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聽聞這話音, 蘇若華心頭頓時踏實了下來。
太妃眉頭一揚,果然見皇帝邁步進門。
陸旻似是才下朝便趕來了,依舊穿着玄色五爪金龍朝服, 頭上戴着平天冠, 只是身上多披了一件銀湖大氅。
他邁步進門,倒并沒看蘇若華, 只向着太妃作了一揖, 口裏道:“給太妃娘娘請安。”
恭懿太妃看着他,面上微笑,不無嘲諷道:“皇上當真是孝順,連着數日, 才想起來要過來請安。”
這話既失了太妃的風度,又跌了長輩的體面。
然而,太妃心裏是憤懑恐慌, 她心中深深了然,陸旻待她并無多少實在的母子情分。當年,林才人将七皇子托付與她時, 她自負年輕得寵, 早晚得子,對陸旻并不上心,不過是聊勝于無,且要在先帝跟前博一個慈母的美名,日常衣食甚是敷衍潦草,凡照顧等事, 實則全是蘇若華從中周旋描補。直至趙皇後入宮,奪了她的寵愛,她才忽然醒悟到膝下的孤寂,方才重視起陸旻來。然而,其時陸旻年歲已大,心性早熟,任憑她如何拉攏,也都是淡淡的,面子上的母慈子孝罷了。後來,他甚而還被趙皇後拽了過去。
太妃所能倚仗的,不過是蘇若華與陸旻的這段舊日情分。
她原本的打算,是将蘇若華扣在手中,直到她有孕,威逼利誘,再把皇孫收在自己膝下,将來的局勢也就未必了。
至于蘇若華,她一個罪官之後,即便得寵,所封也是有限,在後宮裏無依無靠,太後是容不下她的,她還是要依靠自己這個太妃娘娘。
然而,恭懿太妃實在沒有料到,她竟然抛下自己,調頭進了養心殿。
恭懿太妃其人并無遠見卓識,又不善謀劃,性格急躁易怒,往日虧着蘇若華時時進言,方能太平。如今失了這位軍師謀士,便只見慌張短視了。
蘇若華微微訝然,但也知曉太妃的脾氣性格,只在心裏暗自嘆息。
陸旻淡淡一笑,眼中一片涼薄,說道:“太妃娘娘錯怪了,近日朝政繁忙,軍機民生諸事紛雜,朕不得空,所以沒過來瞧娘娘罷了。朕倒是時常打發人來看望娘娘,前兒還使人送了些燕盞過來,娘娘不曾收到麽?”
這是一枚軟釘子,暗指太妃無事生非,無理取鬧。
恭懿太妃哪兒聽不出來,臉色微微一變,但聽陸旻又問道:“适才,朕在外頭聽見,太妃娘娘對若華去見太後一事,頗有微詞?”言罷,不待太妃出言,他當即說道:“此番,是朕打發她去給太後娘娘送兩匹綢緞。太妃娘娘如有責怪,該來尋朕才是。何必為難養心殿的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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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妃心中惱火不已,情知皇帝這是特特兒趕來護着她的,嘴上倒也不好再說什麽,微微颔首,笑的有幾分僵硬:“皇上想必聽岔了,我不過是聽聞若華去了太後那裏,叫她過來敘敘舊罷了。既然皇帝前來接她,那我便也不多留了。”說着,當即端起茶碗。
此言,又見小氣。
陸旻倒也懶怠同這老太妃多言,随意道了一聲告退,便拉着蘇若華的手,走了出去。
兩人踏出門,便聽身後器皿落地的破碎聲響。
蘇若華禁不住低低說道:“太妃娘娘……”
陸旻的臉色卻不大好看,他緊緊捏着蘇若華的手,用力之大,竟令蘇若華微微吃痛,不由自主的道了一聲:“皇上……”
陸旻輕輕哼了一聲,輕聲言道:“給你個教訓,可還敢亂跑麽?”說着,手卻松緩了些許。
蘇若華垂首不言,她倒是沒想到太妃會出來橫插一手,以至她晚歸。
李忠跟在後面,見縫插針道:“若華姑娘,皇上當真是記挂你,下了朝回了養心殿,聽聞你來了壽康宮,連衣裳也不及更換,急忙過來接你來了。”這言下之意,自是怕她在這兒吃了虧。
蘇若華微微一笑,側首靜靜看着陸旻。
陸旻面上微紅,咳嗽了一聲,說道:“朕要你候着,回來一道用早膳。你卻跑出來了,許久不見回去,難道要朕餓肚子麽?不得已,朕只好過來找你。”
他年紀較蘇若華小上三歲,又是帝王之尊,自然極好面子,怎肯在人前顯露出來?
只是趁人不察,他湊在蘇若華耳邊,低聲細語道:“不聽話,還敢餓着朕,晚上等着乖乖受罰罷。”
蘇若華聽得臉熱,嗔也似的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兩人出了壽康宮,陸旻倒不欲即刻便回養心殿,說道:“今兒難得有些清閑,咱們去太液池走走。”言罷,吩咐李忠去禦膳房取些清粥小菜、精細點心等吃食,送至太液池。
他便與蘇若華攜手,步行往太液池而去,令儀仗在後面跟着。
陸旻便問道:“你一大早跑到壽康宮做什麽?”
蘇若華自是不好直言,是來太後跟前,與淑妃上眼藥的,找了兩句話說道:“就是之前皇上吩咐的緞子,這兩日略忙碌些,忘了使人送來。今兒皇上上朝,底下人都忙碌,我便想着親自來一趟也罷。”說着,嗓音微微低沉,說道:“只是沒有料到,太妃娘娘她……”
雖明知太妃的心思,然而今日見她失态至此,蘇若華心裏還是有些不痛快。
到底多年主仆,總該有幾分情誼在的。
太後、貴妃、淑妃這些人來為難她,她都無所懼怕,但這舊日的主人口出惡言,可着實讓她有些難過。
蘇若華是個懷戀舊情的人,歸其根由,還是早年間家破人散在她心口劃下的傷痕,令她格外珍視身邊的人。大約是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她自謂淡然,實則懷舊重情,也正因此輕易不會将誰放在心坎上。
陸旻深深了然,便格外的想要占有她。
她待誰好,那是真心實意的。
陸旻捏了捏她的手,冷哼了一聲:“枉費你還替她籌謀,想要她獨居一宮。她待你,就只是這樣。”
果不其然,蘇若華臉上閃過一抹陰翳,越發低垂了下去。
陸旻又說道:“罷了,總還有朕在,不必為了這些人寒心。這些年,若不是有你,朕早已不耐煩與她敷衍了。”
是了,把這些人都忘了吧,你的心只能是我的。
蘇若華這方微微一笑:“皇上太過擡舉若華了。”
兩人說着話,逐步走到了太液池。
今年回春早些,雖還有兩日才是花朝節,但太液池邊栽着的垂絲海棠與梨樹已大半開了,粉紅輕白兩樣柔嫩花朵,遠遠望去,如雲似霧。
微風徐來,湖面波光粼粼,似有無數游魚浮首,倒是一派春日風光。
陸旻挽着蘇若華的手,在湖邊芳草地上信步走動,攬着心上人,賞着如斯美景,心中倒也快意。
朝廷上的事雖繁雜,但今日處置起來倒頗為順利,他已下旨今歲開恩科,且文武齊行,勢必要再選拔一批身家幹淨的子弟,充為股肱。趙氏也好,錢氏也罷,早早晚晚他要除了這兩支盤踞朝廷已久的勢力。
陸旻想的痛快,目光又落在了蘇若華的臉上。
這些日子,兩人耳鬓厮磨,蘇若華逐漸褪去了未嫁姑娘的青澀,添上了一抹小婦人的輕熟妩媚,讓他越發移不開眼了。
微風時來,吹拂着她鬓邊的發絲,她不由擡手掠了一下,更見溫婉動人,立在這如煙花海之中,美的仿若不是人間。
陸旻淺笑,眸中漾着溫柔的情愫,擡手自一旁樹上摘下一朵海棠,親自簪在了她的發髻之上,低低說道:“人比花嬌。”
蘇若華的心口便如被暖風吹軟了一般,頓時酥了。
兩人正在缱绻之時,忽聽得前方假山石子後面隐約有笑語傳來。
那假山是太湖山石堆疊而成,大約有一人多高,占地長約兩丈,甚是寬綽,藏匿兩三人輕而易舉。加之這湖邊,多種花樹,影影綽綽之間,假山那邊的人便也不曾看見聖駕過來。
那邊的似是兩名女子,但聽一人笑罵道:“她姓蘇,那蘇妲己也姓蘇,可不就是一路貨色?說她是九尾狐貍精可錯了麽?”
“你可謹慎些,前頭孫美人的教訓還不夠麽?這騷媚東西迷惑了皇上,皇上眼下正神魂颠倒,她說什麽就聽什麽。你就不怕這話被皇上知道了,治你的罪?”這人口中勸着先前那人謹慎,話裏話外卻依舊罵着蘇若華。
“怕怎的?她若當真能掐會算,連咱們在這兒說話都能聽了去,那可真是狐貍精了,要請姜子牙前來捉拿妖精呢!哎,你說,那下賤坯子是不是當真會什麽魅惑人的把戲,才把皇上勾的魂兒也沒了?我可是聽說,這宮裏待久了的宮女啊,可是無事不懂。誰知她是不是為了爬皇上的龍床,什麽下作勾當都使得出來?要不,咱們也找幾個有年歲的姑姑問問,可有什麽獨門秘法。保不齊啊,皇上可就看上咱們了?”
一語休,這兩人便嗤嗤笑了起來。
聽這口吻,似是宮裏失勢的嫔妃,因妒生恨,辱罵蘇若華洩憤。
跟随皇帝前來的衆人,登時變了臉色,齊齊望向陸旻,且看他發落。
蘇若華自芳年與露珠口中也聽聞,因近來陸旻獨寵于她,惹得後宮群妃眼熱,總有些不中聽的污言穢語,這也是後宮常态,她并未放在心上。又因她少出來走動,并不知這起人罵的竟這般下作惡毒。
她倒并不十分生氣,當宮女久了,更狠毒更侮辱人的話,她都聽過,但只沒想到後宮對她的怨毒竟已至如此地步。
而陸旻原就鮮少踏足後宮,自得了蘇若華更是心滿意足,日日都留在養心殿中,再不進後宮一步,亦不知近來的言語議論。
淑妃本就盼着蘇若華四處樹敵,除了管束鐘粹宮的宮人,以外的人說些什麽,她從不制止。
是以,今日就上演了這麽一幕。
陸旻臉色陰沉至極,英朗俊逸的面容滿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味,他沉聲道:“李忠!”
李忠打了個激靈,慌忙上前,躬身問道:“皇上什麽吩咐?”
陸旻言道:“把這兩個嚼嘴弄舌的賤人押來。”
李忠忙忙應了一聲,心中暗自忖道:聽皇上這語氣,這兩人今兒怕是不能善了了。這也是找死,明知道皇上如今最寵愛的就是若華姑娘,還瘟在這兒胡說八道,嘴裏不幹不淨。皇上要替若華姑娘出氣,更或者震懾六宮,恐是要從重處罰了。
他帶了兩個小太監,走到那假山石後頭。
那兩人似是不曾料到竟有人過來,猝不及防,還叫嚷了幾聲。
這禦前的人哪裏聽她們的,推搡着,就把二人押到了皇帝跟前。
陸旻掃了一眼,但見這兩人面目甚是生疏,觀其服飾當是宮中低位的妃嫔,他從不曾認真看待過他那些名義的妃嫔,是以這些個選侍禦女一個也不識得。
這兩人早已吓得魂飛魄散,面色如土,齊齊跪下,口稱:“臣妾冒犯,請皇上恕罪。”
打從入了宮,除了夢裏和那畫像上,她們從未得見天顏,如今見着了,不想竟是這麽一副光景。
陸旻眸光清冷,面無神色,看着這兩個如花美姬,就如糞土一般,淡淡下旨:“此二人——”一語未休,先皺了眉頭。
李忠見狀,忙從旁低聲道:“皇上,這是周選侍、王禦女。”料來皇帝此刻是要發落這兩人,也不必細說都是誰了。
陸旻繼而說道:“周氏、王氏口出惡言,滋擾宮廷,有失婦德,不配再為天子嫔妃。拉下去,賜自盡。”
谕旨降下,在場衆人一起驚呆。
雖明知皇帝寵愛蘇若華,也知曉必定是要懲治這兩人,但誰也沒料到皇帝一張口就是要殺人!
畢竟,她們只是言語辱及蘇若華,并不曾真個做了些什麽,論起來實在罪不至死,這樣便動刀殺人,只怕要叫六宮膽寒。但或許,這正是皇帝的真實意圖。
說來說去,也是這兩人不知死活,管不住自己的那張破嘴,在自己屋裏說說也罷了,偏還要到外頭說,撞在皇帝跟前兒,誰救得了她們!
這正是,自作孽不可活。
王氏和周氏早已吓癱了,酥在地下,連求饒都不會了。那周氏,竟還吓的失了禁。氣味兒傳開,更令衆人頻頻皺眉。
蘇若華忽然出聲道:“皇上!”
陸旻挑眉道:“怎麽?”
她莫不是想為這兩人求情?蘇若華不算什麽慈悲良善之人,但也不樂見血腥事。倘或她當真如此打算,他可不會答應。免得日後,人人都以此做文章,闖了禍就去糾纏她。
不想,蘇若華卻道:“皇上,奴才想起來,再過一月就是奴才的生辰了。不知奴才可有這個臉面,求皇上給奴才積一點點福德呢?她們二人的确出言無狀,依照宮規施以懲戒也就是了。”話出口,她亦捏了一把冷汗。
要從皇帝手下救人,她并無十足的把握。畢竟如今的陸旻,早已不是昔日的七皇子了。
她倒也不是可憐這兩個碎嘴的宮嫔,只是陸旻身為大周朝皇帝,獨寵一個宮女,本來就惹得朝堂議論紛紛,如今再為她開了殺戒,外頭傳揚開來,怕是要令陸旻落下一個寵幸奸佞、殘暴嗜殺的惡名。
她自己如何倒不甚在意,橫豎這些人罵來罵去也是白費唇舌,但她不能讓陸旻因她受到任何的損害。
陸旻看着她,面色沉沉,倒令蘇若華心懸了起來。
半晌,他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李忠,将這兩人送入慎刑司杖責六十,打入冷宮,以儆效尤。”
片刻之間,周氏與王氏已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兩人唬的幾乎暈死過去,軟在地下,動彈不得。
然而,杖刑六十,打入冷宮,這一輩子也就這樣完了,餘下的人生不過是茍延殘喘。
蘇若華也并非真想為她們求情,不過是不願陸旻為着自己胡亂殺人,也就不再多言。
陸旻便拉着蘇若華,往前去了。
李忠帶了人手過來拖拽這二人,還不忘斥道:“你們往後,得給人家若華姑娘燒高香!不是她求情,今兒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你們的小命都保不住了!真晦氣,出來一趟,遇上這種事。”
陸旻挽着蘇若華,信步向前,淡淡說道:“慈善心軟,不是好事。”
蘇若華微微一怔,便微笑道:“嗜殺,也不是好事。”
陸旻頗有幾分無奈,說道:“你啊,從來就不會慣着朕。”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她從不會慣着他,不管是他的脾氣還是惡習。他倒也慣了,由着她管。大約這輩子,他都要被這個女人收拾的服服帖帖的了。有時候想想也是一樂,聽聞民間多有娘子管相公的,多半就是這麽個情形吧。
蘇若華将臉貼着他結實強勁的臂膀上,笑道:“因為,蘇若華不是蘇妲己啊。”
陸旻聽着,也是笑。
如若她真想禍亂朝綱,那他真能抗拒的了麽?還真難說呢。
兩人走到漱玉亭前,相攜走上亭臺。
這亭臺高居岸邊,三面環水,坐于其上,能将太液池三山一水的美景盡收眼中。
陸旻想在此處賞景,便吩咐宮人将所帶來的酒食擺上。
有蘇若華在,自是沒旁人插手的餘地,她替陸旻斟滿了酒盅,又執象牙包銀筷,替他布菜。
陸旻說道:“不必忙碌,你也坐下吃些。朕聽說了,你早起也沒吃什麽東西。”
蘇若華看他興致甚佳,也不推拒,含笑在對面坐了。
陸旻吃了半碗粥,将一盅酒一氣兒飲幹,忽低聲道:“朕,真恨不得立刻封你為後。讓這起人,再無話可說!”
皇帝的言語,仿佛一記驚雷在蘇若華心底炸開。
這是她從未敢想過的,倘或她還是大司馬的千金小姐,那還算匹配的上。但她如今,罪官之後,充入宮中為奴,幾乎是宮裏最末等的身份,如何敢有這等非分之想?
她曾偷偷猜過,陸旻将來會封她什麽位份,到妃位已是很了不得了。
但陸旻竟然動了要封她為皇後的念頭麽?
作者有話要說: 正經說一句,其實如果沒有若華的話,陸旻就會是個暴君。
他心中的情感缺失滿嚴重的