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陸旻聲量并不高, 然而這一句言語卻如一柄重錘,錘在了蘇若華的心口。

她并沒有想到,陸旻竟會有這樣的念頭。

雖是心底裏将他當做夫君愛重的, 但以陸旻的身份, 兩人勢必是不能如尋常民間的柴米夫妻一般了。

從承寵,蘇若華便時刻在心裏提點着自己, 陸旻心中存着與她的情意便可, 自己不能太過貪心。世間事,月盈則虧,水滿則溢,要的太多, 怕是無益于長久。

故此,當陸旻說出那句話時,蘇若華便知曉, 他和自己是存了一樣的心思。

她心頭暖洋洋的,将自己偎在了陸旻懷中,輕輕說道:“七郎放心, 我總在這裏。”

兩人相擁了片刻, 陸旻不住問她想要什麽,缺了什麽。無論她想要什麽,都不過是他嘴裏一句話的事。

偏生,蘇若華什麽也想不出來,往年的四季衣裳都在,她既沒長高也沒變胖, 依然合身。珠寶首飾,他一早才與她置辦了一匣子,她是宮女,再如何受寵,總也不能打扮太過。

至于旁的,她似乎也沒什麽想要的。

有那麽一瞬,她倒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倘或自己央求,或許陸旻能赦免了她的母家。然而,正因他是皇帝,她才不能如此任性。恃寵妄為,必令朝廷法度廢弛,那她可也真成了禍國妖孽了。這點道理,她還懂。

蘇若華想了片刻,說道:“七郎有心便好,我如今什麽也不缺。”

陸旻皺了眉,無奈笑道:“先帝那些嫔妃,還有如今後宮裏那些,送一枝桃花過來,都要讨一枚桃子回去。昨夜是你承幸,竟什麽也不想要?該說你儉省,還是說你傻呢?”

蘇若華嫣然一笑:“我既不儉省,也不傻。七郎,我可是貪的很呢。我有,她們都沒有的東西。”言語着,春蔥般的指尖在陸旻心口輕輕一劃,“這裏,是我一個人的。我有這個,哪裏還需要旁的?”

果然是尤物之屬!

陸旻只覺心口漏跳了一記,呼吸也微微一滞,片刻籲了口氣,莞爾道:“當真會哄男人,什麽叫紅顏禍水,朕今兒算是領教了。幸好幸好,你入了宮,這輩子都只能哄朕一人了。”

但凡想到,如若她沒有進宮,就會嫁給旁人,就會去哄別的男人,陸旻便覺一股妒火直往上蹿。但想想,這盡是自己毫無來由的想象,又覺得可笑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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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若華低眉淺笑,溫婉柔媚。

瞧着眼前絕色,陸旻忽然覺得外頭對自己的風評并不對,禦史臺議論自己為君不愛女色,算是位賢明君主,只于皇嗣上有妨礙。但陸旻卻以為,自己并非不愛女色,只是獨獨愛她一人的美色罷了。

兩人喁喁說了些話,蘇若華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道:“七郎,我還當真想要一樣東西。”

陸旻颔首道:“你說,朕都給你。”

蘇若華便道:“如若可行,我想在這體順堂外搭一排架子,種上些葡萄藤。如今是二月,正是動農事的季節。到了夏秋時候,葡萄架上綠葉成蔭,七郎便可在架子下頭乘涼看書。我再把收來的葡萄,釀成葡萄酒,好不好?”

陸旻起初聽她說要搭葡萄架子,心中還道這賞賜讨的也未免太過離奇,但又聽她餘下的言語,盡是一片為了自己的心思,便高興起來,說道:“此等雅事,朕自然答應。”言罷,當即便将李忠叫了進來,吩咐了下去。

李忠聽得滿心詫異,他當了近二十年的差,見過無數的寵妃,從沒辦過這樣的差事!

皇宮大內,養心殿裏,搭個葡萄架子,那成什麽樣子,農家小院麽?

然而,他也只能在肚子裏議論幾句,皇帝的旨意,誰敢不遵?

李忠忙應了聲,轉身出去傳話。

這蘇若華,當真是個異數。

待打發了李忠,屋中又只餘下兩人。

蘇若華自陸旻身上起來,替他重新泡了茶水,把弄亂的折子一一擺放齊整,又低聲說道:“七郎,連着今日的淑妃娘娘,我可算是一連得罪了兩個嫔妃了。如此行事,是否過于張揚了?”

陸旻将筆蘸了墨汁,才待批注,聽她這一句,便頓住了,說道:“怎麽是你得罪了她們?是她們自己沒有眼色,冒犯了朕,朕給她們沒臉。”

蘇若華搖了搖頭,輕輕說道:“你是皇帝,她們不會怨你,只會将所有的賬都算在我頭上。”

陸旻輕輕哼了一聲:“那就随她們去,朕倒要看看,誰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動朕的人!”

蘇若華說道:“這話聽着倒叫人窩心,但後宮裏的事,從來不是這麽幹脆利落的。先帝在世時,後宮裏出了多少事,皇上也不是不知。”

陸旻将筆朝筆洗一擲,清水頓時濺了一桌子,他斥道:“那又如何?!便是因着先帝酷好美人,後宮裏才生出這許多争風吃醋的争端。朕如今除了你,一個都不要,看她們還能作妖!”想起前朝的舊事,他便覺憋氣,生母活的那般窩囊,自己受的氣,大半都是因此而起。

但如今不同了,他是皇宮的主人,難道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還護不了麽?

蘇若華看出他惱怒,便也不再多言,只取了布巾默默擦拭了桌子。

兩人相對無言,一時裏屋中竟是一片沉寂。

淑妃去了壽康宮,拜訪過太後,闡明了來意,便又離去。

打發了淑妃,趙太後抱着她那只愛寵白貓,靠在羅漢床上,默默出神。

朱蕊走來,收拾了殘茶果核下去,重新端了一盤水晶海棠來,立在一旁說道:“娘娘,淑妃今兒倒是轉了性子,想起來替貴妃娘娘求情了。”

趙太後輕輕笑了一聲,說道:“她哪兒是轉了性子,只不過是被人踩了頭,心有不甘,自己又沒那個本事,想挑唆着旁人上罷了。這借刀殺人的小把戲,哀家可是看的膩了。”

朱蕊聽着,問道:“娘娘的意思是……但那蘇若華不過是個宮女罷了,皇上寵幸了她,竟連個位份也沒給。如此一個宮婢,哪裏值得人上心了。”

趙太後點頭嘆道:“如此,才是盛寵啊。這倘或皇帝寵幸了她,把她封個選侍,了不起如淑妃所言,封到才人,那也就是個尋常得寵的宮女罷了。朝後宮裏一推,她無依無靠,母家敗落,除了皇帝的寵愛,可謂一無所有,還不任人踐踏?皇帝便是料到如此,才不肯放她。這一來是舍不得,二來便是要護着她。禦前的人,誰敢造次?”

朱蕊說道:“娘娘這話也是在理,然而皇上将她留在身邊,其實對她晉升不利。難道,皇上能讓她始終做個宮女麽?”

趙太後似是興致頗佳,撩着白貓下巴,逗弄的貓兒不住嗚嗚的叫,方才笑道:“你小看了咱們這位皇帝,他是個深謀遠慮之人。此刻将那蘇若華送進後宮,當然不能高封,但倘或她于社稷有大功,那可就有說頭了。”

朱蕊哂笑了一聲:“一個小小的宮女……”話未完,她忽然想到了什麽,低低驚呼了一聲:“娘娘是說……”

趙太後眸光深深,淺笑道:“皇帝是在等她有孕,待她懷上龍胎,生下皇帝第一個皇嗣,什麽封不得?倘或生的是個男孩兒,那更是不可估量了。”說着,她又嘆息道:“皇帝果然愛重她,為了一個宮女,所謀竟如此深遠。”

朱蕊又道:“話雖如此,但皇上怎能料定她必然第一個有孕?到底,後宮這麽多嫔妃呢。”

趙太後瞟了她一眼,淡淡說道:“後宮嫔妃是不算少,但你看哪個是有寵的?軟兒的确無寵,就是那個白頂着個寵妃名號的淑妃,你以為她就真的有寵幸麽?”

朱蕊吃了一驚,半晌才道:“可,皇上每個月也招幸她幾次,淑妃怎會無寵呢?”

趙太後将眉一挑,說:“這就是咱們這位皇帝的老謀深算了,他這是拿着淑妃當了個幌子,把咱們都給糊弄了。可笑那淑妃,狗咬豬尿泡——空歡喜一場不提,倒白白替人當了靶子。”說到此處,她倒有幾分惆悵,微微喟嘆:“皇帝對這蘇若華,當真是用情至深。自本朝開國起,就未有聽說誰真能享了獨寵的。”

即便當年先帝對她盛寵,那也是有要借重她母族的緣故。兩人彼此,都存着防備的心思。此外,先帝立她為後,也沒少添新人,後宮除了有名號的妃子,各種選侍禦女更是無數。并沒有誰,是真的被先帝捧在心頭的。

這般瞧來,她還真有幾分羨慕那蘇若華。

朱蕊咂舌道:“若是如此,那這蘇若華可真成禍害了。娘娘,此人不能留。”

趙太後口吻涼薄道:“為什麽不能留?只憑着軟兒那副性子,你道她當真能得了皇帝的喜歡麽?”

朱蕊說道:“娘娘是想,待那蘇若華生下皇子,便攏過來給貴妃娘娘撫養麽?然而,怕是皇上不肯。”

趙太後說道:“這暫且不提,哀家的意思,最好還是軟兒能有一個,強過要旁人的孩子,節外生枝。只是,禦前還得有個人幫襯着才好。”說着,又問道:“前回吩咐的,打聽她家人的事如何了?”

朱蕊回話道:“人已去了,只是哈衣布族叛亂,暫且沒有回信兒。”

趙太後點頭道:“多上心些,這套雖爛俗,但卻實在好用。還有一件事——”說着,她朗聲喚道:“玖兒!”

朱蕊那侄女兒,亦在壽康宮當差的玖兒垂首進來,道:“太後娘娘傳奴才。”

趙太後說道:“你收拾了,待會兒就到養心殿當差罷。”

此言一出,那姑侄兩個一起吃驚,看向太後。

只聽趙太後又道:“就說哀家的意思,皇帝身側沒有妥帖的服侍之人,所以把哀家身邊的宮人送過去。倘或皇帝不樂意,就叫他自己來與哀家說。”說着,她看着玖兒,一字一句道:“你需明白,派你過去是做什麽的。留意着動靜,如若可以,分了那蘇若華的寵幸。”

玖兒心中有些苦,她來壽康宮當差也有日子了,太後仿佛從未正眼看過她,說來她也算貼身服侍的大宮女,但在太後口裏,似乎就是個随意擺布的物件兒。

趙太後見她一時沒有答話,臉色微微一沉。

朱蕊察覺,忙替玖兒答應:“太後放心,玖兒心裏都清楚的,奴才都叮囑過她。”

趙太後的面色這方和緩了一些,點頭說道:“你們姑侄忠心辦差,哀家自不會忘的。”言罷,又打發人到承乾宮傳懿旨,要把貴妃放出來。

朱蕊便同着玖兒走出正殿,下了臺階,到了院裏一背人處。

朱蕊拉着她侄女兒,責備道:“你這個孩子,我早先怎麽囑咐你來着?太後最厭心有旁骛之人,她吩咐什麽,要緊趕着答應,叫她瞧出來你有半絲兒的猶豫,便要疑你有二心。一個不慎,你連命也沒了!”

玖兒為難道:“姑姑,我……我不會做這樣的事兒。”

前回皇帝來壽康宮時的情形,還令她心有餘悸。太後叮囑她精心妝扮,特特安排了一出好戲,她原對自己的容貌頗為自負,即便皇上不一見傾心,怎麽也要青睐幾分。誰知,那一出下來,她不止沒能邀來寵幸,反倒挨了一頓斥責,險些被送到慎刑司。此事成了衆人笑柄,她裝病在屋裏縮了幾天不敢出來見人。

如今,太後又要她去幹同樣的事兒,還要跟那個傳聞之中的蘇若華争寵,她哪裏敢?

朱蕊對太後是極盡中心,聽了玖兒這話,便有些不悅,責備道:“怎麽不會?有什麽不會?是個女人,總有來這一出。與其将來出宮,不知嫁給哪坑裏的□□,還不如跟了皇上。當今聖上,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又正是青春年少,難道還委屈了你不成?這樣的好事,別人求還求不來,若非你是我侄女,哪裏就便宜了你!”

玖兒臉紅似血,幾欲哭出聲來,微帶了些哭腔道:“姑姑,皇上壓根瞧不上我。我何苦、何苦去自讨其辱呢?”

朱蕊聽了這句話,不由嘆了口氣:“好孩子,你就忍了吧。這是後宮,主子們都未必有臉面,何況是咱們這些當奴才的。你就乖乖的去,我自有法子教你。只要能讓皇上寵幸你一夜,榮華富貴就在後面了。太後娘娘,也必定念着你的功勞。貴妃娘娘未必有機會生養,你有了比那個蘇若華有了好。”三言兩語,窩盤住了玖兒。

玖兒只是臉皮薄,對皇帝卻十分傾慕,起初有些怕,但聽了她姑母那些教唆之言,也就肯了。

當下,朱蕊替玖兒打點行裝不提。

這日,蘇若華始終在禦前相伴,侍奉了筆墨,又陪皇帝用了午膳,乃至于午間小憩,都在這體順堂裏。

午睡起來,陸旻另有公務要辦,還要見幾個外臣,便到東暖閣去了。

因着之前蘇若華在一邊服侍時,陸旻嫌總有人偷看,便不許她再過來。

蘇若華閑着無事,遂将上午采摘來的香椿嫩芽,在屋中收拾了。

露珠與芳年從旁打下手,皆十分好奇。

芳年性子安靜,露珠倒是多話,問道:“姑娘,這香椿做馄饨,奴才還從未見過呢。姑娘真能幹,懂的真多,難怪皇上喜歡姑娘。”

蘇若華微笑道:“這是民間的法子,宮裏是沒有的,我也是從書上看來的。以前,皇上還當皇子的時候,腸胃不大好,我便試着做了,倒是有些效驗,于是一直做。沒想到,皇上吃來吃去,倒吃習慣了。按着書上的方子,倒該用根磨粉和面,但我琢磨了,用嫩芽調餡兒也是一樣的,且滋味兒更香鮮。”

露珠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又說道:“這些粗活,姑娘何不交給膳房收拾呢,何必親自動手。再不,外頭廊下一排小太監呢,奴才叫一個進來就是。”

橫豎,蘇若華得寵,這一院子的人,還不任憑她差遣?

蘇若華嘴角輕彎,說道:“這樣的事,我還是想親自動手。”

親手采摘了嫩芽,親手烹調,再送到他案上,看着他吃,這個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但她心裏快活。

正閑話見,外頭忽有幾分嘈雜人聲。

露珠性子跳脫,閑不住,跳起來說道:“奴才去瞧瞧,出了什麽事。”

蘇若華沒有理會,任憑她去了。

露珠跑跑跳跳的出去,半晌回來了,一臉錯愕道:“太後娘娘調撥了一個宮女來養心殿,說是來伺候皇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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