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玖兒看李忠瞧着自己, 久久不語,心裏便有些毛毛的,陪笑問道:“李公公, 怎麽了?”
李忠咳嗽了一聲, 背着手說道:“玖兒姑娘,我适才想了一下, 這西暖閣雖說如今出缺, 但畢竟若華姑娘眼下在這兒。皇上對她的心意,你也是知道的,我琢磨着,西暖閣還是她來侍奉更妥帖些。”
玖兒聽了這話, 臉色陡然一變,正欲争辯,卻聽李忠又道:“玖兒姑娘, 你也別急,這還有個去處。長春書屋倒缺一個灑掃整理的人,這地方倒清靜, 差事也不重, 你去那兒如何?”
依着李忠的意思,這已是給了她十足的臉面。
畢竟,他才是禦前總管太監,這一宮裏的人都要聽他的調派。玖兒在太後跟前再如何得臉,到底是個宮女,且如今歸在他手下。換做旁人, 他哪兒會問她一聲!
何況,這長春書屋的灑掃侍女,可不算什麽壞差。
這地方離着皇帝的書房近,且原就是先帝的內書房,如今陸旻雖用的少些,權做藏書之用,但三五不時還是會過去走走,還是能碰着的。
她捅出那麽大的婁子,李忠可是不敢再讓她近身服侍皇帝了,日後如若再闖出什麽禍來,他這禦前總管的項上人頭,可就不那麽牢靠了。
又及,蘇若華顯然不待見她,方才見着時,言語之間醋味兒頗濃,且有遷怒于己的意思。
這一番布置,既安撫了若華姑娘,太後那邊也不至于無可交代,本是個兩全其美之策,李忠以為,甚是妥帖。
熟料,玖兒卻忽的輕輕笑了兩聲,說道:“李公公,我是太後娘娘調撥過來,伺候皇上的。正是因着皇上身邊沒有可靠的人,太後娘娘不放心,所以才把我撥來。你之前還說,西暖閣裏出了空缺,這轉眼又說補上了,叫人怎麽信呢?您是總管太監,我也不敢争論什麽,但只是這種事,我怕是要去壽康宮禀告太後娘娘了。娘娘十分關切皇上的飲食起居,怕不是要過問罷。”說着,她杏眼輕翻,掃了那西暖閣窗子一眼,又低聲道:“養心殿裏出了狐媚子,大白天就敢引誘皇上,倘或淘漉壞了皇上的龍體。這罪過,公公您擔待的起麽?”
李忠聽了這番言語,幾乎勃然大怒。
這毛丫頭片子,以為自己是太後手下過來的人,就敢不把他放在眼裏,騎在他脖子上作威作福麽?!
她當真以為,只要有太後撐腰,就能橫行無忌?!
一個二等宮女罷了,連姑姑兩個字還沒掙上,就敢來威脅他了!
也不拿鏡子照照,倘或不是有太後在,她又算什麽東西!
Advertisement
之前,蘇若華對他說話也不客氣,但一來她在宮中年歲已久,早已是掌事姑姑,論輩分和李忠差不多算比肩的;二來,到底是自己辦差了事,不是人家好心提點阻攔,自己就要遭了禍,被她叨上兩句,那也沒什麽。再說了,蘇若華平日裏待人,那可是和和氣氣,從來不會仗着主子寵愛,借勢壓人,更不會動辄就要去主子跟前告狀。
這玖兒,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曉得這皇宮大內,是個長幼有序、等級分明的地界兒!
玖兒瞟着李忠,心中亦是惱怒不已。
打量她是三歲的娃兒麽,這麽好糊弄的?
分明已把她調到皇帝身邊了,又要把她趕開?!讓她去長春書屋那個連鬼都碰不見半個的冷僻地方,還說什麽好差!
臨來之前,太後娘娘将她叫到跟前,叮囑了她許多事,才過來就被攆到這個地方,她還怎麽親近皇上?
這李忠,怕不是看着那蘇若華受寵,想去殷勤巴結,所以拿着自己做文章!
他也不想想,這蘇若華即便眼下受寵,但她沒有背景靠山,單靠着皇帝的寵愛,能到什麽地步?明兒皇上看上了旁人,她就什麽都不是了!
李忠冷笑了一聲,說道:“玖兒姑娘,您倒也別張口閉口太後娘娘了。你如今是養心殿的人,自然要受養心殿規矩的管束。這宮人若動辄就跑回去找舊主告狀,那宮裏成什麽樣子了?即便是太後娘娘,也不會縱着你的。”
兩人正口角,那西暖閣裏卻忽傳來腳步聲。
陸旻掀了簾子,大步從裏面出來,衆人忙忙下拜。
玖兒偷偷擡眼望去,卻見皇帝發髻微亂,衣衫不整,沒着外褂,月白色內襟的帶子亦系亂了,顯然是草草穿着的。想及适才那西暖閣裏的動靜聲響,她面上不由微微一紅。
陸旻倒也不看那玖兒,揚聲吩咐道:“李忠,傳朕的口谕,着命蘇若華為養心殿掌事宮女,往後朕近身之事,皆由她處置。餘下各處宮女,皆聽她調度指派,不得有違!”
衆人一凜,李忠更是暗暗叫苦,嘴上還得恭敬應道:“是!”
這養心殿與別處宮室不同,有管事太監與掌事姑姑,管事太監分管太監,掌事姑姑管轄宮女。
先帝在世時,養心殿倒也是這般行事。打從陸旻登基,養心殿便少用宮女。陸旻便也不設掌事姑姑,将所有事由都交予李忠管轄。這個如今突然冒出來個掌事姑姑,那豈不是分了李忠的權?
何況,這位姑姑還是皇上寵愛之人,那李忠只有閉嘴吃癟的份兒,往後怕不是更要看她的臉色了。
想到這兒,李忠只恨的牙根兒癢癢,全都是這個玖兒鬧出來的。她不來養心殿折騰這麽一出,也就沒有這些事了!
然而,這是皇帝的旨意,他也只能聽命。
陸旻吩咐之後,轉身便欲回房中。
玖兒眼見皇帝要走,忙道:“皇上萬安!”
李忠心頭一緊,不知這個傻丫頭此刻叫住皇帝,又要幹什麽傻事了。
陸旻駐足,回身看向她,微微皺眉,片刻說道:“朕記得你,你是之前在太後身側服侍的宮女。怎麽,之前人來報說,太後娘娘送了一個宮女過來服侍朕,就是你麽?”
玖兒倒是沒想到,過了這些日子,皇帝竟還記得自己,雖則那次是被皇帝斥責了一番,但到底自己也算在皇帝心裏烙下了印子。
畢竟,宮裏這麽多女人呢,能叫皇帝記着,那也是頂不容易了。
玖兒心底雀躍着,不由自主的臉也有些微紅,忙笑道:“皇上記性真好,正是奴才。”
熟料,陸旻卻微微一笑:“不是朕記性多好,而是似你這樣愚鈍的人,宮裏着實罕見。朕要忘,也難。”
玖兒臉上一熱,想起往日太後所言,當今這位皇上,溫文有禮,待人和善,算得上一位謙謙君子,可她卻怎麽半點也沒覺得呢?先後兩次,都只覺他言辭刻薄,全然不給人留情面。
然而,以往她在壽康宮服侍時,每每見皇帝過來與太後請安,待人接物也是一派祥和,怎麽及至她,皇帝就是這般态度?
只聽陸旻又問道:“你叫住朕,所謂何故?”
玖兒被刺了這兩句,便亂了手腳,半晌支吾言道:“皇上,奴才蒙太後娘娘調撥,來養心殿服侍皇上。娘娘十分惦記皇上,所以特特吩咐了奴才,過來伺候皇上的衣食起居。原本,李公公令奴才在西暖閣裏當差,然而适才公公又說西暖閣裏不缺人,要奴才到長春書屋去。奴才倒不知,這空缺怎會補的這樣快,李公公口裏的話更是一天三改,奴才又該聽誰的?”
李忠聽着她這番話,氣的幾乎翻白眼,暗中直掐大腿。
這個蠢婢子,竟然敢當着他的面,向皇上告狀!
陸旻看了李忠一眼,莞爾一笑:“李忠這番布置,确有不妥。”
李忠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玖兒臉上便見了幾分喜色。
但聽陸旻又道:“你這樣愚鈍之人,怎能來西暖閣伺候朕的筆墨?沒得焚錯了香,塗壞了書,弄倒了硯,倒給朕添麻煩。便是長春書屋,也不該你去。那地方放着朕不少的藏書,朕還真不放心你來打理。”說着,又向李忠道:“往後,宮女的調派,都交給若華處置,你也不要管了。”
李忠連連稱是,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心裏的石頭倒是落了地。
陸旻吩咐已畢,拂袖進屋去了。
李忠直起腰板,睨着玖兒,洋洋說道:“玖兒姑娘,這長春書屋你可也去不成了。皇上的口谕,你也聽見了。往後啊,你就好生聽若華姑姑的指派調遣罷。咱,可管不着你了!”
真是晴天一道霹靂,幾乎打得玖兒回不過神來。
不止皇帝沒有替她做主,甚至于她還要聽那個蘇若華的吩咐派遣!
玖兒哪裏甘願,不由脫口道:“怎、怎會如此?皇上……皇上連太後娘娘的心意,也不顧念麽?”
李忠掃了她兩眼,冷笑道:“你這可是傻了,太後娘娘送你過來,進了養心殿,你就是養心殿的人。都一般的是服侍皇上罷了,做什麽不是當差呢?難道太後娘娘還能為了你一個宮女,親自來養心殿過問麽?我倒奉勸你一句,以後還是收了心,安安分分踏踏實實的辦差罷。皇上不是個喜歡作踐下人的主兒,可你這要是滿肚子歪心思,那就不好說了。”說着,又冷笑了兩聲,背了手,要往外走。
本來看她是太後那邊過來的人,又是朱蕊的侄女兒,還想着照料一二,日後在壽康宮那邊也算留個情面。
不曾想,這丫頭竟如此不識擡舉,竟還敢告他的狀!沒把方才她在禦膳房的事兒抖摟出來,都已是看在壽康宮的面子上了。
玖兒并不知這裏面的勾連,她在壽康宮素來這般行事,但有不合意的,便向朱蕊、甚而太後告狀。
太後也喜她如此行事,倒替自己當了眼線,盯着底下的宮人是否有二心,反誇她機靈能幹。
壽康宮的宮人,對這姑侄兩個雖心中暗恨,面上是從不敢帶出來。
玖兒得罪了一大批的人,卻渾然不覺。
落到這個境地,她幾乎欲哭無淚,忙忙上前扯住李忠的衣袖,說道:“李公公,您替我向皇上求個情吧。長春書屋我也肯去,我只是不想在那個蘇、若華姑姑手下當差!”
李忠伸出兩根指頭,捏着她的衣袖,輕輕将她的手扯開,撣了撣衣裳,好似玖兒手上有什麽髒東西,他斜着眼睛,說道:“玖兒姑娘,皇上的話,你也親耳聽見了。咱就是個奴才,哪來這麽大臉面,能去皇上跟前求情?您可是壽康宮裏出來的人,您的臉面多大啊,不成您自己個兒去求皇上,再不求太後娘娘也成啊。只要太後娘娘出面,這莫說您伺候皇上了,就是讓您當娘娘,不也是一句話的事兒麽?”說着,他頓了頓,咳嗽了一聲,又道:“我啊,倒有一句話告誡你。往後,好生敬着那若華姑姑,她叫你幹什麽,你就老實去幹,好的多着呢。若是頂撞忤逆了她,皇上動了怒,那可誰也救不得你了!”言罷,他便揚長而去。
玖兒立在地下,只覺得有些暈眩,她怎麽也不能明白,才進養心殿,正歡歡喜喜的要去西暖閣當差,怎會忽然就落入這般境地?
她欲哭無淚,死死盯着西暖閣的明瓦窗子,心裏忽而醒悟道:是了,定然是蘇若華那個妖孽,在皇上跟前不知調唆了什麽。皇上被她迷惑,方有此事!來前,姑姑叮囑她,一定要小心這個蘇若華,說她圓滑奸詐,甚是不好對付。自己還未放在心上,如今看來果然厲害。
玖兒到底是太後身側見過世面的人,雖遭此不順,慌亂了片刻便冷靜下來。她見西暖閣前守門的太監正冷冷的盯着自己,便扭身朝庑房一步步走去。
養心殿東西兩側有兩排庑房,皆是養心殿當差的宮女太監所住。
玖兒進養心殿當差,自也住在此處。
進了庑房,但見屋中一排通炕,地下放着一張長桌,桌上放着一套白瓷茶具。西牆下安放着兩座衣櫃,用以盛放各人的用品。
這屋子原住着四個人,炕上也放着四床鋪蓋,她入住進來,便是五個人了。
這房舍矮小,顯得有些逼仄,論起來比那些低等宮人的住處好上許多,還有幾樣家具,但相較于她在壽康宮時,同姑姑兩人住一間廂房,真是天壤之別。
玖兒咬了咬唇,今日鬧得這一通,倒是讓她清醒了不少。
這兒沒人能照拂她,萬事都要靠自己了。
正當這會兒,外頭有人喊道:“萬玖兒,出來領你的鋪蓋!”
玖兒忙忙出來,迎頭就見一人将一卷被褥并枕頭丢來。
她慌忙伸臂去接,卻被砸了個滿臉,好容易接穩了被子,擡頭卻見送東西來的人已走遠了,忙忙喊道:“這位公公,敢問我到底領什麽差事?”
那人頭也沒回道:“如今養心殿宮女都聽若華姑姑調撥了,你當什麽差,該去問若華姑姑才是。”
玖兒擰了一把自己的手背,忍了氣回到屋中,收拾鋪蓋卷。
陸旻轉回屋中,莞爾一笑,向着自己的心上人走去。
蘇若華已被他抱到了睡翁椅上,身上只蓋着一件陸旻的外袍,她自己的衣裙卻被抛在春凳上,香肩微露,春光豔豔。她雙眸輕阖,似癡似醉,雙頰上漾着一抹暈紅,嬌媚不可方物。
陸旻大步走到她身邊,挨着她坐了,低聲道:“如何,這下可高興了?”
蘇若華螓首微擡,掃了他一眼,細語道:“皇上不要她在跟前服侍罷了,倒把這燙手山芋丢給我了,我有什麽好高興了?”
陸旻上下看了她兩眼,忽然長臂一攬,将她扯到懷中,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粗噶着嗓音說道:“朕以往怎麽沒發覺,你倒是這麽個矯情的脾氣?得了便宜,還一定要賣乖。”
蘇若華輕輕笑了一聲,問道:“那麽,皇上後悔寵幸我這矯情的女子麽?”
陸旻盯着她胸前那一片如凝脂的光潤肌膚,低低說道:“這是朕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事了。”
蘇若華便靠在他胸膛上,垂眸淺笑,聽着他腔子裏那沉穩的心跳,心中亦覺得甜美,适才那因玖兒而起的醋意早已煙消雲散。
偎依了片刻,她忽聽陸旻的話音自頭頂沉沉響起:“其實,你實在不該攔她。”
蘇若華訝然,擡頭看着陸旻。
陸旻凝視着她的眼眸,淺笑道:“那盤點心,你就該讓她端過來。朕吃了,便能懲治她了。”
蘇若華只覺心口突突跳了起來,不由問道:“那麽皇上,打算如何處置她呢?”
陸旻淡淡吐出兩字:“杖斃。”
蘇若華聽着,一時沒有言語。
陸旻如今的行止,都一再提醒着她,眼前的男人,早已不再是往日裏那個她伴着讀書的溫雅少年,而是殺伐決斷的帝王。
看着她垂首不語的樣子,陸旻輕輕笑了一聲,摟緊了她,說道:“怎麽,怕了?”
蘇若華說道:“皇上往年不是這般性子,以前宮人犯錯,皇上也總是寬宥,為何如今……”
陸旻言道:“她若是個尋常宮人,朕也便寬恕了她。她到底因何而來,你也是知道的。”
蘇若華遲疑道:“趨炎附勢,倒也罪不至死。”
陸旻淡淡說道:“她既肯為太後充當馬前卒,便該有此覺悟。再則,朕也是要太後明白,以後少做這樣的事。”
蘇若華不言語了,她當然不待見那個玖兒,平心而論她自己也不是什麽良善之人。但她也當了多年的宮女,自然深知這裏面的苦楚,生與死不過是主子嘴裏的一句話罷了。她管轄調理後輩宮女時,向來少打罵也是這個緣故。宮女之間有什麽仇怨,不過是主子們手裏的棋子兒,不過是在這宮裏讨生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