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露珠吃了一驚, 不由瞪大了眼眸,想要說些什麽,忽醒悟過來, 連忙以手背掩住了口。
這段日子相處下來, 她只覺這若華姑娘是恪守宮規、溫文守禮之人,饒是皇帝如此盛寵, 她亦不曾有半分得意忘形, 失了分寸。今日卻不知怎麽了,竟能說出這等驚世駭俗之言。
蘇若華看着這丫頭面上那掩不住的驚詫神色,忽俏皮一笑道:“哄你罷了!貴妃娘娘蓄意來尋我的麻煩,我不仗着皇上的恩寵, 難道等死麽?快走吧,耽擱久了,回來要勞皇上餓着肚子空等呢。”說罷, 轉身繼續前行。
露珠這方放下心來,快步跟上,嘴裏說道:“姑娘跟奴才開這等玩笑, 可當真吓死奴才了。”
蘇若華面上的笑意越發淺淡, 她适才的言語并非是玩笑,而是心中多年所得。
初初被充入宮闱時,她也滿心的不解,自己分明是好端端的大司馬千金,金尊玉貴的小姐,如何一夕之間就成了最卑微不過的、人人可差遣使喚的奴才?
許久之後, 她才明白過來,這所謂的身份、地位是死的,然而人卻不是。唯有被賦予了那樣的身份,被放在那個位置上,人才尊貴,才配有那樣的對待。被從那個位置上趕了下來,頃刻間便就什麽都不是了。
入了後宮,她看過的還少麽?昨日高高在上的寵妃,今日就成了冷宮棄婦,如此這般可謂宮中常景。
陸旻為皇子時,也曾備受冷落,心裏大約與她是同一番感受。也正是因此,才會倍加珍惜這一段無關身份的情緣吧。
蘇若華默默想着,腳下步子甚快。
是以,貴妃也好,淑妃也好,甚而即便是太後,也沒什麽可怕的,所要考慮的,無過只是如何應對。
人人皆在這棋盤之上,何必只做別人手裏的棋子?
露珠自是不知她心中所想,兩人各懷心思,須臾就到了壽康宮。
經由宮人通傳之後,片刻裏面人出來說道:“太後此刻才起身,正在梳洗,待會兒還要傳膳,請姑娘等候片刻。”
蘇若華心裏明白,太後若非身有疾患從不晏起,何況今日自己已然起晚了,太後怎會到此刻才将将起身?這般,大約是看着她近來頗得盛寵,所以要殺一殺她的性子。
她微微一笑,向那宮人颔首道:“勞煩姑娘通傳了,我們等候就是。”說着,便同露珠走到宮牆下立着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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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過了許久,送早膳的宮人進去又出來,已是日上三竿,還不見太後準見。
露珠的性子到底還是急了些,微微有些不耐煩了,便輕輕扯了扯蘇若華的袖口,低低說道:“姑娘,皇上怕已下了朝了。”
蘇若華淺笑不語,這一幕何曾相似,當初她為太妃回宮探路,亦被如此刁難,今日又是如此。唯一不同的,只是她的身份變了。
太後對她,大約是更加忌憚了。
又過了片刻,幾位宮中的妃嫔過來與太後請安說話,見了蘇若華,亦竊竊私語不住,無非議論她近來如何專寵于前。
蘇若華充耳不聞,只是安靜等候。
太後在明間內坐着,她早已用過了早膳,吃了兩盞茶了,聽幾個晚輩妃嫔嚼了一陣蘇若華,不置可否。
待打發了這些閑人,方才問朱蕊道:“蘇若華還在外頭候着呢?”
朱蕊回道:“沒有娘娘您的懿旨,她也不敢走啊。”
太後笑了笑:“她倒忍耐的住,這副隐忍的脾性,是個成大事的人。”
恰逢宮女送了一盤醉梅進來,朱蕊轉送到炕幾上,說道:“娘娘也是錯誇她,娘娘跟前,她不忍着還能怎樣?難道,還能回去對着皇上哭天抹淚,要皇上給她做主不成?”
趙太後淡淡說道:“宮裏頭,這樣的蠢貨也不是沒有,何足為奇。”說着,她拈了一顆梅子遞入口中,又不無惋惜道:“可惜了,她若能投效哀家,可省了咱們多少事。”
朱蕊聽着,心中倒有些憤憤,她與玖兒兩個可謂是給太後賣命了的,然則向來少聽主子誇贊,倒是這個蘇若華,太後似是對她頗有幾分青睐。
恨歸恨,她面上倒是一絲兒也沒帶出來,只說道:“蘇若華歷來慣于忍耐,不然哪有命活到今日。”
趙太後卻并不贊同,搖頭道:“她未得寵前,這等性格也罷了。但如今蒙盛寵而為忘形,實在有些難得了。”說着,又笑道:“到底出身不同,蘇家的家教可見一斑。”
一語未休,她将茶碗放下,說道:“罷了,令她進來吧。”
朱蕊答應了一聲,忙去通傳。
蘇若華在外面早已站着兩腿僵硬麻木,好容易等來朱蕊的通傳,臉上的笑意倒是絲毫未改,挪着步子跟随朱蕊入內。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着,朱蕊忽慢了半步,便與她并了肩,低低說道:“蘇若華,別以為攀上了高枝兒,你就真成鳳凰了。你敢這樣對待玖兒,往後必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蘇若華面不改色,微笑低語道:“皇上厭她,我只能将她打發到外頭去,我能有什麽法子?”簡直是笑話,難道要她把那個玖兒送到皇帝的龍床上麽?
朱蕊臉上微微一僵,再不言語,快步往正殿走去。
進了明間,蘇若華與露珠拜見了太後,說明了來意。
趙太後不欲人多在跟前,微笑颔首道:“皇帝孝順,倒記得哀家這點子念想。朱蕊,把這兩匹緞子收了。在外頭站了許久,想必也渴了,帶這小宮女下去,賜茶。”
朱蕊應命,領了露珠下去。
屋中再無旁人,趙太後這方瞧着蘇若華,将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方才笑道:“你倒是個知道分寸的,不似那些狂三詐四的,得了寵幸,立刻就不知自己是誰了。若不是你頭上那支珍珠玉釵,哀家倒要以為,皇帝如何小氣,竟吝啬打扮你。”
蘇若華腹诽道:狂三詐四,在說你那侄女兒麽?口中依舊說道:“太後娘娘打趣兒奴才,奴才始終記得,自己只是個養心殿的掌事宮女。”她将養心殿三個字咬了咬,意在暗示。
趙太後冷哼了一聲:“好一個養心殿掌事宮女,誰許你爬皇上的龍床?誰許你霸占皇帝?如今更迷惑的皇上不進後宮,一人不見。枉顧龍體,迷惑主上。蘇若華,你可知罪?!”
太後這是要唬她麽?可惜,她從來不吃吓。
蘇若華盈盈一拜,淺笑回道:“啓禀太後娘娘,是皇上執意要奴才侍奉。奴才自見幸于皇上以來,皇上從未有一日耽誤朝政,何來迷惑一說。再則,奴才未回宮時,皇上就常進後宮麽?”原就沒有的東西,何談她霸占?
趙太後未料她竟如此大膽,雙眉一豎,喝道:“蘇若華,你放肆!你當真以為有皇上寵着,就無所忌憚了麽?!”
蘇若華回道:“奴才不敢。但奴才以為,太後娘娘當真覺奴才狐媚惑主,早已懲治了奴才,再等不到今日。”
這意思,太後也不必想法子給她什麽下馬威了,她也不會怕這些虛言恫吓,何必白費唇舌。
趙太後一時竟沒了法子,如她所言,無論如何自己當下并不想處分了她。
她端起茶碗,呷了一口,遮掩了尴尬,又問道:“你今兒過來,有什麽打算?你竟敢來見哀家,也算是好膽量了。”言罷,頓了頓又道:“你且起來,坐着說話吧。”
兩匹緞子,不過是個由頭,随意打發個人來就是,何必她冒險前來?自是有話要說了。
蘇若華謝了恩,起身在地下一張小杌子上坐了,說道:“奴才這會兒過來,是為着淑妃娘娘一事。”
趙太後笑了一聲,這後宮裏哪有什麽真正的出淤泥不染、冰清玉潔的好人,還沒進後宮呢,就上了心了。
她說道:“什麽事?”
蘇若華亦淺淺一笑,望着太後的眼眸,說道:“近來宮裏那壽宴湊份子的事,貴妃娘娘與淑妃娘娘的傳聞,太後娘娘想必已聽了許多了吧?”
趙太後臉上爬過一絲狼狽,她在宮中廣有耳目,此事又不胫而走,哪裏不知道消息。
奈何趙軟兒就是如此不中用,上了人家的圈套,徒當惡人,倒叫淑妃落了個賢妃的名聲,還渾然不覺。
但事已至此,趙太後眼下也沒什麽好法子,只得眼不見為淨。
她是個幹脆利落的性子,也不繞圈子了,索性說道:“你過來跟哀家說此事,可有什麽打算?”
蘇若華微笑道:“奴才能有什麽打算呢,不過是白給太後娘娘提個醒罷了。聽聞淑妃娘娘當日還放了內侍省一日的假,然則奴才以為,宮中諸事繁雜,內侍省又是個總管調度的地方,怕是半刻也歇不得。這突然放了一日的假,又趕着宮中家宴,只恐有所纰漏。”
這一番話,是明明白白的給太後送了個漏洞。
趙太後聽得分明,看了她兩眼,忽而一笑:“你很好,模樣好,性格也好,不怪皇上如此寵你。哀家瞧着這架勢,皇上鐵了心要你生他第一個孩子了。”
蘇若華已做了幾日婦人了,但聽人當面說起懷孕生子事宜,還是禁不住有些臉紅。
趙太後又道:“但依着你的出身,怕是難親自撫養吧?”說着,兩眼便緊盯着蘇若華。
蘇若華卻神色未改,依舊笑意盈盈,仿佛此事與她毫無關系。
趙太後見捏不住她,只得說道:“你卻放心,待你生産,這孩子哀家準你自己撫養。”
說着,她心中卻添了一句:也端看你能活到什麽時候了。
蘇若華依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來意已達,起身拜辭道:“奴才謝太後娘娘恩典,皇上想必已然下朝,奴才還要趕着去伺候,請娘娘準許奴才告退。”
趙太後當然也不想留她吃飯,揮手準她退下。
她轉身正欲出門,卻聽趙太後叫住她道:“你當真不考慮,将來把皇子寄養于貴妃膝下?于你于小皇子,或許都是個更好的前程。”
蘇若華深深拜倒:“奴才謝太後娘娘厚恩,奴才恐無這樣深厚的福澤。”如此,已是推拒了。
趙太後見她不肯,暗罵了一聲:敬酒不吃吃罰酒。便再不理會,任她離去。
蘇若華出了門,方才揉了揉已笑僵了的臉頰。
趙太後當真是慣于奪人子嗣,還沒懷上呢,竟如此直接的叫她獻子了。
若她将來一朝有孕,那是她和陸旻的孩兒,當然得由她來親自照看撫養。趙太後自不會輕易放過她,她也會使勁渾身解數,護着自己的孩子。
走到廊下,四處不見露珠。
倒聽得間壁一人低低喊道:“若華姐姐!”
蘇若華循聲望去,但見西邊抄手游廊下頭立着一人,正朝自己點手。
她微微一笑,緩步過去,說道:“有日子不見了,近來如何?太妃娘娘可還好?”
這人便是桃紅,她依舊是舊日裏的衣着,臉上神色倒有幾分惶然,拉着蘇若華的手,壓低了聲道:“姐姐,我有句話要告訴你。太妃娘娘如今對你十分不滿,整日裏說你背棄舊主,飛上了高枝兒心大了,好似還盤算着什麽。娘娘知道咱們兩個要好,使人日夜看着我,不許我出去。這會兒還是娘娘打發我去小廚房取點心,我瞧見姐姐過來了,這才趁空子跟姐姐說幾句話。姐姐可一定要小心!”
蘇若華心頭微微一沉,她去養心殿一事,太妃必定心有不滿,這是早已預料到的。
她心裏有着陸旻,既知曉了他的情意,便也決心賭上一把,但只沒想到太妃竟然會如此怨怼。
她原本也想到,太妃是想在自己身上打皇帝的主意,但聽桃紅如此說來,太妃的心思恐比她當日所想更大。
才說了兩句話,西偏殿裏走來一名宮女,也不看桃紅,只向蘇若華道:“若華姑姑,太妃娘娘知道你過來了,請你過去敘敘舊。”
蘇若華心口一跳,來的這般快,可見太妃是盯着她的行蹤的。
桃紅臉上現出一片惶恐神色,盡數落入蘇若華的眼中。
她避無可避,倒也想聽聽太妃說什麽,便跟了這宮女過去。
進了西偏殿,只見恭懿太妃正盤膝坐在炕上,頭上空空的,手裏捧着一只茶碗,兩只眼睛亮瑩瑩的,緊緊盯着她。
蘇若華見狀,先拜見了太妃,因着多年習慣,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太妃娘娘有頭風宿疾,如今天氣未熱,春風甚冷,在屋中也還需戴着抹額,以免被風吹了。想必是新來的宮人不知情,桃花怎麽也不叮囑一聲。”
恭懿太妃鼻子裏笑了一聲:“新來的宮人不知情,桃紅也是個毛躁的,我手下就你這麽一個能幹的好人,你偏生就攀高枝兒去了,如今倒還記得舊主?”
蘇若華聽這口吻甚酸,不由微嘆了一聲:“娘娘在上,奴才不敢。”
恭懿太妃幾乎是将茶碗擲在炕幾上的,嘩啦一聲,茶水濺了一桌子,慌得屋中服侍的宮人急忙去擦拭。
她斥道:“不敢?!不敢你也跑了!以往口口聲聲如何忠心,皇帝才不過招招手,你就神魂颠倒,忘乎所以了!往日我怎麽囑咐你的,你全抛在腦後!我原道你是個機靈的孩子,如今看來竟如此的急功近利!”
也算服侍了她多年,還是有些舊日的主仆情誼的,蘇若華并未回嘴,只是任憑她呵斥。
只是失了她的輔佐,這恭懿太妃眼見着是一日比一日急躁了。
太妃羅裏吧嗦抱怨了一大篇話,好容易說累了,趁她歇息的空擋,蘇若華出言道:“娘娘且息怒,奴才去侍奉皇上,并非是背棄了娘娘,也并非……并非是為了榮華富貴。奴才是,是真心實意的想去伺候皇上的。”
這話,是糊弄鬼呢?
太妃冷笑了一聲:“你莫不是要告訴我,你對皇上有情,你心裏其實早就戀上皇帝了?”
蘇若華咬了咬唇,擡眸看向太妃,擲地有聲道:“正是,奴才心中戀慕皇上。”
太妃看着她眼中一片誠摯,竟毫無作僞之态,登時一陣語塞。
她是早就知曉這兩人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彼此眼中也格外不同,但所謂情分在後宮裏不過是枯燥日子裏的調味品罷了。蘇若華又是個極擅籌謀的女子,即便有情也該是淡淡的。但看今日她這幅樣子,對于皇帝竟然是早已情根深種,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片刻,她陡然斥道:“真正蠢材!以往,我是怎麽教導你的?!皇宮之中,哪有什麽真情實意!枉費我用心栽培你多年,你竟然會對皇帝動情!你真是、真是白費了我一番心血!”
太妃吼叫了一頓,忽的冷冷笑道:“你不是在哄我?你心裏果然有皇上,就該和他一心一意才是。如何今日背着他,跑去見太後那老虔婆了?可不是你看着宮中沒有靠山,所以前去投靠?你也看明白了吧,皇帝眼中,你不過是個尤物,嘗個新鮮罷了。憑你身份,甚至連他後宮都不配入,不然為何到今日還不給你名分?你心下惶恐,所以才想投靠太後,是也不是?若不然,依着往日你頂撞她的情形,你怎敢去見她?!”
話音落,一道清朗的男音自門外傳來:“那是朕吩咐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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