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蘇若華手中微微一頓, 方才點頭道:“知道了,這倒也是平常事。”

露珠快步走上前來,壓低了嗓音道:“不平常, 太後平素從不管養心殿的事兒, 怎麽姑娘前腳才進來,後腳就送了個宮女來?這也未免忒刻意了。”

蘇若華淺淺一笑, 沒有接話, 只低聲囑咐道:“太後娘娘如何行事,不要背後議論,仔細惹禍。”

露珠吐了吐舌頭,便不說話了。

太後的意思, 蘇若華如何不明白?

無過只是看着自己是太妃那邊過來的,生恐自己與太妃沆瀣一氣,所以趕忙又送個眼線過來。甚至于, 為免陸旻獨寵自己一人,對那宮女交代了些什麽,也不無可能。

都是宮裏的老把戲了, 不算新鮮。

芳年看着蘇若華那安靜姣好的面容, 不無憂慮道:“姑娘要不要去瞧瞧?知己知彼,也好有個預備。”

蘇若華淺笑道:“不必了,我如今不過是養心殿的一名宮女罷了,去看了又能說些什麽?倒沒得叫人說,我以為自己是誰呢。”

露珠幫襯道:“就是太後娘娘那邊過來的又怎樣?皇上只喜歡姑娘,和姑娘正如膠似漆呢, 才不會瞧她一眼兒。去看,還不夠跌份的呢。”

芳年卻說道:“話雖如此,但這宮裏的事情,姑娘自然比我們更明白輕重,還是防着些好。”

蘇若華捋着手中的香椿嫩芽,出了一會兒神,片刻莞爾一笑:“我曉得你們兩個都是為了我的心思,但這不是我能過問的事情。”

她即便去看了又能如何?把那名宮女退回壽康宮麽?她哪有這個臉面!

即便陸旻肯聽她撒嬌,但眼下她正當盛寵,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一個不慎,就要落人把柄,何必淘這些閑氣。

兩人見她如此不上心,各自嘆了口氣。

須臾,蘇若華擇好了香椿,重新收攏在竹筐之中,提了往禦膳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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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走到禦膳房門前,她便聽裏面叽叽喳喳的議論聲響:

“玖兒姑娘的手藝當真是好,連咱們老哥兒幾個,都甘拜下風啦!”

“那可不怎的,服侍過太後娘娘的人,能沒點過人的本事?我就瞧着玖兒姑娘好,人美手巧,也很是懂規矩,比……可要強不少呢!”

“你少提她,如今皇上正寵她呢,你就不怕這話傳到李公公耳朵裏,再來打你的嘴?”

幾個禦膳房的廚子議論着,話裏顯然很是看不上蘇若華。

蘇若華笑了笑,上一回白蒸肴肉的故事,弄的這些廚子們在禦前讨了個沒臉。之後,更聽聞尚善局總管狠狠訓斥了他們一番,罰了半個月的俸祿。這些人因此恨上自己,那也都是情理之中。

人就不能太能幹,顯着別人笨拙,這份才能就成了罪過。

只聽又一女子輕輕說道:“幾位大叔莫擡舉我了,我不過是班門弄斧罷了。我這點點微末本事,在諸位面前,哪裏值得一提呢?只不過是我今日才過來,當了這個差事,想要盡些心力罷了。”

這嗓音軟糯甜美,仿佛一塊白糖糕,叫人聽着心裏舒坦。

蘇若華聽這話裏的意思,說話之人想必就是那個才調撥來的宮女了。

還真是,不是冤家不碰頭。

她并未想着尋這宮女的晦氣,倒在這禦膳房碰上了。

面上微微一笑,她輕輕敲了敲門扇,邁步進門,向着屋中衆人淺笑說道:“各位大叔,我想借用一下竈臺,可方便麽?”

那幾個适才正嚼說議論她的廚子,一起變了臉色,忙忙圍上來,陪笑道:“姑娘請便,姑娘要用什麽,自管用就是了,何必問我們呢?”“禦膳房能聽姑娘的差使,那是咱們的造化!”“姑娘可要什麽,咱們給姑娘取去!”

蘇若華瞧了衆人一眼,看着他們變臉如翻書,心裏暗自發笑。

宮裏人大半如此,拜高踩低,趨炎附勢,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別管适才他們說了什麽,眼下都會盡全力巴結奉承。別說這些當奴才的,就是主子娘娘們,又有幾個能不入俗流?

雖說這等事蘇若華早已看的膩煩,但犯到自己身上,仍舊覺着滑稽。

她敷衍了這些人幾句,目光便落在了案板前立着的女子身上。

只見這女子年歲甚輕,約摸着比自己要小上幾歲,還不滿二十的模樣,生的甚是柔嫩,姿色卻是出衆,筆管縷的身子,不盈一握的細腰,兩只眼珠子碧青的,宛如含了一汪水,雙頰上沒抹胭脂,也自然的泛着些紅暈,袅袅娜娜,算是個上等佳人了。

她穿着一襲胭脂色扣身衫子,一條楊妃色蓋地裙,裙上繡着幾朵桃花。鬓上亦戴了兩支海棠,倒不是絨花,是新鮮采摘的,襯托着主人嬌俏可人,人比花嬌。

宮女無喜事,不得穿紅着豔,以免魅惑主上。

她敢這般打扮,自然是太後的意思了,人人識趣兒,也沒人敢提。

蘇若華打量了她一番,暗暗忖道:太後娘娘當真看得起我,倒舍得讓這麽個标志的美人來服侍皇上。這般,倒不怕分了她侄女兒的寵了。

她看着玖兒,玖兒亦在打量她。

上回蘇若華去壽康宮拜谒太後時,她沒在跟前服侍,只遠遠的看過一眼,并不分明。

如今人在眼前,她禁不住上上下下、将這宮中人人口中相傳的絕色麗人、皇帝捧在心頭的人物,看了個仔細。

初看,只覺她容貌雖美,倒也平常。

玖兒甚而暗中腹诽,皇帝又不是沒見過世面,怎麽會如此迷戀這般女子。果然她倚仗的,只是舊日情誼麽?

但細瞧瞧,玖兒便漸漸不是滋味兒起來。這蘇若華的容色,并不妖冶,溫婉娟好卻仿佛有一股攝人的魅力,勾的人一眼又一眼的停不下來,似笑非笑的眼眸,微微翹起的朱唇,都弄得人神魂颠倒,迷離惘然。她并無勾引人的意思,卻令人忍不住的為其颠倒。而那通身的氣韻,溫潤高華,實在不似一個尋常宮女所能有的。玖兒甚至覺着,她同那些主子娘娘并肩一處,都絕不遜色,甚而有超然其上的架勢。

世上能有這樣的女人麽?這分明是個妖物!

她竟然要和這樣的人争麽?

蘇若華看了她兩眼,便向她走去。

這禦前的人,大致都曉得底下怎麽回事,各個睜大了眼睛,等着看好戲。

蘇若華走到玖兒面前,玖兒竟禁不住心頭微微發顫,後退了一步。

蘇若華淺淺一笑:“可否讓讓?我想用這塊案板。”

玖兒也不知怎的,被她目光一盯,不由自主的讓到了一旁。

圍觀的衆人,暗暗道了一聲:沒趣兒!這太後宮裏過來的人,還當有怎樣的膽魄,卻原來是個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的紙老虎,人還沒怎樣,自己倒先怵了。原本還指望着,這兩個女人幹上一架,大家看個樂子,誰曉得就只是這樣。

蘇若華将竹筐裏的香椿嫩芽盡數倒進一只瓷盆之中,從盛淨水的大缸裏舀了幾瓢水出來,便收拾搓洗起香椿,并不理會那玖兒。

玖兒站在一邊,靜觀其行事,心中卻暗罵自己為何這般不中用,如此怯懦!

她看着蘇若華安安靜靜的做着手中活計,并不看自己一眼,倒有幾分不是滋味兒——這意思,是壓根瞧不起她麽?

玖兒福了福身子,微笑道:“想必這位便是若華姐姐,若華姐姐好,妹妹這廂有禮了。太後懿旨,将妹妹調撥入養心殿。往後,妹妹就同姐姐一道侍奉皇上了。妹妹初來乍到,不懂這禦前的規矩,還望姐姐指點一二。”說着,便伸長了脖子,張望見蘇若華手中的香椿,訝異道:“姐姐怎的收拾這等野蔬?這等不入流的吃食,難道是要做給皇上吃?姐姐就不怕吃壞了皇上的肚子?”

蘇若華洗淨了香椿,灑了細鹽,細細揉搓起來,這方瞟了她一眼,輕輕笑道:“你既是太後娘娘身邊服侍過的人,該十分知禮才是,怎的這樣不懂規矩?”

玖兒一怔,不知她此言何意。

但聽蘇若華又道:“論禮數,你該叫我姑姑才是。”

玖兒被她這話噎了,面皮一紅,登時沒了言語。

宮中等級森嚴,即便是宮女隊伍裏亦不例外。這姑姑并非是年長的宮女稱謂,而是早入宮、且在主子身邊有頭臉的宮女——大多是掌事宮女,方能這般叫來。那些小一輩的宮女,在她們跟前,都要恭恭敬敬的稱一聲姑姑,受其教訓管轄。

玖兒入宮時日尚淺,自也該守這規矩。但她是太後心腹臂膀朱蕊的侄女兒,壽康宮裏除朱蕊以下的宮女,差不離都敬着她,反倒看她臉色,誰還敢來管她。她平日待人接物,嘴上雖客套,心中卻着實存着幾分傲氣。如今,蘇若華居然同她論起輩分,她當然老大不服氣起來。

再說了,她到底是太後那邊過來的人,蘇若華是太妃手下的掌事宮女,論主子她還矮自己一頭呢,憑什麽跟她論這個?

然而,玖兒卻找不出應對之言,畢竟這是宮裏的規矩,你走到哪兒都是這麽一套。她若是眼下為此事鬧起來,那不是與人送現成的把柄麽?

這蘇若華果然厲害,輕輕一句話,就僵住了她。

玖兒頓了頓,心念微轉,挪歩到蘇若華身側,笑道:“姑姑說的是,玖兒受教了。”說着,又福了福身子,模樣甚是乖巧伶俐。

她這一舉,頗得人贊賞,便有人贊道:“這玖兒姑娘不愧是太後娘娘手裏調//教出來的人,當真是溫文有禮。”

蘇若華聽這言下之意,似是含沙射影,暗暗譏刺自己潑辣。

她當然明白,這些太監、夥夫乃至于雜役,大多是小肚雞腸、心狹量窄之徒,保不齊哪裏得罪了他們,他們便能記恨許久。

自然,蘇若華是不會将這起人放在心上的,能成大事者,必不會拘泥于小結,所以他們自始至終都只能當着下等的差事。

蘇若華沒有理睬那玖兒,如今同她說什麽都是白費,還不如專心做完手裏的事情。

玖兒看她不言語,總不肯死心,在她身側繞來繞去,又笑道:姑姑,我才被李忠公公調撥到養心殿西暖閣當差。初來乍到,我也不懂禦前的規矩,還望姑姑您能指點一二。往後,咱們就都是皇上的人了,我還多承姑姑您照應呢。”

都是皇上的人?

蘇若華唇邊笑意舒展,這丫頭才踏進養心殿的門檻,就蓄意跑來同自己耀武揚威,果然以為太後能為她撐腰麽?

若是犯了宮中忌諱,即便顯達如貴妃,還不是照樣被訓斥禁足?她一個宮女,就敢如此嚣張了。

蘇若華直起了腰,轉首看向她,淺淺一笑:“玖兒姑娘,咱們都不過是皇上的奴才罷了。誰敢以皇上的人自居?旁的,我也不好說。但這既然進了養心殿,自然萬事以皇上為要。能伺候的好皇上,那是頭等大事。旁的,都無關緊要。”說着,她又去和面盤餡兒,懶怠再理會這個連唱帶演的玖兒。

玖兒看她無論如何都不接話,眼珠子咕嚕嚕一轉,忽然拍手笑道:“蒸鍋裏的點心,該是好了!”說着,将一旁大竈上正吐着白汽的蒸鍋掀了蓋子,以濕布墊着,端出一盤點心來,喜孜孜送到蘇若華面前,歡聲道:“姑姑且瞧瞧,這是我才做的點心,預備一會兒送到書房與皇上做茶點。姑姑瞧瞧,好不好?”

這書房,便是養心殿西暖閣。

皇帝閑時,常在此處與嫔妃飲茶閑話,有時看幾句閑書。能在此地當差的宮人,都是皇帝最親近信賴、且最能幹機靈的。但反面來說,亦是最能親近皇帝之人。

李忠竟把才進養心殿的玖兒送到西暖閣當差,果然是太後的面子了。

蘇若華掃了一眼玖兒端着的盤子,只見盤中碼着齊齊整整的一摞雪白點心,點心上刻了萬壽字樣,以青紅絲、玫瑰花醬及些幹果點綴。

不過是一盤萬壽糕罷了,宮份上常見的點心,固然比尋常禦膳房所做更精致些,倒也沒什麽離奇之處。

這大概就是這玖兒心機所在了,既要讨着皇上的歡心,又不太過彰顯自己的手藝,以免壓了禦膳房衆禦廚一頭。

蘇若華并不将她這點事手段看在眼裏,正想随口客套兩句,卻忽然看見那幹果中有些異樣,便問道:“你這裏面,放了松子麽?”

玖兒點頭笑道:“正是,這幹松子配着青紅絲與玫瑰甜醬,最是可口。何況,松子能延年不老,太後娘娘平日裏總要吃上些許。所以,我特特兒做給皇上吃。”

蘇若華卻正色道:“這盤點心,不能端給皇上。”

玖兒微微一怔,問道:“為何?”一言未休,她緊追着又道:“姑姑,你莫不是嫌我進了養心殿,會擋了你的路,所以不許我侍奉皇上吧?”

她本意,是想借題發揮,大肆宣揚一番蘇若華如何霸道。

然而,此言一出,禦膳房衆人皆一臉異樣的看着她,便是連方才贊許她的人,也神色大變。

蘇若華淡淡說道:“你也是服侍過太後的人,我且問你,伺候主子飲食,最需注意什麽?”

玖兒一愣,不由脫口而出:“自是飲食潔淨,來路正當,再者……是否有主子忌口之物。”才說畢,她忽的恍然大悟,看着手中的萬壽糕,怔怔不語。

有人說道:“這,玖兒姑娘,咱們皇上對這松子過敏,吃了就要發咳喘,厲害些還要發熱生疹子。平日裏,大夥都特別留神,這所有菜肴點心,都不能放半顆松子進去。”

蘇若華又道:“你既然要來伺候皇上,這點事總該明白。”

玖兒卻有幾分不服,回嘴道:“我不過才來,哪裏就知道這些了?”

蘇若華神色鄭重道:“養心殿上下,無人不知皇上的忌諱。你既來當差,又要做點心送過去,怎麽不先問大夥一聲?你滿心只想着邀功請賞,讨皇上的歡心,卻連這最要緊的事也忘了。此德此行,真能伺候好皇上麽?”說着,她便将盤好的面與餡兒放進竹籃裏,一并提了出去。

玖兒立在廚房地下,捧着手裏的點心,只覺得陣陣暈眩。

初來乍到,她便被蘇若華拿了個下馬威。

她分明是借着此事告誡自己,自己對皇上的事根本一無所知,也不配伺候皇上,更不要妄想跟她争衡了!

玖兒欲哭無淚,死死的咬着下唇,臉紅如血,不敢擡頭。

這一屋子的人,也都沒安什麽好心。他們本該告訴她的,不是麽?之前在壽康宮,有朱蕊姑母護着,也無人敢陰她。可到了這裏,她才真正體會人心可怕。

衆人咳嗽了一聲,各幹各的去了,也無人理會她。大夥心裏多少都有些不以為然,雖則因前頭的事,都不大喜歡那蘇若華,但她待皇上當真是盡心盡力的,大夥也都服氣。這小玖兒鬧了這麽一出,算怎麽回事啊?

有個嘴快的,看着她可憐,悄悄說了一聲:“玖兒姑娘,你其實該好生謝謝若華姑娘。這若不是她攔着,告訴你這事。你當真把點心送上去,皇上吃出了好歹,你還能有命在嗎?”

玖兒打了個哆嗦,強扯出一抹笑意,向這人道了一句:“多謝您提點了,這糕點送您吃。”說着,将手中的盤子強塞給那人,拖着僵硬的步子往外走去。

如今她不知道又怎樣?她早晚都會一件一件的習學起來,早晚也會壓過那個蘇若華的!

蘇若華提着竹籃往回走,禦膳房這般亂象,她也不敢在那裏做什麽——免得叫人動了手腳,徒生是非。

才走到體順堂門前,李忠忽然匆匆忙忙走來,向她笑道:“若華姑娘,皇上在西暖閣裏,打發奴才過來請您!”

蘇若華問道:“皇上已見過外臣了麽?”

李忠點頭道:“都散了,這會子空閑,皇上想和您說說話。”

蘇若華便将那竹籃交給露珠看管,自己随了李忠往西暖閣去。

路上,她看着李忠那微微有些駝的腰背,不由輕輕說道:“李公公,今兒您倒是替皇上選了一位好人。”

李忠聞言,只道她是在吃醋,不由打了個激靈,忙說道:“若華姑娘,您可得聽奴才一句言語。不是奴才故意給您添堵,這人是太後娘娘送來的,連皇上都不好說不要,奴才能怎麽着啊?”

蘇若華睨了他一眼,淺淺一笑:“所以,就送她進西暖閣當差了?李公公,這左右逢源,也該知道個分寸。弄得過了,讓人以為你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誰,可就不好了。”

她倒不是吃那個玖兒的醋,如今她既跟了陸旻,做了他的人,自然便一心一意的為着他。

玖兒是否奉命過來争寵,她不在意,但竟然連陸旻忌口之物都不知曉,幾乎惹出大禍,這可着實令她惱怒。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周四的文挪到晚上21點發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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