,擅惑人心,取人性命于不動聲色之間。不知為何, 她只覺得,眼前這蘇若華便是傳言之中的女羅剎。

幸好,她不似孫昭儀那般莽撞。孫昭儀還是個嫔位, 皇帝就這般不留情面。倘或為難蘇若華的人是自己,皇帝還不知會怎樣處置自己。

會不會,直接就打入冷宮?

畢竟, 皇帝為了這個宮女, 甚至險些廢了貴妃。

童才人只覺得身上陣陣發寒,卻猶不死心的看向陸旻。

皇帝正同太妃說話,微微側首,那側顏當真俊美無俦,清隽如天神降世。

童才人眼中便閃過一抹迷戀,她和那些旁的嫔妃不同, 她入宮是真心愛慕着皇帝的。早年還在閨中時,時為七皇子的陸旻,領命巡查江南道,來過她祖籍縣中。她曾遠遠的看過他一眼,當時便為他氣韻容貌所攝,将其驚為天人。

打從那之後,她便無一時忘了七皇子。

入宮選秀,是她不曾想到的好事,更不曾想到自己居然雀屏中選,成了天子宮嫔。

原本滿懷着少女情思而來,卻沒想到居然是落進了冰窟!經年累月見不着皇帝一面,只得投靠高位的嫔妃。然則即便如此,也未分到半分雨露恩寵。

如今,竟還有個宮女踩在了自己頭上。

讓人如何咽的下去這口氣?

然而,她不過是個小小的才人,又能怎樣?

陸旻同太妃說了幾句家常閑話,目光卻時不時的停在蘇若華身上,見她垂首侍立一旁,雙眸低垂,并不向自己看上一眼半眼,雖明知此為宮人安分之态,但他心中卻老大不自在起來。他這麽大個人坐在這裏,她就當沒看見一般。

當下,陸旻向她說道:“既進來了,就別幹站着了。朕想吃奶白葡萄,你過來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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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着禦前的人不用,偏偏要使喚她。

蘇若華應了一聲,先下去洗了手,回來便挽了袖子,立在陸旻身側,自盤裏拈起一枚奶白葡萄,細細的剝了皮,安放在菊紋口小金盤裏雙手捧給陸旻。

白生生的果肉,襯着嫩蔥一般的十指,頂尖還帶了幾分嫩紅,僅是一雙手便如此勾人心魄了。

宮人侍奉主子,規矩是不能站在主子正前方的,既不合乎上下尊卑的體統,亦阻了主子視線。

陸旻看着她尖尖的下颌,碎花圓領上露出一段白皙優美的脖頸,女性那獨有的體香合着果子的蜜甜,直往他鼻翼裏鑽。

陡然間,他只覺得有些燥熱。

陸旻拈起那枚葡萄丢入口中,蘇若華便遞上手巾,他便擦了擦手。

那手巾擰的不算很幹,陸旻便低聲說道:“這上面還濕着呢,多少年的習慣了,總改不了。”

這話聽的淑妃與童才人都分外難受,春光正好,一室明媚,皇帝的目光卻只落在一名宮女的身上。

恭懿太妃卻是樂見其成,笑呵呵瞧着,掃了一眼淑妃,至于那童才人,她是不放在眼中的。

她開口說道:“到底是多年服侍慣了的,彼此熟悉。皇帝如今身邊可有妥帖的人?若有,我也就放心了。”

陸旻眸光微閃,莞爾一笑:“不過是舊日裏一向用着的幾個老人,又或內侍省調撥過來的,将就使使罷了,難堪大用。”

蘇若華大致明白了皇帝接下去想說什麽,遂插口道:“皇上,娘娘,且容奴才說句話。”

陸旻看着她不語,太妃笑道:“你說吧。”

蘇若華說道:“太妃娘娘離宮三年,這陡然回來,壽康宮裏還有許多事不曾完備。奴才要趕着去收拾,可否容奴才退下?”

太妃尚未答話,陸旻便不悅道:“這宮裏的人,莫不是都死絕了?獨獨靠着你,離了你一刻也不成?什麽事也做不得?太妃回來之前,朕已吩咐內侍省調撥人手過來,竟還不曾到位麽?”

這話面上是斥責,底下卻全是不舍得她走的意思。

蘇若華垂首微笑道:“皇上錯怪奴才了,也不是奴才賣弄忠心,奴才既是太妃娘娘的宮女,娘娘的差事自是一等一要緊的。皇上若無事吩咐奴才,奴才便請退下。”

又來了,之前她入宮,轉日連告別也不曾,扭身就出了宮,這會兒又是迫不及待的想走!

陸旻只覺得一股火氣直沖頭頂,未及深思便脫口而出道:“太妃的差事一等一要緊,那朕的差事,你放在何處?!”

此言落地,衆人啞然無聲。

蘇若華更是手足無措,她當差多年,還從未遇到過如此無理取鬧的主子,偏偏這個人還是皇帝。

陸旻以往,可從未如此胡攪蠻纏過,他如今到底是怎麽了?

恭懿太妃見場面尴尬,遂打了個圓場:“你這丫頭,未免太過實誠。那些事暫且撂下,往後慢慢收拾也罷了。你和皇帝是從小一道長起來的,情分與旁人到底是不同。三年不見,必定有許多話說。先敘敘舊,再去忙別的。”這說辭,多少有些僭越,然而皇帝卻并無異議,只是盯着蘇若華不語。

蘇若華只覺得兩頰有些熱,白皙的皮膚便染上了一抹暈紅,比用了桃花胭脂,還要豔麗明媚。

淑妃卻只覺得如坐針氈,皇帝雖只是為了挽留蘇若華,她卻覺的那些話仿佛是斥責她協理六宮失職。

太後雖說掌管六宮,但到底是長輩,身份崇高,正是頤養天年的時候,這些繁雜宮務推給她老人家,自是不合适的。以往,趙貴妃無事,掌轄後宮事宜,太後為免她鬧出笑話,方才幫着打理描補。而眼下,貴妃禁足,淑妃掌權,太後巴不得她捅出什麽婁子,樂得撒手不管。這後宮諸般事宜都在淑妃身上,此刻皇帝問起服侍太妃的人,仿佛是在苛責她治理後宮無方。

再聽上方的親語家言,她越發難受,勉強一笑,插口說道:“皇上,太妃娘娘,昨兒臣妾已吩咐了內侍省調撥了四名宮女、四名太監過來當差。許是內侍省人憊賴,所以拖延了。待會兒,臣妾必定派人前往問責。”

這突兀的一聲,令陸旻驟然回神,他這方想起,這屋裏原來還坐着兩個嫔妃。

他挑眉看了淑妃一眼,口吻淡漠:“既知道有疏漏,那還不快去?朕将後宮事宜都交托于你,那是看重你的才幹。你,可莫要令朕失望。”

淑妃心中七上八下,也不知皇帝這話是誇獎還是責備,但只一點,皇帝想叫她走,那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着的事兒。

她到底是個識趣兒的人,總不至鬧到孫昭儀那般難堪的境地,當下款款起身,端莊得體的朝皇帝與太妃道了個萬福,告退下去。

一連兩個高位的妃嫔都別皇帝攆了,童才人再坐着也沒什麽意思,只好一道告退。

陸旻對這些什麽才人、選侍一概是沒有印象的,甚而連名號都記不全,眼皮也沒擡一下,任憑她出去了。

童才人走到門口,依依不舍的回首又望了一眼,卻見陸旻的目光只交纏在蘇若華的身上,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去向,不由心裏一酸,出門而去。

蘇若華将淑妃的不甘嫉恨、童才人那眷戀不舍的神情盡收眼底,不由瞟了陸旻一眼,心中暗道:三年功夫不見,倒是越發吃人惦記了。一連攆走了三個嫔妃,也不知打什麽注意。

淑妃并非如傳言那般受寵,她已然知道了,但孫昭儀與童才人在皇帝跟前,簡直連路旁的石頭也不如,倒令她詫異。

難道陸旻當真如外界傳言,其實不喜女色?

皇帝登基三載,膝下一無所出,後宮得寵者寥寥。一年裏,陸旻大半的時候都耗在養心殿中,鮮少踏足後宮。太後為此煩透了心,親自過問此事,硬将妃嫔送入養心殿。然而,這妃子怎麽擡進去,怎麽擡出來,除了那淑妃,幾乎各個都鬧了個完璧歸趙。陸旻自身,亦從不招幸。

蘇若華又狐疑起來,以往她服侍七皇子時,每月按例太醫前來請平安脈,陸旻可從來身子康健,幾乎是諸位皇子之中體格最好的了。難道,他竟當真有什麽不能言的隐疾不成?

這念頭才從心底浮出,蘇若華那秀麗的眉頭便微微一蹙。

身為皇帝,子嗣不豐,可不是什麽好事。

她正胡思亂想,卻聽陸旻又向恭懿太妃說道:“多勞太妃娘娘記挂,朕身側之人都難堪大用,不是粗魯愚鈍,便是憊賴之徒。這內侍省一年年的,也不知都挑些什麽人。甚而,朕每日的茶水,喜好個什麽口味,伺候的人也鬧不明白。總要朕一遍遍的吩咐,委實令人心煩。”

幸而李忠候在門外,未及聽見皇帝一通言辭,不然他可要大大抱屈——皇帝為着要人,竟連這等謊話也扯出來了。

太妃聽出他這弦外之音,微微一笑,說道:“那可當真了不得,皇帝每日朝政忙碌,身邊沒有個知冷知熱的人服侍,那可十分不妥。我離宮有日子了,竟不知宮裏已颠倒成這樣。也不知皇帝中意什麽脾氣的人,知道了再去尋總好過大海撈針。”

陸旻便看向蘇若華,莞爾一笑:“朕倒是看中了一人,只是太妃娘娘才回宮,怎好就從娘娘手下讨人。”

蘇若華聽他竟直白說了,心頭一跳,垂下眼眸避開了陸旻的視線,借着與太妃添茶水,走開了。

恭懿太妃微笑道:“我身邊哪有什麽像樣的好丫頭,略平頭正臉些的,離宮時也都打發了。如今,也就是這三個毛丫頭。春桃性子實在跳脫,去禦前服侍不合适,反要鬧得皇帝煩心。容桂倒是個安靜性子,皇帝之前在甜水庵裏也是見過的,不知意下如何?”

陸旻的濃眉頓時擰了起來,這老太妃難道不知他到底想要誰麽?定要他開口讨?那豈不顯得,他這個皇帝眼饞肚饑!

他淡淡言道:“娘娘說玩笑呢,朕怎會向娘娘讨人?娘娘一路風塵辛苦,還是先歇着。如缺了什麽,或要添置什麽,盡可打發人知會內侍省。朕,改日再來探望。”言罷,他起身拂袖而去。

恭懿太妃端起茶碗,微微一笑:“恭送皇上。”

蘇若華俯身拜倒,看着陸旻那昂藏背影,心中卻不知是個什麽滋味兒。

待皇帝走後,恭懿太妃向蘇若華笑了笑:“你瞧,皇帝果然放不下你。才回來,巴巴兒過來,就想讨你過去。”

蘇若華有些羞窘,說道:“娘娘打趣兒奴才,皇上分明是來探望娘娘的。”

太妃不理此言,眸光漸深,徑自說道:“然而,我卻不能現下就讓他如願。總要勾的他不上不下,才是好時機。眼下就讓你過去,對你也不好。你是個聰明孩子,該能明白。”

怎樣叫對她好?把她推到皇帝懷裏,就是好了麽?

蘇若華說不清楚自己對陸旻到底是怎樣一個心思,但她總是念着他好的,更不想任何人把自己變成一個勾住陸旻的魚餌——雖則,她不認為自己有這麽大的臉面。

她欠身行禮,一字一句道:“娘娘,奴才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太妃睨了她一眼,笑了笑,沒言語。

正說話,但聽外頭一陣雜沓腳步聲響,春桃進來回禀:“娘娘,內侍省總管親自選了八個人過來當差,請娘娘過去眼看。”

恭懿太妃笑了一聲:“這淑妃的腳程倒是快,皇帝才訓斥過她,轉眼人可就送來了。我倒懶怠去看,讓你若華姑姑瞧着打發也就是了。”

蘇若華道了一聲是,便同春桃一道走至廊上。

果然廊下站着四個宮女,四個太監,內侍省副總管鐘銅上正立在一旁,笑眯眯道:“若華姑娘,您瞧瞧,這些都是打發來伺候太妃娘娘的人。若合适,就留下。”

這都是宮中老例了,往常太妃還是慧妃時,蘇若華便常辦此事。

她将那八人一一打量了一番,倒都是些眉清目秀之輩,觀其神态,也并無什麽不妥之處。尤其那四名宮女,竟頗有幾分姿色動人之處。

蘇若華心中暗笑了一聲,這淑妃娘娘還真是不放心,忙忙的送了這四名宮女過來,想要平分春色。然而陸旻心中在想什麽,她也并不明白。

當下,她吩咐春桃問了這八人的名姓生年,一一記冊,便叫領去後罩房安置,并囑咐春桃教訓他們規矩。這都是現成的章程,倒也無需細述。

鐘銅上又湊上前來,陪笑道:“若華姑娘,淑妃娘娘還有一句話,說近來諸事忙碌,太妃娘娘這裏有怠慢之處,望她老人家莫放在心上。改日,她還要親自過來請安賠罪。”

蘇若華斜斜看了他一眼,見這太監本就不大的眼睛,更笑的眯成了一條縫,淡淡一笑:“鐘公公,這兩三年不見,您是高升了,沒少受鐘粹宮的恩惠罷?”

鐘銅上是皇帝一手提拔起來的人,蘇若華與他也算老相識。同是當差多年的人,宮裏的這點點貓膩,還不是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

鐘銅上白面饅頭也似的臉上頓時一紅,又笑道:“姑娘您這說的哪兒的話,宮裏的事兒,你我心裏都明白,何必戳穿呢?”

蘇若華微微颔首道:“宮裏的事兒,大夥心知肚明。太妃娘娘當初也沒少給你好處,往後在這宮裏,就請您多多關照了。”

鐘銅上忙道:“哎喲,您說哪裏話?咱們這些當奴才的,求太妃娘娘心疼還不及呢,怎還要去關照娘娘?那不是颠倒了麽?”

蘇若華唇角微揚,她知曉這群太監們的脾性,兩面三刀,人前一套背後一天,口裏蜜肚中劍,陰損人不償命的。同他們打交道,那是萬萬不能弱了。偏生,你幹什麽事兒,還不能離了他們。

當下,她自袖中摸了一塊銀子出來,遞上前去:“我曉得公公如今這個身家,看不上這點點銀錢。但這是規矩,還請公公收下。”

鐘銅上忙不疊雙手接了過去,連連點頭哈腰的笑着道謝。他倒是真看不上這點銀子,然而宮裏誰不知道這蘇若華是皇帝的意中人。皇帝對太妃是否當真孝敬那未為可知,但惦記她身邊的宮女,可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打發了這鐘銅上,蘇若華又回去見太妃,回禀了各樣事宜。

太妃聽着,不置可否,只問道:“今日你瞧着,皇帝這些後宮嫔妃,如何?”

蘇若華微微一頓,說道:“奴才以為,淑妃心機深沉,不好應付。孫昭儀狂躁無腦,不必放在心上。那個童才人……奴才以為她倒是個有野心的。”

太妃鳳眸微眯,反問:“哦?旁人也罷了,那個童才人不言不語,怎見得有野心?”

蘇若華說道:“奴才仔細打量過這些人的神态舉止,淑妃藏得最深,似是滴水不漏;孫昭儀便不必說了,娘娘也看出來了,是個人一點就爆的炮筒子。只有童才人,面上乖覺文靜,那眼神卻飄忽不定,一時看看娘娘,一時又瞧着皇上,甚而……有時看端詳奴才。”

太妃聽着,左邊的眉向上微挑,點頭道:“你看的細致,眼神飄忽,這丫頭心是野的……”話未說完,外頭就報傳李忠求見。

太妃有些疑惑,這皇帝前腳才走,怎麽後腳又打發人來。

李忠進來,行禮之後,笑眯眯說道:“啓禀太妃娘娘,皇上傳若華姑娘去養心殿,問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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