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太後與太妃的儀仗進了皇宮, 便直奔壽康宮而去。

太後此時尚未遷居慈寧宮,正居于後殿,遂将東配殿指給了恭懿太妃居住。

一行人遷入, 各樣家具擺設、衣櫃箱籠魚貫送入, 動靜自是不小。

蘇若華令春桃陪太妃去殿內休整,她自在廊下看着人搬東西。

還未及完事, 內侍省便将太妃份例裏的各樣用度一一送來。偏巧, 後宮各嫔妃,自貴妃起,到底下那些個昭儀、才人,聽聞恭懿太妃回宮, 便都打發人送了許多禮物過來。太後那邊,亦有饋贈。

幾樣事湊在一處,幾至不可開交。一群人亂哄哄圍上來, 一時問蘇若華貴妃送來的玻璃翠炕屏收在哪裏;一時又讨示下,這各宮來人該放多少的紅封。蘇若華只得耐着性子,一件件打發, 一件件布置, 一人的話尚未回完,并不答第二人的。如此一番梳理,倒也井然有序。

恭懿太妃坐在明間炕上,透過碧紗窗看着外頭的情形,向春桃點頭嘆息道:“這些事,也得虧了你若華姑姑, 方能這等條理分明。若敢換個略弱一點兒的,立馬就是亂成一鍋粥!”

這東配殿是一早收拾過的,屋裏各種用件兒都是齊全的。

春桃走到黑花梨木嵌理石面小圓桌邊,提起梅花提梁壺替太妃沏了一盅六安茶,輕步走到太妃身側,雙手遞了過去,笑道:“娘娘說的在理,若華姐姐一向能幹。奴才跟着姐姐,可有的學呢。”

恭懿太妃一路過來,倒也渴了,端起茶碗足足喝了半盅,方才放下,說道:“當年,就是我宮裏翹楚。別說我手底下,整個皇宮,你也尋不出第二個如她這般,模樣又好,性情又和順,又聰慧又能幹的人兒來!此次,如不是有她,還不知要鬧到怎樣個田地。”言至此處,她卻扼腕嘆息道:“說起來,我可當着舍不得她。”

春桃心口猛地一跳,陪笑問道:“奴才愚昧,不知娘娘這話是什麽意思?若華姐姐自是娘娘的宮女,娘娘若不放,她還能去哪裏?”

恭懿太妃唇邊笑意頗深,長聲嘆道:“我是不大想放,然而該放手的時候,也還是要放。不然,留來留去,便都留成了愁啦。”

春桃越發不解,正欲問些什麽,蘇若華已從外面進來,回道:“報太妃娘娘,自甜水庵帶回的各樣物事已安置妥當。各宮送來的禮品,奴才業已造冊入庫,給娘娘過目。”說着,便要将冊子呈上。

恭懿太妃微微一笑,并不令春桃去接冊子,倒點手讓她上前:“不看啦,你辦事,我放心。好孩子,快過來。”

蘇若華依言上前,太妃拉着她的手,笑道:“好孩子,這段日子,當真是辛苦你了。也恨我如今手下沒有個中用的人,能替你分擔分擔。”

蘇若華不知太妃為何忽來這番客氣,便道:“娘娘厚愛,奴才為娘娘效力,那是理所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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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懿太妃便向春桃吩咐道:“扶你若華姑姑下去,重新換身衣裳,洗洗臉,梳個頭再上來。”

春桃便來攙扶蘇若華,蘇若華只覺莫名,但也跟着春桃下去了。

這壽康宮東西配殿北側有一排庑房,乃是宮女們的住處。蘇若華與春桃既回宮,自在此處落腳。

兩人進了房,只見屋中各色家什停當,窗明幾淨,牆壁糊的雪白,各樣陳設雖及不上東配殿,卻也比甜水庵高好許多。

二人都是恭懿太妃手下的大宮女,行李自有人送了進來,只是個人的貼身衣物,不知如何歸置都在炕上放着。

春桃忙忙的開了菱花鏡奁,又提了壺,出門張羅着要熱水。

蘇若華卻只坐在炕邊,摸了摸褥子上繡着的碎花紋,目光飄向窗外,心裏有些納悶。

太妃,又在琢磨着什麽呢?還是想将她打扮出來,推到皇帝跟前去麽?

窗外春光甚好,她的心境卻不甚安穩。

春桃要了熱水回來,倒在黃銅盆裏,摸了摸,向蘇若華道:“姐姐,水正好,快來洗罷。”

到底是太妃的吩咐,蘇若華便起來,過去洗了臉,又到梳妝臺前坐了,将發辮盡數打散,重新梳理。頭發才放下來,便如黑瀑一般拖到了地下。

春桃在旁瞧着,插口說道:“姐姐莫梳辮子了,绾個樂游髻吧。姐姐姿容娴雅,這發髻最襯不過了。再簪上一根去歲娘娘賞下的石榴珠花,更是俏麗好看。”

蘇若華沒有聽她的,只是開了一支粉盒,取了些潤膚的膏脂在臉上勻了,把滿頭烏絲重新梳了個最簡潔不過的雲髻,只用一支光頭的銀釵绾了。原本還想梳個辮子,但想到适才太妃要重新打理裝容,還是換個發式也罷。

正在這時候,容桂忽從外頭進來,手裏抱着一疊衣裳,朝炕上一撂,不鹹不淡的說道:“太妃娘娘打發我給姑姑送這身衣裳來,叫姑姑換上再過去。”

蘇若華疑惑道:“才回宮,所有的衣裳都還在包裏,這衣裳卻是哪裏來的?”說着,便走去打開來瞧了瞧,竟是一件藕色對襟春衫,雖是素面的,袖口卻暗繡了些細細的碎花,另有一條月白色水波紋褶裙。

非年節又或主子誕辰,宮女不得穿紅着綠,這一套衣裳雖還不算違制,但顏色總覺得鮮嫩。再則,看樣式也是宮女能穿的,并不出格。這套衣服,蘇若華從未見過,卻不知是從哪兒來的?

她正想此事,容桂已說道:“太妃娘娘說了,要回宮了,所以吩咐人給咱們三個都做了衣裳。只是趕不及,先把姑姑的這身兒做出來了。姑姑且換上了,再過去服侍。”

春桃只覺她這口氣刺耳,斥道:“不能好好說麽?你陰陽怪氣給誰聽呢?”

容桂看了她一眼,嘴角一撇,似是十分不屑,扭頭出去了。

春桃輕罵道:“這個蹄子,越發瘋了,明兒我定叫她知道我的厲害!”說着,又向蘇若華道:“姐姐,你別理她。她這是嫉妒。”

蘇若華輕輕說道:“我怎會把她這些話放在心上?但只是……”話未說完,還是脫了外衣,換了這一套,照照鏡子,衣衫齊整,便往前面去了。

才走到東配殿門前,卻驚見禦前總管太監李忠正在門上立着,一旁還有幾個宮女。

蘇若華步履微緩,心跳不知怎的陡然快了。

太妃回宮了,皇帝自然要過來探視,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她也早該料到,但事到眼前,卻依然有些莫名的情怯。

是因為那日的不辭而別,還是別的什麽?

她緩緩上前,向李忠微笑問好:“李公公好。”

現如今,李忠最想看見,又最怕看見的,就是蘇若華。只要這位姑奶奶一來,他就不知道要倒什麽黴。

當下,李忠待笑不笑,竟是擠出了一張甚是古怪的笑臉,道:“若華姑娘來了,今兒打扮的倒是鮮活。這身兒衣裳真好看,是太妃娘娘給做的?”

蘇若華點頭稱是,又笑道:“皇上在裏面麽?”

李忠點頭道:“是,皇上才來不久,正和太妃娘娘說話,還有淑妃、孫昭儀、童才人幾位主子也在。”

蘇若華颔首道:“原是這樣,多謝公公告知,我便不進去了。”

兩人正攀談,一旁冷不防一人道:“若華姐!”

蘇若華打眼望去,只見一名宮女立在廊上的一根柱子旁,正望着自己。

這宮女生的俏麗,是一張瓜子臉面,衣裳比着尋常宮女略好些,卻也有限。

她一見此人,脫口而出道:“殷紅,是你。”說着,心念一動,又含笑道:“你在此處,莫不是被撥來重新服侍太妃?”

殷紅臉上現出幾分窘迫尴尬的神色,她說道:“姐姐取笑我呢,我如今在孫昭儀手下當差。”

蘇若華似是一臉恍然,點頭說道:“啊,是了,我險些都忘了。當初,太妃娘娘離宮之際,姐姐求了娘娘,回內侍省重新調派。妹妹如今可好?在孫昭儀那兒,想必順風順水了。”

殷紅聽着她這微帶了幾分譏刺的話語,心裏頗為不忿,暗道:當初是我離了太妃不假,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何況,當初太妃已然敗了,竟連宮裏都待不下去,要去什麽甜水庵。我青春大好,怎能陪她葬在那地方?自是要另謀出路。你如今跟着太妃重新回來又如何,太妃到底是有了年歲的人,再說上面還有個太後。孫昭儀如今雖還只是個嫔位,但她還年輕,後宮裏又沒幾個嫔妃,将來是不可限量的。将來誰的日子難過,那還未為可知。

想到這裏,殷紅隐隐有些得意,便笑着向蘇若華說道:“姐姐不在宮裏久了,許多事都不知道。我們主子孫昭儀一向同淑妃娘娘交好,淑妃娘娘是如今宮裏最受寵的嫔妃。我還記得,姐姐當初在宮裏時,當今皇上最看重的就是姐姐。然而姐姐一走三年,怕不是皇上連姐姐長什麽樣都忘了吧?”

她是聽說了之前蘇若華進宮時鬧出的軒然大波,然而正是因着以往都是在一起共事的,她才不信那些傳言。若是皇帝當真這麽喜歡蘇若華,當初去太後那裏時,何不将她要過去?可見,那些消息不過以訛傳訛。她還勸過孫昭儀,大可不必為此事煩心。

蘇若華看着殷紅得意的臉孔,輕輕一笑,壓低了聲道:“以往,我便提醒過你,你的脾氣就是過于輕狂,早晚是要吃虧的。三年了,你竟全沒改。”

殷紅臉上微微一熱,早前她們都在太妃手下當差時,雖則自己與芳草先行服侍太妃,太妃便更看重二人些,但蘇若華卻總是格外出挑,說話辦事既穩重又伶俐。時日一久,太妃面上還是一碗水端平,但每逢有什麽緊要差事,都交付蘇若華去辦。她與芳草嘴上不提,心裏多少都有不服。偶然說話帶了出來,蘇若華便這等勸說過她。

殷紅冷冷一笑,低聲道:“姐姐聰明伶俐,我哪兒趕得姐姐一絲一毫呢?但就不知,太妃娘娘如此疼愛姐姐,會不會給姐姐謀個好前程?畢竟,皇上眼兒裏,姐姐怕不已是個陌生人了。”

她正說着,屋裏忽傳來一道喝聲:“蘇若華,進來!”

這聲音陡然而起,将所有人都唬了一跳,又各自面面相觑。

李忠打起簾子,向蘇若華笑眯眯道:“若華姑娘,皇上請您呢。”

蘇若華掠了一下鬓發,邁步入內。

廊下立着的一群宮女,目光頓時都盯在了殷紅臉上。

這意思便是,你不是口口聲聲皇帝早不知蘇若華是誰了麽?那為何皇帝還能直接點名叫她進去,怎麽沒叫你殷紅入內?倒和大夥一塊,站在這廊下等候差遣。

殷紅的臉,這下子更紅了。

蘇若華進得門內,果然見坐了一屋子的人,太妃與皇帝分坐東窗下條山炕兩側,地下三把黃花梨木官帽椅上,各坐着三名嫔妃——除淑妃是認得的,另兩位雖面生,但觀其衣着神态,便知是孫昭儀與童才人了。

蘇若華端端正正的向諸位主子行禮問安。

她邁步進來,便如一道春風卷入室內,令人眼眸為之一亮。

陸旻似有如無的瞧了她一眼,眸光微閃,似有驚豔之意,又好似沒有。

太妃尚未開口,陸旻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說道:“不叫着你,你也不進來了。站在外頭,倒只顧着和那些不相幹的人說話。”

皇帝這話,透着格外的親熱,惹得一屋子裏三個女人頻頻側目。

淑妃微微一笑,自果盤裏拈了一個枇杷剝了起來。

孫昭儀臉上頗有幾分不自在,童才人卻愣愣的,只顧瞧着蘇若華,不知想些什麽。

蘇若華微笑回道:“回皇上,聽聞皇上、太妃娘娘并諸位主子們說話,無傳召,奴才不敢擅入。”

太妃卻笑了幾聲,說道:“以往在宮裏時,哪回皇帝來這邊,不是你在跟前伺候?三年沒回宮,怎麽外道上了。”這話出口,淑妃等人心裏卻是越發不快了。

淑妃淺淺一笑,說道:“這若華姑娘,今兒這身衣裳可當真好看,鮮亮的很。太妃娘娘,很會調理宮女兒呢。”

一句話,便将把柄丢了出來。

衆人便齊齊矚目蘇若華的穿着,看她衣裙明豔,襯着整個人越發的柔嫩,雖是身上無多裝飾,亦不曾着胭脂妝粉,倒是越發令人眼眸舒坦。

淑妃素來打扮素淨,童才人少有裝飾,倒也罷了。唯獨孫昭儀喜好濃妝豔抹,如此一來,倒顯得臉上脂粉厚重,身上釵環豔俗。

孫昭儀勉強一笑,說道:“太妃娘娘會調理人兒,這宮女生的好,穿的也靓麗,但嫔妾卻記得,老祖宗留下的規矩,非年節正日子,宮女不得穿豔,不然就是有媚主之嫌。這宮女如此穿着,怕是不合規矩吧。”

淑妃瞥了孫昭儀一眼,肚裏暗笑了一聲:這話當真是既蠢又毒,擡出祖宗家法,那是想置蘇若華于死地了。然而,早先說了這是太妃調理出來的,當着她老人家的面說,豈不亦是傷了太妃顏面?

自然,她樂得坐山觀虎鬥。

果不其然,太妃的臉色便陰了下來。

蘇若華只笑了笑,沒有答話——這孫昭儀當真是不知死活,說話顧頭不顧尾,實在不必她張口說什麽。

恭懿太妃輕輕哼了一聲,說道:“孫昭儀,你這話的意思,莫不是指責老身不敬祖宗?!再則,這身衣裳不曾着以豔色,樣式花色亦在規制之中,哪裏違制了?妾身卻不知曉,皇帝還在這裏坐着,淑妃亦在一旁,倒要你一個昭儀出來指摘宮女的衣着。”

孫昭儀的臉色頓時白了,她只顧找蘇若華的麻煩,卻忘了這是太妃手底下的人。

她忙忙起身,向太妃行禮賠罪,陪笑道:“太妃娘娘,嫔妾說錯話了。嫔妾從來笨嘴拙舌,原想着和若華姑娘說幾句玩笑話來着。娘娘莫惱。”

陸旻修長的指撥弄着茶盅蓋子,連看也不看這孫昭儀,說道:“這身衣裳好,鮮嫩活潑,正應這春季的好景,朕喜歡。滿宮上下都是一個打扮,不是石青,就是鴨卵青,再不就是灰,烏壓壓的,一個個便如燒糊了的卷子似的,看着叫人喪氣。”說着,他擡眸,掃了孫昭儀一眼,說道:“臉上的粉,少塗抹些,白的滲人,簡直渾如廟裏鬼胎!”

皇帝這一通訓斥,當真令孫昭儀無地自容。

她只覺滿臉滾燙,恨不得彎腰掘個地縫兒把自己埋了。

她是皇帝的嫔妃啊,本就要靠着姿容來讨寵的。如今皇帝竟當着一群人的面,尤其當着那個蘇若華的面,說她貌醜如鬼,這叫她日後還怎麽在宮裏待下去?皇帝的金口玉言,還不立時就傳揚的人盡皆知?

偏生,這話是從皇帝口裏出來的。

孫昭儀便是再如何憨蠢莽撞,也不敢當面頂撞皇帝。當下,她只得擠出一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來,說道:“皇上打趣兒臣妾了。”

陸旻口吻淡漠:“知道是打趣兒,還不退下。杵着,再惹出點兒笑話來?”

這是逐客令,孫昭儀豈能聽不出來?

她看向淑妃,神情之間仿佛在求援。然而淑妃卻專心致志的吃她那枚枇杷,眼皮也不曾擡一下。

無法可施之下,孫昭儀只得告退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讀者不适,修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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